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的救命恩人是一名朝鲜宫人,权元妍来自朝鲜国,古人不会知道血型只有有限的几种,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同族的女子,那宫人救了我,我却至今还不知道她是谁。我见朱棣提起此事,立即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淡然道:“姓吕,是前几年朝鲜国王进献来的歌舞伎。她不要赐赏,只想回到家乡,我命人将她送返朝鲜了。”
我沉默了一瞬,说道:“皇宫本来就是囚笼,没有人愿意一生一世活在笼中。希望你不要忘记对我们许下的诺言。”
他依然没有正面答我,只是说道:“我们先不说这件事,朝中诸事纷乱,你等我忙过这一阵……”
我见他言辞闪烁,说道:“那你出去吧,除了这件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说。你既然那么忙,何必在这里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他俊朗的脸色倏地暗沉下来,握住我的双手,说道:“蕊蕊,难道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连和我说几句话都这么不耐烦?”
我用力挣脱他的手,一时不小心触碰到他手上的伤口,他的掌心还缠裹着白纱布,孝陵遇刺那天割破的伤痕似乎尚未痊愈,他被我触动伤处,剑眉立刻紧簇了一下。我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忍,却强行压下,咬了咬牙说道:“如果你没做过让别人讨厌你的事,别人又怎么会讨厌你?”
他听到这句话,紫眸中透出失望之色,侧转过头不再看我。两人静默良久,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景泰蓝大花瓶前,凝望着那些美丽的月季花道:“一切都是报应,是我罪有应得……是我欠你的,你尽管恨我、讨厌我吧!”
他盯着那些花朵,眉宇间带着薄怒,语气隐含着委屈和无奈,仿佛是我重重伤害了他,而不是他曾经伤害过我。
当年他北征归来撞见我和宁王在一起时,用剑大肆砍伐月季花的情形我依然记忆犹新,我惟恐他毁坏那些月季花,直起腰大叫道:“请你出去!不要随意糟蹋那些花儿!”
他回头见我并未倚靠着软枕,眸光中的犀利瞬间化为缕缕体贴和关怀,急走几步,扶住我沉声道:“还不快给我躺下!生下燧儿才几天,你不要命了吗?
你这坏脾气……我马上就走,你安心歇着吧。”
我不想让他碰我,拼命挣扎。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在我耳畔说道:“蕊蕊,你若是恨我,待你身子大好了,我让你打让你骂都没关系,不要这样闹。”我合起眼眸不再看他。
他将我平放在床上,独自默默坐了半晌,轻轻叹息一声,走出殿外对侍女道:“用心侍候娘娘,若有半点闪失,朕惟你们是问!”
那些侍女急忙应是,我听见他脚步声逐渐远去,心头一阵迷茫,躺在床榻上渐渐睡着。
朱棣登基伊始,江淮一带部分忠心建文帝的臣子依然拼死驻守,他不但要出兵平定,还要封赏功臣、改制、祭祖、修典等等,因此他空闲的时间并不多。随后的数日,他虽然每天都会前来看望我和朱高燧,却并没有逗留太久,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我每次都假装睡着,并不理睬他。他默默看我一阵,然后默默离开,我们之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并不在意他是否来看望我,只盼望身体早日恢复,早日带着朱高燧返回蜀中清净之地,过几天安宁日子。
时光飞逝,二十几天后,我可以下床走动。我立在妆镜前整理衣袂,纤瘦的身形和生育之前没有太大差异,宽大的衣裙显得空空荡荡,并不合身。
郑和换了一身新的内监服饰,带着几名宫人进殿叩首,说道:“奴才郑和奉皇上之命,为娘娘裁制新装。”
我见是他,忙道:“原来是郑公公,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你不姓马,改姓郑了吗?”
郑和有些腼腆,恭声说道:“是皇上赐赏的。说起赐姓,奴才还要多谢娘娘,那天奴才送娘娘回朝云殿后,见皇上迟迟不来,就去天坛禀报皇上,皇上当时就停止了大典,还责怪奴才去得晚了……
娘娘生下四皇子后,皇上给朝云殿中宫人每人赏钞一万锭,赐奴才姓‘郑’,封奴才为内宫监了。”
郑和家的远祖“马”姓是元朝时被流放到塞外牧马的一族,朱棣将他的姓氏改换,是有意抬高他的身份,让他摆脱祖上的“罪奴”身份;内宫监地位在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掌管木、石、瓦、土、塔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十作,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凡国家营造宫室、陵墓,并铜锡妆奁、器用暨冰窨诸事,也是极其重要的职位。朱棣对郑和的优待和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我对他十分感激,说道:“那天多亏有你在旁,我才能够平安生下燧儿,一直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恭喜你升迁内宫监,他既然如此提拔看重你,或许以后他还会交付更重要的事情给你做。”
郑和忙道:“皇上一向圣明,奴才既然忝居其位,一定竭尽全力当好差使,娘娘紫宸宫中所用之物,若是不够妥当,奴才即刻再去安排。”我说道:“不用了。你听说过西洋吗?
