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里逃生,马不停蹄地回到城中金字塔的那个房间,捧起了水晶头骨。
这是它五百年前的形态,里头黯淡无光。
我尝试着回想我刚才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似乎是正对着它的两个眼窝,举着锤子……
我四顾无人,又猥琐地举高了双手作势要打它。
这次完全就不对了。我眼前出现很多光怪陆离的场景,全都是用我的眼睛看到的,流转迅速,让人眼晕。
我走在穿越英伦海峡的船只甲板上,看到青年霍布斯站在船头眺望欧洲大陆;我在迦太基河边遇到了希坡的奥古斯丁,他与我讲述他亲眼所见上帝之城;我在公元三世纪的阿拜多斯参加了一次对奥西里斯的祭祀,并应最后一个埃及祭司的邀解读方尖碑上风化的楔形文字;我听见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雅典士兵对米洛斯人说:正义只存在于强者之间,正义是强者的权力;我参与了毕达哥拉斯学派谋杀希帕索斯的航行,因为他发现了根号2;我在水池边洗我的亚麻长袍时,瞎眼的荷马抱着七弦琴在我身边歌颂英雄和神,长袍上有硫磺烟熏过的刺鼻味道。
“英雄和神。”我沉思。
“他们持存。”荷马说,“人世间所有的故事早已存在于我弹奏七弦琴的指尖上。过去,现在,将来,循环往复。太阳底下已无新事。”
他说完那句话,我发现我躺在一棵树的树根上,手里握着酒杯,似乎前一秒还在喝酒。我面前是一片旷野,空无一人。
我低头一看,全/裸。
好吧,好吧,只要能逃过老楚,全/裸就全/裸。
只不过,这次,我又在谁的身体里?
我不知道。我感觉不到这具身体本来的意识。我的身体很放松,极轻极慢,高浓度的葡萄酒让我处于梦与醉之间。也许身体的主人也正爽得什么都没想呢。
一个男人从旷野驾着马车走过,腰间扎着一把弓。他是个欧罗巴人,鼻子很高,皮肤很白,眼睛是湛蓝的爱琴海。我朝他举了举杯子。他看见了我,下车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
“酒。”
“这个酒和我见过的酒不太一样。”
“因为这是葡萄酿的。”
“葡萄酒?”
“是的。”
他嗯了一声,坐在了我身边。
我问他:“你是谁?”
他沉思:“我有很多个名字。但是我的真名只与一个人分享。”
“那个人出现了么?”
“出现了。但是他忘记了一切,包括我的真名。他提起我的时候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召唤我。”
我熏熏然地坐起来,看着他。有一瞬间我想到了什么,但是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我不知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因为你放纵地遗忘。”
我们一起坐在那里,看旷野上的太阳从东到西。
夕阳西下的时候,那人说,“我得走了。”
“好。”
“我们是否达成了和解?”
“我们争吵过么?”
“争吵是我们的常态。”
“为什么?”
他看了我许久,最后沉静而缓慢地说,“因为我们完全不同。”
那个人登上了马车,我目送他消失在旷野里,继续喝酒。我浑然忘我,因为我的酒居然还没有喝完。我的杯子那么小,似乎只有浅浅一口,但是喝起来源源不断绝,非常神奇,但是我竟然丝毫不讶异。
入夜的时候,有人被酒香味吸引了过来。他赶着一群牛,却坐在羊背上,看着年纪很小,我分不清他到底是羊倌还是牛倌。
他问我:“这是什么?”
“酒。”
“这个酒和我见过的酒不太一样。”
“因为这是葡萄酿的。”
“葡萄酒?”
“是的。”
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问他:“你又是谁?”
他咯咯笑了起来,“我是一个贼。”
我好奇:“你要偷什么东西?”
“我要偷走我们的王丢弃的东西。但是他却不允许。我不明白。”
我耸了耸肩膀:“被丢弃的仍旧是他的。人都有奇怪的占有欲。”
少年的表情突然严肃了下来:“你不懂。被丢弃的是劣质的那一部分。王厌恶他的低劣。”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喝酒。我是不懂,而且我不愿意多想。在我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少年冰凉的身体贴了上来。“你醉了。”
“但是我不想做/爱。现在不想。”
“传说你淫/荡,猖狂,疯癫。但是我看到的只是安静的醉鬼。为什么?”
传说?淫/荡?猖狂?疯癫?
他听说过我?他认识我?
我是谁?我有点记不清了,这个人又是谁?他不是个路人么?
