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口中打探到锦衣卫哪怕是一丝一缕的动向。
我无动于衷,不予理睬。
我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笑。
我没有必要对任何人笑,笑不过是一副假面具,面具下隐藏的是贪欲、是野心、是机关算尽、是刀头舐血。
我是一个无情而寂寞的人,我喜欢冷冰冰的痛快感觉,我知道一些人对我的评价,“纪纲根本不是人,是一块生铁,是一堆石头。”
皇上要我做的正是生铁和石头。
如果我不是生铁和石头,我就不可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展惊鸿是我的好朋友,她离开锦衣卫前曾经问我,在你眼中,人与人可有分别?
我回答说,纪某眼中,人只有可杀与不可杀之分,并没有男女之分。
展惊鸿说,济南大明湖畔,是我多年前寻觅到的好地方,或许有一天,你也会觉得累、觉得倦,不如早作打算。
她飘然而去后,我竟然真的感觉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疲惫。
于是我来到了一个无意中追杀钦犯时无意发现的秘密海岛,在那里建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小院,每当我觉得疲惫和寂寞的时候,我会静静躺在海岛上,听海浪拍打岛屿的声音,获得心灵的安慰和平静。
日子如流水一般,转眼三十而立,就在那一年春天,我遇见了她。
她是蜀中唐门的女儿,导致太子殿下病危的恰好是一剂类似唐门毒药之毒,她来到京城数日便与数名皇子来往密切,其行踪十分可疑。
依然是审问朝廷疑犯,地点依然是诏狱,不同的是她看我的眼神纯真而坦然,竟然还带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仿佛她知道我的一切,过去、现在,甚至将来。
她对我并不畏惧。
不仅如此,她站在我面前时竟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并不是来自她背后可能会有的皇子庇护,而是来源于她身上那种神秘而奇异的感觉。
我的直觉告诉我,唐蕊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我暗中调查着她的来历,却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于是我对她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直到我故意放她离开诏狱让她几乎命丧刺客刀下时,我才突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如此关注过一个人。
一个与锦衣卫案件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我眼看着她成为朝廷郡主,成为新皇的蕊妃,然后成为燕王的夫人。
她的身边有那么多关心着她、爱护着她的皇子王孙,除了默默的祝福和帮助她,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纪纲,只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冰冷工具,根本没有给予别人感情或者接受别人感情的资格。
听到她死讯的那一天,我飞速赶往云蒙山,见到了迷乱疯狂的燕王、怒火中烧的宁王,也见到了白吟雪和金疏雨,我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再聪明,也斗不过锦衣卫的缜密计算。
与她在海岛上共度的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还带着甜蜜的香气,她沉睡的模样就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
那一夜,我不敢轻易移动肩膀和手臂,我虽然很想很想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印,却始终没有那么做,只因我害怕一点轻微的动作都会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选择了李景隆,我尊重她的选择。
从那时起我更加清楚,我这一生,永远都只能做她的“好朋友”,我能得到的只是她的“友情”,而非“爱情”。
其实,这样也很好。
苗疆的巫蛊控制了她的心神,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那个罪魁祸首抓到皇上面前,让他说出解救她的方法。
临行前的晚上,皇上为我饯行,斟了满满一杯酒饮下之后,又重新斟了一杯,对我说:这一杯酒,是我代替她,敬她的好朋友。
那巫师宁死不肯说出救治之法,她此时的状态,并不是一个活着的人。
我的喉咙突然有些发苦,眼角有些发酸,说道,臣谢皇上与娘娘。
皇上将酒喝下,起身走到窗畔,却不肯再回头,语带哽咽道,纪纲,你去吧!好好过你的下半辈子!我和她就在此处与你告别了!
我走到他身后,最后一次行礼叩首,然后离去。
海岛的生活安宁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向往常一样手执钓竿在海边垂钓时,海面飘来了一艘小船,船头站立之人与我一样都不再年轻,她的鬓角已有些零星的白发。
展惊鸿凝望着我,说道,纪纲,我找你找了很多年。
我没有回答她。
展惊鸿道,她活过来了,就在皇上身边,一直陪伴着他,你可以放心了?
我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展惊鸿又说,纪纲,我千里迢迢找来这里,你不请我上岛去坐一坐吗?
