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张嫣上前抓住他的衣带,想起椒房殿中憔悴的鲁元,这一次却是真的泪流不止,泣涕满面了。“我不敢求你就这么将阿爹放出。我只是求你让他见一见我阿母,哪怕,哪怕我阿母生完了弟弟你立刻把他关回去也行啊。”
她这厢哭的泣涕满面,那厢戚懿却自在隔岸观火,微微一笑,举起刘邦面前的酒爵,用铜杓斟了酒,置于刘邦唇边,娇声喊道,“陛下,”红袖添香,手白如玉,刘邦色授魂销,就着她手中的酒爵一口饮尽。
“妾是不懂得朝堂之事的。”她望了一眼张嫣,又喁喁道,“只是如意的烧刚刚降下去,还在里间睡着呢。小翁主在这儿吵闹,要是惊醒了他,风寒又反复,陛下和妾岂不又是心疼。”
张嫣气得险些将一口牙咬碎。
刘邦回头看了看幔帐低垂的西厢。板脸斥道,“你娘不过是生个孩子,又不是生离死别,用的着闹这么大动静么?赵王是下在廷尉府,又不是关在朕的诏狱,哪能是朕说放就放,说收就收?”
她气苦,恨极了刘邦的虚伪,却不敢胡乱发作,跪下来极认真的磕了一个头,将衣袂擦了擦眼泪,放手在膝盖上,清明道,“皇帝阿公对如意舅舅的怜爱,阿嫣体会得。如意舅舅日后也定会倾诚相报。阿嫣对母亲的心思也是一样的,盼她好,盼她开心。若戚夫人病了痛了,也是希望阿公在身边陪着的吧。”
戚懿啊了一声,将酒爵置在案上,不说话了。
内殿里忽然传来几声不重的喧闹,有宫人些微恭敬话语,一个男孩子口齿不清的嘟囔声传来,声音讨喜,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戚懿连忙起身入内,留下一袭动人的背影。
帘影绰约,戚姬坐于床前,似乎是在逗着如意,声音温柔。
如意抱怨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张嫣瞧着她帘中母子背影,心中酸苦不甘,“我母也是阿公的亲生女儿,阿公但得将放在如意舅舅身上的心分得一分在阿母身上,也必是不舍得见阿母一直在叫夫君的。”
“阿公,”张嫣再度伸手去拉刘邦的衣裾,伤感道,“你没有看到,阿母她一直喊痛,她一直在哭,她一直在喊阿爹的名字,等他过来陪她。”
刘邦的面上便也现出些微的凄恻来,却依旧不肯松口,迟疑道,“满华若真的不好受,朕一会儿去看看她就是了。赵王却是疑犯,不能放——爱姬,怎么了?”
“陛下,”
戚懿从内殿中轻盈步出,伸手拉住他的衣袂,仰面柔声道,“您就放张敖去见鲁元长公主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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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八:产子
“懿儿,”刘邦愣得一愣。
戚夫人仰首,嫣然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灯光洒在面上,在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又是俏皮,又是妩媚,“我不是想要涉什么政事,只是可怜长公主。将心比心,想行个方便罢了。”
若今日张嫣为之求情是为了吕雉,她就是倔到死,也不会松半句口。就算陛下应了,她也要费心思翻转过来。
可是张嫣为的是鲁元。
虽然与吕雉半生为敌,她却并不讨厌那个有着温和到近乎懦弱的性格的长公主。其实本来,若按她的心意,她只要坐在一边喝几口酒,看一场戏就罢了,但张嫣有一句话,却打动了她的心扉。
她看了看身边的男子。
他是大汉的帝王,至高无上,威风百赫。但同时,他已经是一个老者,他的须发都见了花白,眼角也布下皱纹。
如果有一天,我病了,痛了,也会希望他在身边吧。
无关痛爱,他已经是生命中陪伴我最多的人。
这样一想,想起椒房殿里徘徊在生产关头的鲁元哭泣喊痛的样子,就微微恻薄起来。能够在痛的时候大声喊出心爱的人的名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的幸福。就如她自己,若有一天她容色衰减了,再痛了病了,喊出陛下的名字,陛下会不会都会来看她?