他乖巧地趴□,亲吻我的胸膛,“现在我要偷窃一样东西了……你喝醉了,你应该感觉不到。”
我看着他的双眼突然想了起来。我靠,我是叶宵啊,天天被人追着剖心的叶宵,这个家伙难不成又想剖我!我跳起来把他甩开就跑。可是我跑不动,我的腿脚灌了铅,又像是踩着棉花,踏出一步就往地上跪了下去。
有人扶住了我。
是今天陪我呆了一整个白天的男人。
他对后面那个少年说,“离叶宵远一点。”
我靠,他说叶宵!
还有他的声音,他给人的感觉……
柳无空啊!我男朋友!我真是醉大发了!
我晕晕乎乎朝他靠去的时候,他消失了,我身边的旷野消失了,我站在靳穆的公寓里捧着水晶头骨。靳穆坐在我身后。
“天呐!”我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这真的不是黄粱一梦么!穿越时空,真真正正的穿越时空!我再也不敢直视那深陷的眼窝,那是连接无数个世界的入口。
“你醒了。”背后的靳穆说。
我一震,抱起水晶头颅贴到了墙脚。
“你不是靳穆。你是靳穆的那个神?”我盯着他带笑的嘴角,“章立天,你也是我遇到的那个小羊倌?”
他不置可否,交叠着双腿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朝我伸手,“现在可以将你怀里的东西物归原主了么?”
“我不会给你的。而且我要提醒你,我室友他一直都在我身边。他没有回深渊去。”
仿佛要应和我的话,门外传来砸门声。
我挑了下眉,“你死定了。”
他低头笑了一声,“那你为什么不给他去开门?”
给我室友开门?我室友那么牛逼他需要我给他开门?!但是看着他越来越重的戏谑,我不禁在内心靠了一声——不会是这里他进不来吧?!为什么啊!我突然想到整个房间的符文,抬起头扫了一下,所以说,靳穆和老楚画下这些东西,都是为了防我室友么!靠,我还以为靳穆要防的是章立天!等等,说不定这全是章立天借用靳穆的身体画下来的!
章立天看穿我的想法,站了起来,“在他想办法进来之前,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把事办完。”
我尽量拖延时间:“你想干嘛。”
“首先应该恭喜你有了。只可惜你的小宝贝们可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好吧,我也有点想把他们流掉……你有办法么?”
章立天很友好地把手一摊,“非常乐意。”
我:“但是我会去找别的大夫,他们不会想要我的心脏。”
章立天:“你大概还不明白,你根本不需要心脏。那部分并不是你的。”
我:“就算不是我的,掏心也很疼。你跟我那么熟,那你该知道我怕疼。”
章立天:“那就请你忍一忍了。”
“等一下!”我比了个手势,让他不要靠过来,“我的心脏同样不是你的。”
章立天眨了眨眼睛,“我是一个贼。你会是我最棒的战利品。”
“第二棒的呢?!”
章立天居然真的停下脚步,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又开朗一笑:“太阳。”
我靠!大言不惭!地球上你都打不过我老公,你居然还敢说你偷过太阳!我信你个鬼。
“我跟你说的废话已经够多了。”章立天从口袋里仔细地掏出橡胶手套戴好,“我们可以开始了么?”
“你敢!”我室友砸着门板咆哮。我头一次发觉他发怒的时候说话声音一点儿也不像人,很浑浊,像是从地狱传来的。
章立天莞尔:“我们尽快吧。你看,他快要疯了呢。啧啧啧,你这样猥猥琐琐的挪动是没有用的,叶宵大人。”
我歪了一下头,竖起了食指。我手指甲好久没剪,有点长。“我有一个问题。你可以用手指撕开我的胸口,那你觉得我这个指甲养得怎么样?能不能达到这种效果?”
章立天狐疑地望着我。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很多疑的人,但是他还是说,“你的小花样没有用。”
“真的么?”
我慢吞吞地用手指甲,在我身边墙壁上的八芒星图案中,画了一条线。
被打碎的八芒星。
章立天立即神色大变。
那个瞬间,门板突然被击飞,外面一大波黑色的浓雾裹挟着咆哮声冲进了房间。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可怕的声音,就像是一千只地狱的恶鬼拎着我的耳朵对我大叫,我的耳朵、眼睛都开始流血,胸口也闷得快要被挤爆了。几秒钟之后我就完全听不到、看不到任何东西,进入一种濒死的状态。
☆、第47章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靳穆在房间的角落轻轻喊我:“叶宵,叶宵。”
头顶的吊扇很慢很慢地转动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吹起满地的纸片。靳穆在画架后面吓得瑟瑟发抖;怀里还抱着他那个心爱的大理石雕塑。几日不见;那个雕塑的完成度有了很大的提高;多了两只手。靳穆抱着它,它也以一种张开双臂的姿势回抱过去。靳穆现在很狼狈;他脑袋上的红酒软木塞也滑了下来,露出肌理新鲜的脑洞。
我张嘴;却干得说不出任何话来,最后只是咧嘴作出一个哭的表情。靳穆同样被吓到要死;惊魂甫定。出于人类同胞爱,他爬过来接住了我,拍了拍我的背。
“章立天走了?”
