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
“出京二十三天,山南、淮南两道还没去,你这灾情视察得不错。”太平喝了一口茶,轻轻道。
陈蓉已经是汗湿衣襟,叩首道:“殿下,容下官详细陈情。”
太平却没有要听她下情的意思,转头对站立在一边表情惊诧古怪的河间知府赵芳道:“赵大人,我在城门外看见你开仓施粥了,不错。”
二品巡抚尚跪着,赵芳不过四品知府,哪里敢站着回话,赶紧也跪下,摸不清楚这位千岁殿下的意思,只好含糊道:“回千岁话,这是下官应当做的,不敢当殿下赞。”
“直接回话。赵大人,这河间府也收到朝廷责令开仓赈灾的公文了?”
“是,收到了。”
“那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子,河间府也有份了?”
赵芳斜眼去看陈蓉,陈蓉却在太平冷哼一声后,目不斜视垂头看地,哪里能给她什么暗示,只得老实说了:“是,有……”
“收到了?”
“收到了……”
“多少?”
“这……容下官唤来账房询问。”
“不必,明令公文的东西何须询问账房先生,孤就问你,你收了多少?”
这话有歧义,赵芳哪里敢答,冒了一头的汗:“下官,下官……”
太平轻轻敲着桌子,淡淡道:“看来知府大人是说不出来了,同知大人,通判大人,你家大人不说,你们能代答吗?”
同知通判也都扑通一声同时跪下,大汗淋漓。
“朝廷规定,开仓施粥,粥要能插筷不倒,赵大人,你河间府施的粥能插筷不倒吗?赈灾款朝廷拨了两百万下来,仅河间府就分了七十万,赵大人,七十万两银子能买多少粮食,安置多少灾民?你河间府放了多少粮食,安置了多少灾民?”
“回千岁话,灾民应该是前面山南道兴元府、兴州、凤州、利州、通州等地就近安置,不归河间府管呀!”赵芳慌忙叫屈。
“对,理当如此,你河间府既然不安置灾民,用什么借口领的赈灾银子?莫非是你们私下商量好了,山南道安置不起,银子让给你,请你帮忙安置了?”
赵芳头上的汗一滴滴滚到地上,官官相护,私相授受,此乃大忌,如何敢答?
太平又转对巡抚陈蓉道:“陈大人,你这巡抚做得不错,你虽不去灾区,这灾民倒也自动走来看你了,这奏折你打算怎么写?还有一百三十万两银子,你拨了多少下去?都拨哪儿去了?你刚说有详情要禀,你且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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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邪火(5)
陈蓉早在太平准确报出河间府领了七十万两时,就已经万念俱灰,这时太平再问她,她只一个劲地磕头:“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太平看着地上磕头虫似的几人,突然觉得兴味索然,刚才的一腔怒火也消弥得无踪了,没得力气再跟她们周旋,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见她突然变了脸色,梅宣还不知如何是好,明缘扯着他的衣袖连人一块带着跟出去,钗嬷嬷敲着后背做老朽龙钟状慢慢踱步走了,长安跟洛阳对视一眼,洛阳两眼晶亮,邪邪地一点头,长安也跟着出去了。
梅宣一脸的莫名,后面传来一阵响动和一声惊呼:
“君太平,你不过区区一亲王,如何敢越境私杀朝廷大员……”
一府府衙防卫不能说不严密,但这一行人却是开中门迎进来的,又私密谈话事先屏退了左右,谁也没想到这贵客好歹堂堂世家出身贵为王妃之尊,也知书识理学得圣人之道,居然会这般江湖桀骜,目无法纪,翻脸就下杀手——可怜一个二品巡抚、一个地方大员连带几个莫不是有品有阶的朝廷官员,死得这般清淡。
那河间都尉府早得了消息,却当即就托病赶到乡间避暑去了,没有她手令,河间府一兵一卒都没敢动,等四方反应过来,那行凶的一行人早走没影了。
梅宣看太平的眼神有点寒,平日里只见着她和善,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目无法纪狠心辣手的主儿。自古有云:刑不及士大夫,那些官员即使有罪罪无可恕,那也要按着章程,先押送回京城大理寺才有权开审问斩,哪有这样不明不白就下杀手的,这要追究起来,她这性质可比官官相护贪污受贿严重多了。慢说一个异姓王爷,就是嫡姓的亲王也吃罪不起,更别说她还在就封途中;纵使有千般理由也管不到这里,毕竟什么上方宝剑先斩后奏那只是戏曲里的事……
深夜,太平趴在住宿的客栈院子里的露天青石桌上,将脸贴在冰凉的石面上。她正在倒时差,长期的昼伏夜出不但让她脸色白于常人连生物钟都倒得规范了,要纠正过来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事,加上她憋了近月的气,额头都冒出几颗红豆了。她承认河间府这事自己是做得有点鲁莽了,可谁让她们正撞着她心情不顺呢,天下大乱去吧,反正不用她善后。
任哪个女人被人骗奸迷奸诱奸强奸之后又哑巴吃黄连有理说不出,心情都不会太好,给他弄点烂摊子算什么,她能忍着没杀回京城去暴走已经很佩服自己了,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她何时吃过这亏?