我抬头看着她,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
晚霞照射着波光粼粼海面,几只海鸥低声鸣叫盘旋,我们携手站立在海边,远处天水连成一线,幻化出一幅和谐瑰丽的图景。之三 李景隆篇
帐外烛火明灭,轩窗那边却是一片漆黑,似乎将近深夜时分,床前依稀传来小猫的叫声,她回头叮嘱道:“小雪圆,安静些,不要吵。”
我头脑依然昏昏沉沉,勉强睁开眼睛时发觉她伏在床畔,乌黑发髻上那支“中原一点红”,正散发出美丽而柔和的光芒。
我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发丝,低唤道:“妍妍……”
她蓦然惊醒过来,扑到我身边,欣喜无比叫道:“景隆哥哥,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看清了她的面容,听出了她的声音,她的美丽与中原人并不完全一样,她不是权元妍,是浣宜。
我看向窗外,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去歇息?这里有他们照顾我。”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将头倚靠在我胸前,说道:“刚刚过了三更,我还不困,我想多陪一陪你。”
我贴身的白衣仿佛被数滴水珠洇湿了,胸前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
我对她微笑道:“浣宜,不要哭。《永乐大典》已经全部修编完了,我以后不用每天都去文渊阁,等我好起来,一定会有很多时间陪着你,不会让你整天只能和小雪圆一起玩……”
她点了点头,乖巧地趴在我身侧,就象小猫一样温顺乖巧。
我慢慢合上了眼眸,脑海中回想起了我们洞房之夜的情形。
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灿烂。
曹国公府邸一片喜气洋洋,我身穿着大红色的吉服迎接着京城前来贺喜的王公贵族,宾客之中,唯独不见安平王爷。
我心中暗想,或许是因为爱女心切之故,他不愿亲眼见到我迎娶庆熙郡主,所以不愿亲自前来,只是他连贺礼都不曾备来一份,未免有失他的亲王身份。我并不在意这些小事,耐心等待着皇上的赐婚圣旨。
等待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
黄昏时分,我终于等来了声势浩大的八列皇宫仪仗队和数百名宫人护送的七彩云纹花轿。除了皇家郡主,无人能有这样的资格享用如此威仪的排场,轿中人毫无疑问是我朝思暮想的心爱之人。
行完礼仪,我拉着她的纤纤素手步入洞房,心头漫溢着幸福甜蜜的感觉。
我终于娶到了我等待已久的新娘,无论她是否将我放在心目中最重要的位置,无论她是否永远都保留着与别人那些难忘的记忆,我只求今生能与她长相厮守,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
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她获得幸福。
掀开新娘遮面红巾的一刹那,我怀疑我被满目的喜色晃花了眼睛,命人将红烛挑得更亮一些。
她坐在喜床畔,低头说道:“景隆哥哥,你没看错,我是浣宜。”
我手中挑起红巾的玉杖霎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我僵立在洞房当中,回想着数日前皇上和我的对话。
……皇上召见我,询问了一些政事,接着问:“朕提前将皇妹赐给你,你可愿意?”
宫中本是是非之地,她孤身一人留在皇宫内,我一直都放心不下,恨不能立刻将她带出皇宫,见皇上如此相问,应道:“臣求之不得,多谢皇上隆恩!”
皇上面带微笑,说道:“朕膝下如今已有两个皇儿了,你娶了庆熙郡主后,此事千万不可以落后于朕。”
我见他和我玩笑,亦玩笑答道:“皇上洪福齐天,臣怎能及皇上?况且臣与庆熙郡主尚未成婚,儿女之事注定要落后于皇上了。”
皇上目光灼灼,大有深意一般注视着我,笑道:“尚未成婚?你们在军营中一直共宿一帐,以为朕不知道吗?只怕她此时已有,只是瞒着你不肯让你知道而已!”
我见他得知军营中的情形,坦然应道:“昔日之事,的确是臣违犯了军规,臣并不敢一再犯错……即使有,也不是现在能有的……”
皇上听我说出这句话,眼中笑意更深,点头说道:“朕明白了,你和她只有一夕情缘,而且还是在几年前,对吗?”
我虽然察觉此言有异,他身为天子却来过问臣子与义妹的闺房之事,实在不合情理,于是不再多言,告退出宫。
……浣宜见我神情迷茫,示意侍女们退下,走进我身旁说道:“景隆哥哥,庆熙郡主不能嫁给你了,她怀了皇上的骨肉,皇上马上就要晋封她为皇妃了。我父王进宫求太后娘娘将我嫁与你为妾,后来……”
我没有听清她全部的话,却听清了那一句“她怀了皇上的骨肉”。
此事决无可能。
虽然她并不爱我,但是她同样不爱皇上。以她如今的“皇妹”身份,且居住在太后寝宫之内,皇上不可能强迫她象妃嫔一样为自己侍寝,她若不是甘心情愿,皇上根本不可能接近她。但是,她决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自己,更不会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对我的承诺。
如果她真的有了身孕,那孩子的父亲一定不是皇上,也不是我,而是我们离开东昌前夕、她失踪的那个夜晚所遇见的人。
燕王曾经掠走过她。清晨,我去唤醒她起床发觉她的房间内空无一人时就知道了一切/她悄悄失踪,又安然无恙悄悄归来,我装作毫不知情,却没有想到那一夜竟然留下了如此大的隐患,给了皇上可乘之机,将错就错换下了她,嫁给我的郡主变成了福清朱浣宜。
如此一来,安平王爷就是我的岳父,他自然没有必要前来为我送大婚贺礼。
朱浣宜睁大眼睛看着我,脸颊上还有几道若隐若现的伤痕,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期盼和淡淡的愧意,神态楚楚可怜,就象一只惟恐被主人遗弃的小猫。
她是我明媒正娶、当众三拜九叩的妻子,我知道皇上随后而来的所有圣旨必定会将“庆熙”改为“福清”二字。
我从袖中取出那支光华眩目的玉钗,扬手插在她的鬓发间,说道:“此钗是高皇后所赐,让我成婚之日赠予我的夫人。”
朱浣宜眼中的期盼变为惊喜,她不顾礼仪扑入我怀中,激动得微微颤抖,说道:“给我的吗?景隆哥哥,这玉钗是给我的吗?你肯……娶我吗?”
