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近一尺雪。每走一步,被压紧的雪,都会发出扑哧一声的闷响。冰冷的寒气,透过金蚕丝底的鞋,慢慢地透了出来。小锦却不觉得冷,碧落体内的毒,已经开始在她身上发作,仿佛烧红了的铁水,在血液里流淌。她感觉每走一步,都如同走在烫红了的青铜上,疼得她倒吸凉气。原来,这就是万毒噬心之痛。碧落,难道以前,你就是在承受着这样的痛楚的时候,还努力对自己微笑吗?难道你的温润,居然是隐藏在这样生不如死的折磨下的吗?
碧落,我明白了你承受的都是什么。我不怪你,不怪你有这样强烈的恨,不怪你利用我报复。我只是……对不起……
小锦走着,如同走着那些过往。长安城依旧繁华,可是却那样的陌生。她难过也欣喜,她欣喜碧落终于不用再忍受这万毒噬心之痛,他会回到南诏,会忘记她,忘记那些痛苦的过往,然后重新开始。他会有无比光辉的未来……可是她难过,因为那个未来里……再没有她……
其实她很自私,她真不希望碧落忘记她。她已经什么都没有,她死后,如果碧落连记都不记得她了,那该怎么办,她真的很害怕……
“锦凰!”一声痛呼,带着爱意也带着恨意,她茫然抬头,原来自己已经进了皇宫,那太液池边的少年,可是当年稚嫩的男孩?她自嘲地笑了,他们都错了,他才真正的王者。南宫珏,珏,也是玉中之王。
“锦凰,不要,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朕!”他拥抱住她,哭得如同一个孩子。她在他怀里颤抖,他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一把火燃烧了所有,他还害死了谨风,此刻他却用他琥珀色的眸子,无辜地看着她,哀求她,不要离开自己?
“他们一个个都来逼朕,他们要朕下令处死你。他们说你弑君,说你女扮男装,祸乱朝纲。说你影响了大祁国运,说如果朕不烧死你,大祁就会有灾难。”他声音软软的,还带着童音,那样的无助,脆弱得如同一个孩童。
小锦冷笑,她已经无心去看他的表演。她浑身冷汗,那些毒,已经让她心力憔悴。这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吧!烧死她,那放火吧,如今她体内那把火,已经快要把她烧死了。
“朕不会杀了你的,锦凰,接旨吧。”蚕丝绫锦圣旨随着玉轴慢慢展开,上面的祥云瑞鹤,富丽堂皇。小锦并不下跪,她嘲笑地笑着。她听着太监念完那圣旨,无非是说她替父申冤,奉旨除奸,功德好比花木兰。又和如今的皇上情投意合,特纳为贵妃。果真是三千恩宠于一身,她是否该感激?那些朝中大臣,被她这个“提刑官”参的参,损的损,她处理的那些旧案,早牵涉多人,弄得满朝怨声载道,谁都恨不得她死。那些后宫妃嫔和她们的家人,那些外戚大臣,也恨不得她死。可这皇帝,却舍不得她死呢!
珏见她笑了,以为她答应了,他欣喜若狂,可她却冷冷地说:“你不是还有第二道圣旨吗?一并拿出来念了吧。”
他颤抖,震惊,她居然,宁死,也不肯和他一起。
他举手,太监拿出了那道下令处死她的圣旨。她听也不听,看也不看,只伸手一取,说了句谢主龙恩,就自己跟着侍卫去天牢等死,不曾回头,半点不眷恋,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他站在太液池前,萧索的影子落在湖水中,漂浮不定,他就这样孤独地站着,再也没有人会喊他小白痴了,再也没有人会在他面前丑态百出了,他输得干净且彻底。锦凤成凰……兴亡天下……一切,还有意义吗?
冬天,来得可真快呢!