靳穆粗喘着说,“刚才……那个来了,章立天就逃了。”
我找了些纸巾擦掉满脸的血。期间,我一直回忆着刚才看到我室友的另两种形态。变成欧罗巴人就算了,后一种连人形都没有,压迫感太强了,他要是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可能会活生生被他的自带压强给弄死。
靳穆收拾着满地狼藉:“你在水晶头骨里看到了什么?”
“很多。但似乎不是章立天本人的记忆。因为我和你还能交流的时候,我看到一切场景都跟老楚有关——那个阿兹特克农神,西佩托堤克。”
靳穆哦了一声:“那只大蜘蛛,用毒液消化人的内脏,用人体寄生,还喜欢披人皮的那个。”他打了个寒噤,“我,我曾经看到过他在出租房里和那个姑娘……办那事儿,那个姑娘晕过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是那场景真是让人终生难忘。太恶心了不是我说。”
“对,是他。我感觉水晶头颅里不是所谓的记忆,因为我遇到老楚的时候,他认出我是谁,他叫我叶宵。如果是单纯的记忆,过去的老楚根本不可能认得未来的叶宵。我为了逃避他的追捕捧起了过去的水晶头骨,向着更久远的时间穿越,几乎回溯了所有的人类历史。我以各种人的身份存在过,最后一次,我甚至遇到了章立天。他是另外一个人,而我是第一人称视角。如果这是章立天的记忆,我也是章立天,那同一个时间点怎么会有两个章立天?章立天跟现在一样,继续想剖我的心脏,我室友再一次救了我,他们都叫我叶宵。所以我是穿越了,并不是单纯地看录像。至于过去的他们为什么认得现在的我,我不知道。”
靳穆耸了耸肩膀,“他们毕竟是神。说不准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像是我们感受到的那样。”
我想到了荷马告诉我的那句话:人世间所有的故事早已存在于我弹奏七弦琴的指尖上。过去,现在,将来,循环往复。太阳底下已无新事。
循环往复。
所有的一切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将要发生。
我的智商不够用了。我还是乖乖回去问我室友吧。我室友大概不会告诉我,但是我还有!卢道石!
帮靳穆把他乱七八糟的工作室兼起居室打理完,我拍拍他的肩膀,“你以后……多保重。”靳穆的处境太危险,他连写封信都要被人阻断,据说他往外面打电话还会被诡异的信号屏蔽掉声音,这是他给我发短信的理由。他跟我一样被很多未知之物窥觑着。
他忧郁地摇摇头,“我是章立天选中的先知,我对他还有用,你如果想帮我,就把水晶头颅尽早毁掉,不要让它恢复完整神格。至于那些深渊来的次等生命体没有办法伤害我,虽然它们很想。”
“次等生命?”
他耸了耸肩:“为神族卖命的、生存于时空间隙的渣滓。它们鲜少有什么智商,但是非常具有破坏欲和毁灭欲。”
我室友那群人养得这都是些什么手下?!
“你的要求,我尽量完成。而且至少我在的时候,我室友他不会对你做什么。”
靳穆胆战心惊地看了我几眼,最后在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叫住了我。“刚才……我看见他了。”
“你说我室友?我室友千变万化,是长得不太能看,你不要受到惊……”
“他会死。”靳穆截断我的话。
我脑袋里嗡得一声,“谁杀的?什么时候?离现在还有多久?用什么东西?等等,他是整个世界的主宰,他怎么会死?”
靳穆开始翻白眼,我看到他的眼球这次布满了红血丝,那些细小的血管在眼白中爆裂,很快他的眼窝中只剩下赤红一片。我惊惧地后退了一步,听到他喘着粗气说,“我看到他死去的景象。他的骨血……”
WTF!
“骨血?”
“流经他身体的骨血最终杀死了他。”靳穆终于从那种神经病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面色惨白地跟我说,“他的头胎,他的长子。他是被他的长子杀死的。”
WTF!
看来去妇科流产迫在眉睫。
靳穆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快,快去追上他。否则你根本出不了这栋楼。”
我靠!
看我还愣在原地,靳穆狠狠推了我一把,“快!来不及了!”
我飞也似地冲出了公寓,又冲回来,问靳穆要了件衬衫穿,再用T恤裹着水晶头骨逃跑。楼梯暗沉沉的,我扶着扶梯叫了一声“柳哥”,没人应我,反而有一些蝙蝠之类的东西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到处都是扑哧扑哧的展翅声,越来越多。我不敢走楼梯,扑到电梯门口按了向下键,在蝙蝠群向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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