得娘娘实在福气好。”
张嫣怔怔出神,右手摩挲着手中书页,过了许久,忽的道,“荼蘼,让人留意这位吕十二娘,他日若她兄嫂将她嫁出去,记得提醒我,到时候给她添妆。”
……
周夫人为吕禄包扎伤口,轻轻抱怨道,“那么大一
个杯子,你便不会躲开么?枉自你还是个当过将军的人呢,便是太后姑母,真见你砸了,也舍不得的。”
吕禄沉默了一会儿,方笑道,“姑母心里恼,我们辜负了她的好意,让她出点气,也是应该的。”
周夫人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想起吕茹刚刚被送回府,惨淡模样,不免心中生出一点怜惜,“若太后已经改主意了,过个十天半个月,十二妹便好起了吧。毕竟——她也是吕家的娘子,总不能一直都这么病着。”
许久,她听不到答话,便抬头去看吕禄的神情,见吕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道,,“急什么呢?”
“邪风如体,可是要将养一年半载的。虽然是个姬妾生的,到底是亲妹妹,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慢慢养着,总能好的。到时候,也许会有新际遇,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中元五年末,当初避孕药一事过去了三个月之后,皇帝在长乐宫章台摆酒,意图让吕太后和皇后和解。
“……前些日子的事情,是阿嫣莽撞了。”
他笑道,亲自斟了一杯酒,示意妻子,“……她定不会再犯,母后便看着点朕的面子,饶过她这一次吧。”
朱门朱柱,穹顶高耸,章台阁朱红相髹。张嫣接过丈夫手中的酒卮起身,抬起头来,忽觉吕后眸中闪过凛冽寒光,微微一惊,再凝神去看,却没有了。便不免疑心自己看错,上前一步,在吕后面前跪下,温声道,“母后,阿嫣对母后历来敬爱,之前的事情,阿嫣知错了,今次里向母后赔罪,母后若是恕了阿嫣,便满饮此杯吧。”
吕唇角勾了一勾,伸手取过张嫣手上捧的酒卮,“若是我不饮的话,陛下夫妇是否会觉得我不识趣呢?”仰首饮了卮酒。
退进,是以退为进的意思。。。。
二七八:前奏
武信侯府中,吕禄伸手叩床案,忽的笑道,“说起来,阿茹病虽古怪,到底是亲妹妹,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慢慢养着,总能好的。……到时候,”神情若有所思,慢慢道,
“——也许会有新际遇,也是说不定的啊”
中元六年的岁首大典依旧盛大华央。
那一日,张嫣头戴凤冠,梳四起大髻,身着刻十二组缯彩绘翚文的玄色袆衣,青玉组绶垂于大带,与刘盈并坐于未央前殿的高台之上,瞧着其下文武官员鳞次而出,伏跪拜山呼“陛下长乐未央”明明不是第一次身临其境,却依旧生出一种眩晕之感。
身边,刘盈察觉到了,伸出手,悄悄的握了她的柔荑,微微侧首,用殿下众人不能清楚觑见的角度轻声问道,“怎么了?”
张嫣就觉得那只手极为宽广,暖意沿手腕而上,一直暖到心里,唇边开了一朵小小的笑靥,“没什么。”亦小声答道,“只是觉得彩云易散,好景难留,不知怎么的,有一种怕消散的感觉。”
殿下,朝见藩王拜贺完毕退下,京中列侯随之上前跪拜,刘盈在其中的间隔驳斥道,“竟胡说些什么?”又轻轻安抚道,“撑着点儿,岁首大典是绝不能早退的,等这儿结束了,朕陪你回椒房殿。”
“嗯。”
灯架上九十六盏蜜烛,将前殿照的亮如白昼,张嫣微微侧首,瞧着刘盈的脸颊,他的线条落在眼中晕黄而又分明,心中甜蜜而微觉痛楚。
少年时候觉得世事单纯,只要两个人相爱,就什么都可以了。真正开始走进婚姻,承担一个妻子的责任,才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总要收敛起自己的棱角,折叠起自己的脾性,才能让自己圆润的生活——
张嫣深吸了口气,朝着刘盈微笑。
但是,有这个人陪在身边,那么,便是受再多的挫折,都是值得的吧?
在九重陛阶之下,藩王近臣相对宴饮,面前食案之上俱放着饮食酒浆,默默无声,偶尔抬起头来,便能看见,在未央宫最高的地方,帝后的身影成了一道剪影,言笑晏晏,气氛十分温馨。
……
新年第一日,皇后为太后奉食,笑道,“都说新年新气象。如今都是中元六年了,母后可要开心点。”
苏摩从殿外进来,笑道,“太后,织室刚刚进上来今年的新袜,你明儿个要用么?”