如果有机会,你可愿意去大海中游历?”郑和误会了我的意思,答道:“奴才听说过,只是先帝《祖训》中有旨意,不得征讨西洋诸国,皇上纵有此心,或许也不会实行。”
我摇头道:“不是征讨他们,是和他们往来交好,只是中国和西洋相隔万里,大海茫茫、风云变幻,出使西洋有一定的危险性。”
郑和眼中透出希冀和坚定,说道:“奴才倒不怕艰险,也喜欢四处游历。皇上对奴才的知遇之恩,奴才无以为报,只要力所能及,必定全力以赴。”我说道:“你懂得西洋的语言吗?
”他怔了一下,说道:“西洋的语言……奴才不懂。”
我想起文锦楼中有些外国藏书,对他道:“宫中有西洋书本,还配有插图,你若有闲暇不妨看看,如果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讨论。”
他眸光中带着开心之意,说道:“娘娘曾为女史,博学多才,奴才多谢娘娘!”
他看了看我,试探着道:“娘娘的衣饰都是昔日用过的,赵王殿下满月之期将至,娘娘还是做几套新衣吧?”
我见他言辞恳切,不便再拒绝,点了点头。郑和回头召唤裁衣宫人进殿,说道:“夏秋装各十套,你们将衣料式样拿给娘娘选。”
裁衣宫人将那些绫罗绸缎的花色样品拿到我面前,我见多半是蓝紫之色,心中立刻明白那些宫人是为讨好他,说道:“不用选了,你们自行决定吧。
数量不需要那么多,减掉一半,秋装就不必做了,那个时候我也不在宫里。”
郑和听见我说“那个时候我也不在宫里”时,神情略带疑惑,却不敢询问,随即答道:“是,一切都按娘娘吩咐。”
那些裁衣宫人心灵手巧,不过片刻就将我的身材丈量完毕,叩首离去。
七月初金陵天气渐渐清凉,午后窗外荷风习习,隐约飘来荷叶的清香,我穿上郑和他们新裁制的淡紫色丝绸软缎裙,坐在朱高燧的摇篮旁,见他的小脸上挂着汗珠,于是用手中折扇轻轻替他扇风。皇宫绣匠定制的衣服,每一件都绣工精致、色泽美丽,而且恰好合身,我低头看着衣袖上的荷花图案,暗自出神。殿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心知是朱棣,并未回头。
朱棣走近看了看朱高燧,将孩子从摇篮中抱起,温柔亲了一下,微笑道:“燧儿越长越像我了……”
我本来不想理睬他,见他依然穿着明黄色的箭袖龙袍,并没有更换轻便的常服,俊朗的面容微带疲惫之色,似乎刚刚从朝堂议事归来,于是面无表情道:“他刚刚睡着,别吵醒了他。”
他见我肯对他讲话,轻轻放下朱高燧,说道:“我才从勤政殿批阅完奏章,赶着过来看你们,还没用午膳,陪我吃点东西好不好?”
我语气冷淡,说道:“我用过了。”
他站起身,走到纱幔旁,对外面说道:“不用传膳,传点心来。”
数名侍女鱼贯而入,在殿中摆设好桌案,将手中托盘上的东西一碟碟放好,朱棣的午餐点心非常简单,只有一盘栗粉糕、一盘精致的小汤包、一小碟冬笋、一罐燕窝精米香粥,都是色味俱全,喷香扑鼻。
他拈起一块栗粉糕尝试了一下,递给我道:“你以前最喜欢吃这种小糕点,要不要尝一尝?马上就快满月了,不用过于忌讳。”
我这些天来一直吃着配制的药膳,虽然都是大补的药材,却并不好吃,那栗粉糕色泽金黄,带着淡淡的清甜之气,十分诱人。我却没有接他手中的栗粉糕,只说道:“我不喜欢吃点心。”
他将手中的半块点心放下,注视我道:“听御厨说,你一直最喜欢吃这些小甜点,怎么突然转性了?难道是嫌他们做得不好?”
他眸光一转,问旁边一名小内侍道:“御膳房哪位御厨做的?”我惟恐他又多生事端,忙随手自盘中取了一块,吃了一小口。他面带笑意注视着我吃完,问道:“好吃吗?”
我点了一下头。小内侍忙禀道:“是一名姓袁的宫人,才选进宫来的,做糕饼手艺一等一的好,娘娘如果喜欢吃这个,奴才每天都给娘娘送一盘来!”
我说:“不必每天送,太浪费了。”
他放下玉碗,说道:“知道节俭是好习惯,山东几省最近闹蝗灾,飞蝗所到之处禾稼尽毁、草枯地赤,六畜无以为饲,许多百姓都颗粒无收,粮食的确是紧缺的东西。”
朱棣登基当年山东等地确实遭受过天灾,但是并没有造成大面积的饥荒和灾难,我本来不想向他询问朝堂政事,见他说到蝗灾,忍不住问道:“会有人挨饿吗?”