“好不好?”她抬头看刘邦,仿佛在问现下他是否愿意放张敖去陪鲁元,又仿佛是在问将来他是否愿意来看一看她。
戚夫人颦眉的样子又娇又美,美人乡是英雄冢,英雄如刘邦者也无法拒绝,叹了口气,招来卫尉赵乘,“你持朕的符节,去廷尉将赵王张敖提出来,护到椒房殿。”
张嫣大喜,叩首谢道,“多谢皇帝阿公。”
刘邦哼了一声,侧身在戚懿颊上亲了一口,笑道,“要谢你就谢谢我的夫人吧。”
戚懿大窘,啐道,“没正经的。在小孩子面前也不知道收敛。”
张嫣细细将脸上擦干净了,起身向戚懿行了个半礼,“阿嫣替母亲谢过夫人。”
戚夫人睨了她一眼,意兴阑珊道,“去吧。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也不是无故只会难为人的。”
从神仙殿出来的时候,日光已经渐渐斜了下去,挂在远处殿堂之侧,与昨日一样,现出菲薄的艳红。
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张嫣站了一会儿,慢慢的向椒房殿走回去。
经过酒池的时候,她扯了帕子,在池中打湿了细细的揩了脸,看看一塌糊涂的衣袖,自嘲一笑,这件据说百多贯钱的衣裳算是被她毁了,她还真穿不得好衣裳。
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天色已微黑,廊下的风灯一盏接着一盏的点起来,贯穿成一条通道。张敖还没有来得及赶到,殿中鲁元的叫声却渐渐微弱了。
她已经被这数个时辰的生产耗尽了力气。
“怎么会这样?”殿外,吕雉大发脾气道,“她不是已经生过一胎了么?”
“公主生小翁主那次已经是难产了,”涂图红着眼圈轻声禀道,“险些母女俱亡。那时候皇后不在汉地,后来长公主怕你担心,也不让人告诉你。再加上长公主这次怀孕以来,奔波劳苦,又一直心情忧虑,就——。”
叹了口气,吕雉的眼睛亦有了润光。
“取我的命服来——我去求陛下。”吕雉转过身,决然道。
“不用了,”张嫣站在她面前,微微抬头,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我已经去求过皇帝阿公,他答应让阿爹来见一见阿母,现在应该马上就要到椒房殿了。”
殿上太医稳婆侍女们俱都松了一口气,若是赵王赶来了,鲁元长公主应该能振奋精神吧,生产这种事情,产妇的信念精神是很重要的,她若存了求生的意志,一切就会顺畅很多。
“阿嫣刚才问父皇在哪里,就是为了去找父皇求情放你爹爹么?”刘盈一身白衣,站在殿外廊下,觑着她轻轻问道。
他的身后恰有一盏刚刚点燃的灯,烛光潋滟,在侧脸上投下一道亮痕,半脸明亮,半脸昏暗。外面天光还没有全部黑下去,光暗之间的分别也就有些模糊。
“嗯。”张嫣点了点头,走到刘盈身前,低下头去,“阿嫣见母亲痛的很,心里着忙,只想到这样做能让她开心一点。冲撞了舅舅,舅舅不要气阿嫣呀。”
吕雉刚毅的面上也不禁微微的露出了笑意,伸出手去拍了拍张嫣的头,“傻丫头,”她斥道,“虽然很莽撞,但是,你这份心意,你阿母知道的。”
床幔低垂,鲁元满额是汗。
“公主,公主,”涂图在她的榻前连声叫唤。
“王爷就要过来了。”她柔声道。
鲁元在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看清面前人的样子,“涂图你不用再骗我了,”她气虚道,“敖哥被父皇关在廷尉府,他怎么可能过来呢?”
“是真的。”涂图落下泪来,“这是小翁主为了她娘,跑到陛下面前求来的恩典。公主啊,翁主她就在外头,你不念其他的,难道你忍心让她没了母亲,一辈子在害死母亲弟妹的阴影下过日子么?”