吕后便皱了皱眉,“放在一边吧。”不经意的抱怨道,“说起来,新袜上脚总是有些扎,反不如旧袜舒适。”
她用完了羹汤,将食具放在面前朱漆云气纹食案上,睇了张嫣一眼:“阿嫣,你也不小了,该学着长大了。”
张嫣低下头来,诚挚道,“母后说的是,从前是阿嫣任性了,有些自以
为是,从今而后,阿嫣受了教训,会学着改的。”声音平顺。
吕后看着面前的女郎,她青丝逶迤,微微垂颈项,露出三重服帖白朱黄领缘,以及一段雪腻的肌肤,青春而明媚,犹如夏季的一泓明泉,纵然受了些许挫折,生命的色泽依旧十分美好,不像自己,已经苍老陈旧的像一袭黯淡的袍子,落满了灰尘。眸光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种凉薄来,
“希望如此。”
回了椒房殿,张嫣唤来豫章,“我记得私府里有山阴今年秋进上来的葛布?让人取过来一些,捣细了我要用。”
豫章应了,不免有些疑惑,“娘娘要葛布做什么?”
张嫣道,“我想制一些东西。”
时人贵丝贱葛麻,两宫之中的贵人少有穿葛麻之衣的。张嫣命宫人将葛布细细捣了,亲自操刀剪裁。当时给吕后奉食,荼蘼是陪在一旁的,见了她的动作,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免迟疑劝道,“娘娘,你便是有心,可以让织室去做啊。”
张嫣抬头,黑白分明的杏眸睃了她一眼,
“虽然太后看着已经谅解,但之前的芥蒂却已经是在了,我总要表现些诚意,才好让她心知。”
“可是……”荼蘼欲言又止。
要知道,张皇后虽在旁的上头多半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却偏偏从小少习女红。她出身尊贵,除了离宫的大半年时间,身边什么时候都没有缺过织娘,倒也一直没什么问题,这一次亲自缝制织物,纵然已经用足了心思,织物的针脚看起来,还是免不了有些粗疏。
张嫣也察觉了,自嘲笑道,“看起来,我的手艺还真的不怎么样——”
“娘娘,”荼蘼便安抚道,“手艺不要紧,要紧的是娘娘的这份心意。太后若是知道了,一定十分喜欢。”
张嫣叹了口气,眉宇间涌起担忧之色。
弥合的了的是一碗酒,弥合不了的是从前的心情。对她而言,吕后是那个活在她曾经见过史书的临朝称制女主,也是如今长乐宫中甘为皇帝儿子退让的一国太后。待着自己,好像已经足够宽容,又好似真心生了厌憎。人的感情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好像卫灵公对大夫弥子瑕,喜欢的时候,分吃一个桃子,是亲近;到了不喜欢的时候,便是罪行。有时候,她甚至忍不住怀疑,吕后已经查知了自己的身世,这才在心里疏远了自己。却偏偏,她已然近乡情怯,连问询都不敢。
“我的这份心意,阿婆怕是不愿意收吧。”
“怎么会?”荼蘼愕然,“太后当日不是饮了酒么?”
张嫣失笑。
“傻荼蘼。”
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
那杯卮酒不过是一个仪式。为了皇帝好,太后和皇后总不能长久龃龉。当日之事,刘盈
不忍自己受辱,临时带走了自己,但终究十分突兀,等于是狠狠的折了太后的面子。自己是晚辈,又有错在先,必须得先低头赔罪,吕后也借了阶梯下来,面子上看起来,皇家依旧一片和乐融融,但骨子里,谁又知道如何呢?
想到这里,她不免不安,迟疑着伸手摸了摸平坦的腹部——要让吕后真的回心转意,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迅速再生一个孩子。
那么,再生一个孩子,好不好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连她自己都有些隐隐心动起来。
要这道,不同于前元七年之前,回宫之后,在长乐宫之前,她便动则得咎,心伤疲惫。既然无论从情感和实力上,吕后都不是她能够抗衡的人物,那么她就必须想法子调和和吕后之间的芥蒂。如果能够通过一个儿子来改善此事,自然是一件好事。更何况,
吕后对于自己腹中皇子的期盼,是真真切切的有很多年了。
她与刘盈身为子媳,若是连老母这这样一点想望都不能尽心实现,又如何说的过去?
……
张嫣低下头,给一只袜子开始绣宝相花花纹。
中元六年初冬,山东有地动传来,刘盈在宣室殿中忙到很晚,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夜色已深,张嫣已经熬不过沉沉睡去。他笑了一笑,亲了亲妻子的额头,轻手轻脚的上了榻。
因着很少做绣活,第一只足袜,张嫣花了小半个月功夫,才慢慢绣成。开始绣另一只的时候,便比之前手熟了不少,不过两日,便已经见了雏形。因着她只在白日缝制,待前殿那边报刘盈要回来的时候就收起来,直到快要绣完,刘盈都不知晓。
反倒是身为宫人,消息倒要灵通一些,管升这些日子便知道,皇后娘娘在缝制一双足袜,听说这些日子便要缝完了,眸子转了转,便在这日韩长骝不在宣室殿的时候,觑着刘盈批奏章疲惫休息的时候,笑着道,
“奴婢恭喜大家,”
刘盈收回了按着太阳穴的手,莫名道,“我喜从何来?”