他并没有太焦虑,淡然说道:“江南六省多富庶,国库充盈,让他们开仓赈济山东,不会有太多饥民,这个倒不用担心。我只是心烦……”
他说了半截话,却不肯多说,示意侍女们撤走桌案后缓缓站起,看向摇篮中的儿子,似乎在斟酌着字句,对我说:“蕊蕊,朝臣纷纷上谏请求早日册立皇后,妙云就快到金陵了。”
我心中顿时警觉,朱棣对我说徐妙云即将到达金陵,他想向我暗示什么?难道他依然没有放弃立我为皇后的念头?
数日前就有宫人暗中告诉我,朱棣派遣大批禁卫军前往北平迎接徐妙云和王湖衣,我并没有太多感觉,她们本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妾,都为他养育过儿女,夫贵妻荣本是理所当然,皇后和皇贵妃之位非她们二人莫属。史载明成祖登基后册立燕王妃为皇后、苏州王氏为贵妃,徐皇后贤良淑德,是历史上少有的贤惠皇后,著有《内训》、《劝善》两部书,苏州王贵妃温柔稳重,六宫之人皆以其为典范。我所见过的徐妙云和王湖衣与历史记载完全相符,她们为人处事无可挑剔,几乎堪称“完美”,善良、美丽、宽容、勇敢、坚定等等词汇加在一起,形容她们也绝不过分,如果说女人似水,湖衣像一湾沉静的湖水,能让人心思澄净;徐妙云像一片大海,平静中蕴涵着力量。
她们才是皇后的合适人选。
他即使不选大海,也该选择一片湖水,但无论如何都不该选择我,况且,孩子平安生下来了,我也不会继续留在宫廷。
我装作没有听懂他的含意,沉默不语。朱棣的紫眸深沉如水,说道:“她们的妃位都是当年父皇御赐,我不能不册封她们,你不要生气。”
我见朱高燧熟睡正酣,起身向内殿走去,说道:“我没理由生气,我只希望你早点放我们走。”
话音未落,我只觉身手一双有力的手突然圈住了我的腰,将我拉入怀中,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如果我不肯放你呢?”
我惊愕回头,意想不到他竟然不再遮遮掩掩,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他要违背当初对我的承诺,不会放我和朱高燧离开京城,我略带愠怒道:“无耻!堂堂一国之君,你怎么可以如此卑鄙食言,出尔反尔!”
他揽过我的肩面对着他,搂紧我道:“蕊蕊,你骂我吧,我舍不得你们走。你可以不做皇后,但是我决不能看着我最心爱的人离开我,也不能让你带走我的太子……”
我瞪大眼睛,怒斥道:“谁是你的太子?燕王世子朱高炽吗?
我带他走干什么?我只要带我的燧儿走!”
他眼底露出一丝冷冽之意,说道:“我从没说过要立燕王世子为太子。我的太子,当然是我们的燧儿!我登基之时他恰好降生,他就是上天赐予我的真龙之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们母子离开我身边。”
我如同被五雷轰顶,原来朱棣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我几乎忘了这是一个“母凭子贵”的封建社会,几乎忘了自己面对的终究还是一个封建帝王,他更重视的是他的“太子”。
我恰好在他登基那天生下了酷似他的四皇子朱高燧,他视若上天昭示,认为朱高燧就是他的天命继承者,有意册立他为皇太子。他登基之时对我的“承诺”,不过是欺骗我安心产下胎儿的谎言,而我,经历了那么多欺骗和磨难之后,居然还会天真地相信他的“承诺”!
我从未想过一个男人可以卑劣无耻到这种程度,罄尽全力,重重抬手,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他并没有躲闪,似乎早有预料。这漫不经心、仿若胜券在握的模样让我更加怒不可遏,举手又打了他数掌。他依然没有躲闪。
我怔怔地看着他,举起的手再无法落下,面对着这样一个男人,我永远都是一个失败者,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连我唯一的儿子都无法保护。极度的失望和愤怒,让我的心里除了恨不再有任何感觉,连他携手陪伴我度过生死劫难时心底那一丝丝的温情都消逝无踪。怒到极处,口不择言。
我将心底积压已久的怨恨化为语言的利刃,狠狠刺向他心底最脆弱的部分。我抬起头,对他说:“朱棣,你想欺瞒过天下人的眼睛,但是你做不到!即使你将所有的一切都粉饰一遍,谋反篡位,这四个字你永远都逃不掉!方孝友并没有说错,民心都向着朱允炆,你可以杀了一个方孝友,你不能杀尽天下人!百代之后,是非黑白,自然有人评说!像你这样的昏君、暴君,只会留下千秋万代的骂名!你逼死了自己的侄子,你想一想九泉之下,该怎么对你的父亲和大哥交代吧!”
——谋反篡位,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昏君、暴君,是他最不想得到的评价。
——朱元璋、朱标,是他最不敢面对的人。
朱棣的眼神开始变得凌厉,牢牢盯住我,脸颊上被我打伤的红痕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