几天的时间,长安的街头,挂起了白绫。惠帝驾崩,雪白的长安,如同初冬的雪。南宫酏谋反,皇甫少轩重建关家军,领兵平乱,皇甫将军,要的不过是天下太平。新帝南宫珏继位,昭告天下,大祁遭遇如此巨变,是因为妖女祸乱朝纲。
长安街头燃起了熊熊的火,他要拿妖女祭天。而那个妖女,居然就是长安百姓爱戴的独孤大人。百姓们十里送锦凰,泪洒长安。
小锦冷冷地看着他们,珏已经警告过她了。如果不答应做他的皇后,那么就做一个欺君的女人吧。
到底是南宫珏,杀了自己的父亲,果然心狠。
得不到就毁灭,这个男子还欺骗少轩,说谨风是死在南宫酏手里,让少轩死心塌地为弟弟报仇。
有这样聪慧的君王,大祁应该是国泰民安了吧。就像当初秦王杀兄弟而建唐之盛世,大祁也需要这样的帝王。
小锦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凤凰浴火,她真的能重生吗?透过浓烟,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烫的,每次毒发,她都疼得生不如死,她蜷缩着,一次又一次恨不得啃下自己浑身的肉来减轻这份痛楚。碧落,我很疼,你知道吗?你应该已经康复,已经忘了我……
死,或许是最好的方式吧。火焰燃起,诡异地燃烧着。她想起来了,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起来了。一幕幕断裂的记忆,如同电影般回放,那样的清晰,她记得了。
三岁的自己,因为被南宫珏追杀落入井底,妈妈带着她来到现代。那个自称是爸爸的医痴,告诉妈妈,只要答应给他做试验研究穿越时空的方法,就照顾他们母女。
于是,电击、火烧,他为了激发妈妈的潜能什么都干了。可是,他还是找不到穿越时空的方法。后来,妈妈不回大祁了,那个爸爸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一直照顾她。
原因,是的,佩佩告诉过她,还是因为他的研究。他通过医学关系,控制佩佩的父亲,逼他们父女监视自己,一次次地将自己往死路逼,又是为了那要命的“刺激潜能”,那男人就是一个疯子吧。有着超强的催眠术,一次又一次封印她的记忆。
她还记得佩佩流泪对小锦说:对不起,我真的把你当朋友。可是,忘记你知道的真相,你所记得的真相是,我因为嫉妒而害你。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将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原来,人在将死前,是如此的了然啊。她都记得了……记得了。
记得谨风,记得碧落,记得凤夙,记得所有的所有,只是……永别了!
火焰越来越高,她越来越热。整个长安笼罩在白与红之间。浓烟缠绕,不见天日。
小锦闭上了眼,在梦中,她仿佛到了南诏,那里风和日丽,那里牛羊成群,那里花开成簇,那里夜也笙歌,那里有“下关风、上关花、沧山雪、洱海月”的风花雪月的美景,那里还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他们会缠着自己讲好听的故事,她真的很想去南诏国,和他牧马放羊,陪他千山看尽斜阳……
南诏国
成片的牛羊,悠闲地走过。
直入云霄的崇圣三塔,背靠着苍山,面临洱海,如同一位雍容的夫人,慈悲地垂首看着苗疆大地。千寻塔前架起了祭台,长长的阶梯一直蔓延到远处。塔后两座小塔,一左一右,如同护卫一般,守护着千寻塔。
今天,似乎南诏国的圣日,年轻的拜月神祭司,同样也是南诏国的国师,要领着万千民众祭拜月神。天空中一轮金色的满月,俯瞰着大理城。刚刚登基的南诏女皇,乖巧地坐在塔顶,安静地等候着国师的加冕,等候着他的祈祷和祝福。
碧落,望着高高在上的女皇,千寻塔前“永镇山川”几个大字,在月光下更显出包容天下的肃然。他目光扫过在祭台下跪着的臣民,低眉垂首间,如同救世佛陀般,悲悯地看着这塔下的芸芸众生。
大理,在月光下,宁静中带着神圣。偶尔有飞鸟掠过天空,惊得浮云顿散。这样美的景致,独自欣赏,未免可惜。碧落轻轻一笑,可就在片刻间,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袭击而来,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温暖,却那样的疼。他可曾答应过谁,一起在这极乐之地过完一生?两年来,他总会有这样突然的失落,仿佛心生生被人撕扯掉一块,如同丢掉了灵魂的躯体,又如同迷路的孩子。他看着东方,看着帝都长安,每一次东望,他都有那样强烈的思念,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这两年,他到底遗留什么?
直插入云的祭祀台,横亘在他的面前。他低首朝上走去,华丽的朝服扫过众生。他举起右手,那是一只金手,拥有着摧毁一切的力量,臣民们都他为“神之右手”,可就是这个如同黄金甲般的手,似乎在提醒着他,生命中缺失的部分。
曾经夜夜笙歌,陪君醉笑三千场,美人在侧花满堂。曾经挥金如土为博红颜一笑,也曾经杀人千里眼不眨。他有如今的地位,可为什么还是那样的失落?到底,怎样他才能完整?
“哥哥,他们说你是拜月神教的大祭司,许下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的。”
突然,一个稚气的孩子摇晃的朝他走来,他蹒跚着,跪在祭台之下。
“你有什么愿望?”