管升将腰弯的极低,“……奴婢听说皇后娘娘最近在椒房殿绣一些东西,想来是给大家做的,大家和皇后夫妻和顺,岂非是最大的喜事,值得奴婢恭喜?”
刘盈十分意外,他知道阿嫣不擅女红,也就从未要求阿嫣给自己缝制东西,如何阿嫣忽然起了这样心意?心中泛起汩汩喜悦之意,不自在的咳了一声,瞪了管升一眼,“贫嘴。”唇边忍不住漾出笑意。
管升笑道,“是奴婢贫嘴的。只是还请大家看在奴婢给你通风报信的份上,救奴婢一救。”
刘盈尚忍不住唇边笑意,不在意的道,“你这小子,如今在这宫中也是威风八面,还有什么是要朕救的。”
“奴婢
再风光,也是承了大家和皇后的福气,”
管升道,“奴婢刚刚才想起来,皇后娘娘只怕存着给大家一个惊喜的心思,却被奴婢给在大家面前说破了,只怕皇后恼羞成怒,会对奴婢发作,到时候自然要请大家援手。”
刘盈忍不住指着管升笑起来,“阿嫣性子虽娇,却很少真正罚人的。最多不过刺你几句,管副总管连这几句话都挨不住么?”
心情动荡,便觉得眼前奏章看不下去,宣室殿中悬着的玄色帐幔看着也都索然起来,忍不住起身道,“叫宫人不必回椒房殿报信。”
朕回去瞧一瞧。
管升忍不住偷笑,弯腰应了,“诺。”
刘盈悄悄入了后宫的时候,张嫣却是毫不知情,正在绣手中袜衣的最后一朵花叶。吕后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之后,便不再用鲜艳的颜色,张嫣选的是酱红色的丝线,绣针穿过绣绷里的葛布,拉出其后丝线,忽听得殿外宫人报道,“大家来了。”声音已经是近了帘子,不由十分讶异,将葛布摞到一旁。
“阿嫣,”
刘盈探身进来,见到张嫣手边的绣绷,凤眸中闪过愉悦之意。
张嫣瞧了瞧天色,奇道,“这个时辰,你怎么回到后头来了?”
刘盈便掩饰性的用手背掩了口,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今天朝里的事不忙,我便寻思着回来陪你?”目光不自觉的又落到她身后的漆案之上,“咦,你在忙什么?”
“呃?”张嫣正想细说,刘盈已经是走过来,“怎么忽然想起来缝制袜子?你的绣工,朕不说也罢,本是打算一辈子也没指望穿上你制的衣袜了……”
“呃——”张嫣扬声打断,十分尴尬,“……那足袜,是做给母后的。”
囧了,囧了。可怜的阿嫣但是无论如何,女袜总不能做男袜用呀。。。
二七九:惊天
刘盈微微一僵,笑道,“原来是给母后的啊。”收回了手,心中瞬时就将管升给恨上了。
张嫣亦颇觉羞恼。
无论她的理由有多么充分,但在丈夫以为自己是为他缝制东西的时候,心中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候,揭破其实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纵然那个人是他的母亲,这份尴尬,也绝对不会觉得多么好过的。
“我……”张嫣一时手足无措,“你嫌弃我的手艺是不是?”颇有些恼羞成怒干脆先下手为强转移话题的意思。
“哪里有的事?”刘盈矢口否认。
……
椒房殿中的青铜兽首香炉袅袅燃烧,弥漫出清淡甘松香气息。朱色的帷帐垂下来,垂着的人影拉的很长。
“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母后制袜?”
“也没什么,”
张嫣垂首,轻轻道,“只是昨日听说母后嫌弃织室进的新袜有扎脚之感,忽然动了心思。想给母后做一双细捣的葛袜。”
“也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喜欢?”
眉宇间盈着淡淡的忧虑,落在刘盈眼里,心中忽的一软,便觉得有一种类似细线牵扯的抽疼。
那个明艳真诚的少女,热爱了就敢大胆的说出来,心伤了就会转身就走的阿嫣,他一心眷爱的女子,在他的身边,一点点暗沉下去,变的患得患失。而他纵有帝王权势,满心宠爱心疼,亦无法护得阿嫣在自己的羽翼下,一直明亮的微笑,如同始终。
他想要安抚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但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