鲁元的眼睛微弱的亮了亮,强自支撑起力气,却又颓了下去。
“公主。”涂图泪落如雨。
“阿图,不要哭啊。”鲁元断断续续道,“我也不想这样的。”
“你告诉阿嫣,阿母不怪她……一点也不怪。阿母,”她一口气喘不过来,几乎晕了过去。
“公主。”涂图失声大唤,五内俱焚。
“阿母,”张嫣听到殿内的哭声,尖叫一声,向殿里冲去。吕雉在后面死死的按住了她,长长的指甲嵌到她的肌肤里去。
“阿母……很爱她。”鲁元挣扎着将话说完,疲累的闭上了眼睛。
若这人间真的这么令人疲累,我宁愿永远的睡去,不再醒来。
椒房殿上下一片做大哭声。在这片大哭声中,内侍尖刻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刺耳,“奉陛下谕,令赵王张敖进见鲁元长公主,恩自上出,尔等还不叩谢。”
赵王张敖清崛的身影在内侍的身后步出,仿佛还带着原野的风沙。
“姐夫,”刘盈一个箭步步出,将他推揉到寝殿内,“什么也别说了,快去看看阿姐吧。”他红着眼睛道。
“按规矩,男人是不能进女子产房的。”接生嬷嬷大声道。
“啪”的一声,吕雉的巴掌掴在她的脸上,清脆凛冽:“公主都快要死了,你还顾着规矩?”她寒声道。
嬷嬷骇的脸色苍白,不敢再说半个字。
“还不进去伺候着。”吕雉怒极道。
“诺。”
鲁元仿佛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少时的自己,徜徉在丰沛之间的郊外,空气里浪荡着青草香。
那时候,她还不是什么长公主,她只是丰沛乡野之间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
得得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似有千万匹马同时嘶鸣。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追兵追她。
鲁元抱着弟弟,一次一次被父亲从奔跑的马车之上推下。夏侯叔叔抱着他们,红着眼睛喊,“你不要他们,我要。”
她躲在草堆里,她躲在田垄下。她和弟弟走散,斜阳长长的光影从西边落下,她站在空旷旷的原野里,抱着肘被凛冽的风吹的心底都凉了。
得得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骑着白马的少年从太阳落下的方向而来,他在马背上弯下腰,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怯的伸出手去,嘤嘤回答,“我叫,——”
“满华。”
“满华——”
“满华。”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一声声的呼唤。
有人握起她的手,掌心是熟悉的粗糙茧子。他在她耳边说,“满华,你睁睁眼睛,我还没看见你为我生下的儿子,你不可以就这么去的。”
鲁元浑身一震。
“敖哥。”她的唇微微开阖,吐出系在心上千万遍的名字,幅度只在分毫。
“满华,”张敖的呼喊充满了狂喜,他的眼泪落下来,滚烫滚烫的,烫灼热了鲁元的心,“你总算醒了。”张敖轻吻她的额头道,“我真的以为你这次要一去不回了,还好,你总是记挂我的。还好。”
“嗯。”鲁元颔首,睁开眼睛,“我总是记挂你的。敖哥。”
她的眼睛重新充满了光彩。
“公主你再用把力气,”稳婆高昂道,“再用把力气就好,这次一定能生出来的。”
鲁元觉得自己被握住的手很暖,她仰首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夫君,月余不见,他瘦了很多,棱角都见磊落。漆黑的眸子里褪去了少年得志的光彩,多了一分沉稳内敛。
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他还陪着自己就好。
只要自己还陪着他,就好。
疼痛阵阵袭来,鲁元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哇——“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椒房殿。
“生了,生了。“是涂图欢喜的声音。
“是个男孩子呢。”接生的稳婆笑笑的道。
“恭喜赵王,恭喜长公主——”
鲁元在一片噪杂的欢喜中疲惫的睡去,还紧紧反握着张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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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着嘴说一句,遥祝某人今日生产顺利,母子均安。发文的时候才发现,真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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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九:解意
刹那间,椒房殿中一片欢腾嘈杂。椒房殿外,吕雉与刘盈对视一眼,俱都松了口气,张嫣沿着吕雉的身子缓缓滑倒,跪在地上,欢喜的眼泪哗哗的流下。
“臣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玄色铠甲的卫尉赵乘神情沉稳,漆靴踏上宫阶琅琅作响,在近前拜道,“微臣奉命从廷尉解赵王张敖来见鲁元长公主,如今长公主既已生产,母子平安,还请赵王出来,随臣回廷尉府吧。”
吕雉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的步出,“陛下有明令让你将赵王押回廷尉么?”
他怔了一怔,“自然不曾。但赵王是廷尉重犯,因了长公主产子,陛下念及父女之情,让他来陪伴长公主一会子,倒也还说的过去。若直接纵了人犯,廷尉府和微臣都吃罪不起。”
“赵王未曾有谋逆之心。”吕雉大声说了一句,眉宇间淡淡威仪,赵乘迫于她的气势,竟然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只得不软不硬道,“赵王有没有谋逆之心,是廷尉府当定的事情。微臣不敢擅越。微臣只是负责护送赵王来椒房殿并押他回去,还请皇后娘娘明鉴。”
“赵乘,”白衣少年从灯下慢慢的走过来,微微笑道,“长公主因思念夫婿难产,险些母子俱亡,幸得赵王赶到及时才转危为安。——若是你此刻将赵王带走,待长公主醒来不见了夫婿,她身体虚弱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待负这责任么?”
“这,”赵乘看着鲁元长主寝殿的方向,面上迟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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