“我阿爹说,希望我娘给我添两个弟弟,他要好多好多的孩子。”
众人哄笑,碧落却没有笑。
“阿娘说希望咱周城村的布能大卖,她还要给我做新衣呢。”
“那你呢?”
“我要去太白楼吃好的,娘说如果咱们今年大丰收就带我去吃。”
碧落手中的法器,突然握不住,落在了祭台之下。他后退了两步,似乎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击溃。
“南诏国?”
“恩,那里有最蓝的天,最白的云彩,还有最美的人。我们可以去护国路太白楼喝最香的白族三道茶、吃好吃的砂锅鱼,去集市买邓川乳扇,我们还可以去蝴蝶泉边的周城村买个宅子,你穿着又便宜又好看的蜡染布做成的衣服……”
“我不会做衣服啊。”
“不会做衣服啊,你也不会做菜。那就让我给你做菜,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
“那我……”
“你帮我生孩子,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白天我们出去放羊,晚上听你给他们讲故事,我准备好吃的点心……”
“上官,有什么事情?”
“公子,小姐……据说洛阳独孤三公子,要被处死在帝都了。”
“是吗?关我们什么事?”
“这三公子曾经和您……”
“我应该认识他吗?长安的人,我没兴趣记起……”
“公子……”
“不要和我提长安,我厌恶这个地方,在我喝酒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
他曾经如此地接近,只要他去,他就能救她。可是他却将一起遗忘了,他冷漠地回绝。连一丝解释的机会也不给上官舞,他终于明白上官舞眼中的痛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不希望自己犯险……
他痛到无法回忆,那样深刻的痛,他曾经许诺,他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对她说要带她来南诏。可是……他却将她遗忘……
他从来没有对她实现过什么,她总是那样的期盼,抬头,用琉璃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然而,他却从来也不能实现自己的诺言,从来不曾!
帝女星,注定要陨落的吧。四当年自己将她带入这一片纷争中,最后,自己却将她遗留在乱世,不理不睬。
她死之前,是否还在等着他?等他来救她,等他来接她回南诏。等着他一一兑现,那些最初的美好。不会再有机会了,谁也无法体会那种深刻的痛楚。
“碧落……”
“碧落……”
耳边全部都是她的呼唤,那样的甜蜜,近得仿佛就在手边。他怎么能忘记,这样的刻骨铭心,他怎么可以忘记?
“国师……,刚才神器落地,是否月神有指示?”
女皇开口询问,碧落心中沸腾,表面却依然不为所动。
“是,月神有令,出兵长安……”
“出兵长安……”
“天佑南诏……”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从千寻塔下传来,他终于下令出兵了,出兵他的故土。碧落朝着东方,沧然下拜,这一拜是恩义全断,他眼中是海般的宁静,神魔皆灭。他要倾尽一国,来让那些处死她的人,偿还!
未来,如同月色一样的朦胧,隐藏在云彩中。或许……对于中原和南疆,又将是一个乱世……
全书完
番外·凤夙篇
烟花三月,樱花如海。
今天是仁合大学开学的日子,随处可见拖着行李箱行走的学生。各大学生社团都在沿路的梧桐树边,举着招新生的牌子。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入团费全仁合最低的社团诗歌社,大家过来看看啦!”
为了吸引新生,不少社团都使起了街头叫卖的功夫。突然,所有人的声音都哽在了喉咙里,喊不出来。
“好气派啊!”
“谁家这么大排场啊?”
十几辆黑色的顶级加长版房车开进仁合,在为首的车子里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她扑闪着乌黑的大眼睛,头上的粉色大蝴蝶结头饰分外招摇。
“是黄锦瑶!”
“她爸爸不是上次驾驶私人飞机出意外了吗?她怎么一点也不伤心,还打扮得这么夸张?”
“嘘,听说她大病一场,居然靠全身血液透析才保住命,活过来了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真可怜。”人群中有人叹息,可那个车里眨巴着眼睛的女孩子,哪里有半点可怜的样子?
车还没停稳,那女孩子就自己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后面的车陆续停下,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每人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下了车。
“全部给我搬进宿舍。”小锦叉腰说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她那么可怜地从生死门走了一趟,凤夙对她也没那么冷淡了,居然允许她带着漫画书来学校看。虽然自己昏迷一年,以前的同学都成了学姐学长,但是这样也不错啊,至少可以认识多一点点的朋友。
“小姐,宿舍可能塞不下那么多箱子。”
“塞不下也要塞。”
小锦摩拳擦掌,仁合,我回来了。
“黄锦瑶!”
“教授。”
天,不会这么倒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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