木已成舟,不容我拒绝。
如果我拒绝或者反抗,除了要背上“违抗圣旨”的名声,还会伤害许多无辜的人,皇上也根本不可能再将她赐还给我。
人生最大的侮辱,莫过于夺妻之恨。
燕王曾经得到过她的爱情,甚至破坏了我和她的婚礼,我并不恨他,因为他毕竟是她所深爱的人,我痛恨的是那个与我亲如兄弟、却为了自己的私欲,故意毁灭我一生幸福的皇帝,朱允炆。
如果从未有过希望,我不会如此痛苦,当希望终于来临却在旦夕之间被人摧毁的痛,才会让人终生铭记在心。
“金川门之变”,是我故意为之。
我不在乎千秋万代的名声,也不在乎那些正直臣子对我的唾骂和鄙视……临危投敌的叛徒,毫无气节的无耻小人……都无所谓。
我要的,只是“公道”二字。
他毁灭了我的梦想,而我,只是加速了他梦想的灭亡,难道这不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公平?
登基后的燕王对我十分优待礼遇。
今日的文渊阁学士、声名狼藉的李景隆,对他早已全无威胁,况且她深爱的人是他,并不是我。
江山、美人、皇子,所有男人希望得到的一切,如今尽在他掌控之中。
我还能企求什么?
岁月挫折了少年的锋芒,磨难湮灭了年轻的勇气,从此安心做一个平凡的男人,守候着我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给他们营造一个温暖舒适的家,此生于愿已足。
如果还能为后人留下一些什么,便是我人生存在的全部意义和价值。
一部《永乐大典》,耗尽了我几乎全部的心血。
整整四年,我和解缙几乎将所有时间和精力消耗在编修大典上,我长期住在文渊阁内,偶尔才会回府探望朱浣宜和我们初生的长子永平。
浣宜对我从没有半句怨言,她一心抚养着孩子,生活得简单而快乐,每次我回家与他们母子团聚的时侯,就是曹国公府欢乐的节日。
大典书成,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烛火的光芒渐渐微弱,我握紧了浣宜的手,对她说:“如果她来看我,不要让她见到我。”
久病之后,如今的我,早已不是昔日的李景隆。
浣宜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不停摇头说:“不会的,景隆哥哥,你一定不会死的,你不会丢下我们母子不管的!”
我向她微微一笑,说道:“浣宜,我欠你实在太多。如果还有来生,我们再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
浣宜伸手拔下发髻上的玉钗,将它放在我掌心,哽咽着道:“我会记着你的话,我们来生就以此玉钗为凭……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找到我!”
玉钗为盟,或许,我与浣宜的缘分并不在这一世。
今生,我只深爱过一个人。
直到这一刻我依然爱着她,无怨,亦无悔。番外—前世今生(全书大结局版本之某一种)
永乐十八年八月。
北京的紫禁城。
紫云轩。
体内残留的生机微若游丝,我看向那个身着皇袍的背影,用尽力气对他说:“皇上,请让我见赵王一面,请您让他回来,我要见他,我要见我的燧儿……”
他终于回过头来,紫眸中隐约已有泪光,难道他不愿意面对我,只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眼中的悲伤?
湖衣离开的那一刻,他也是如此。
他轻轻走近我床畔,手抚着我柔若浮云的秀发和依然娇美的面颊,说道:“我已让燧儿赶回来看你了,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我的容颜数年来根本没有任何改变,还是十六岁的天真少女模样,或许有人暗中视我如同妖孽,我早已习惯了宫人看我时恐惧和诧异的眼光。
赵王朱高燧是我亲生的孩子,十八年来却是湖衣一手养大了他。
我眼泪滑落,抓住他的手说:“皇上不要忘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