身上突然传来一阵暖意,太平转身抱去,将头埋在明缘腰间:“明缘,你要肯随我天涯海角去就好了。”
明缘顺着她的短发,淡淡道:“倒也不用天涯海角,灯前两个蒲团足够了。”
太平倒回石桌上,将脸重新贴回桌面,喃喃道:“明缘你为什么不问呢?”
明缘跃身飞到一旁的树梢上,盘坐下来,低头转念珠:“你既不说,我何必问。”
听着明缘不带一点烟火味的诵经声,太平仿佛石化了,到天将明也没有动一下,直到明缘诵完两个时辰的经跳下来,毫无意外地发现,她早睡着了。
她本心只在清风明月,生来也就只有儿女情长的一副女儿心肠,却无奈要行兵戈铁马、国计民生之事,这许多人对她身家性命相托的信赖,自己偶然的软弱怀疑只敢偷偷摸摸地深深藏在心里,这番纠葛就是亲如知己的明缘也不会明白,连最重要的父亲也不能说。
就像小采闭上眼睛时嘴角的笑容,就像站在长街上看着渐渐远去的子归的背影,就像漆黑的夜里桃花滴在肩头上灼热的泪水,前世有人说人生寂寞如雪,她只觉得酸,酸得人空荡荡的。
。。
2。断袖(1)
“啪!”
景帝的手重重拍在御案上,怒极反笑:“好,好,半月杀我一府七州三十七名官员,这等胆大的,前所未闻,倒出在本朝本代了,好,好……”
殿下众臣皆噤若寒蝉,束手垂头,无人敢应声。
司空祁桒跟司徒周骊对了下眼色,也一时都没法子。这两人都是力阻燕王出京的主力,对那位少年燕王总觉得如鲠在喉,不除不快。这很能理解,实属历史遗留问题,久远点都能追溯到开国时就存在的以燕王一脉为首的武官群和以六大世家为首的文官群之间的争斗。这争斗在四十多年前因上代燕王君涧西的去世而呈现一面倒的趋势,燕王一脉子弟全面溃败,在军中被打压得近乎于无了,君家失了上宠、丢了兵权,更后继无人连血脉都近乎断了,哪料如今还能死灰复燃。这位新燕王别说是十八岁的及冠女子,就是三岁的幼童都能让她们毛骨悚然如临大敌,巴不得她出点什么乱子,但没想到这乱子来得这么快、这么大、这么荒唐,闹得她们一个个措手不及。
这哪里是老谋深算的庙堂庭争,分明是江湖仇杀孩童打架嘛,真正叫人哭笑不得。
“诸位卿家怎么看?”御座上,景帝像是勉强压住了怒气问道。
众臣皆先是瞟瞟自己这派的再瞟瞟对派的,见太尉司空司徒大人、尚书省中台大人、六部尚书大人三位亲王殿下皆不动声色,自己自然也都躲在后面装傻充愣,无人做这不讨好的出头鸟。一时之间,整个含元殿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被小心地敛着。
大姚官制分九品十八阶,以三师三公为首,太师、太傅、太保各一人,是为三师;太尉、司徒、司空各一人,是为三公。皆正一品。三师,天子所师法,无所总职,非其人则阙。三公,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无所不统。亲王拜者却不亲事,祭祀阙则摄。三师三公皆不设官属。再有尚书省,设中台一名,典领百官,正二品,其属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设左右相,统理六官,从二品;其下还有左右丞都事主事令史书令史等,皆三品以外,不类举;六部各设尚书一名,正三品;外官军政分置,以省府为首,统管其省各州县,文官四品知府,武官省府四品都尉,军政各不相干。
这是大姚长时间军事高度集权,世族佐政但严禁涉足军事的特殊性所决定的,所以燕王区区几人却能杀尽一府七州上下三十七名官员,河间府都尉的袖手旁观也是这场祸事一发不可收拾的主因之一。
朝廷上虽多是对燕王出京不满之人,但多是历史原因立场不同存着防范将来不可养虎为患之心,倒不是真就觉得这年纪轻轻的燕王就能如何棘手。这时见她小小年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副纨绔傲慢书生样,首次出手手段就如此狠辣、如此血腥,联想起君家那血淋淋的血鸟家徽,都毛骨悚然,心寒不已。
燕王这次犯的是足够凌迟的死罪,本该一举杀之免除了后患,但赈灾款被贪一案牵扯如此之广,震惊朝野,当下最为紧要的不是惩治燕王,而是平复四处沸腾的民愤,然燕王此女初露端倪,足见其后祸,这次放纵了,日后……
思及此,百官不禁都心抖了一下。三十七名官员呀,巡抚虽然是特殊官职,只任职之时暂领二品衔,但毕竟也是二品呀……河间府下她所过七州血流成河,大官藏匿小官风逃小吏胆寒,府事州事县事几近瘫痪,周围各州县府衙大门紧闭,官员们闻风而逃,四散躲藏,人心惶惶。
她狂妄桀骜,不理后事,杀之就走,没有上谕,她这特殊身份,无人敢阻。百姓无知,尚拍手称快,争相拥簇,却不知这燕王,这燕王,唉!这哪是什么燕王,这就是一杀星!
就在群臣皆推脱闪避之时,左侧第一排第二位走出一紫袍官员来。
“康靖王,你这是为何?”景帝诧异道。
刚病愈归朝没几日的康靖王妃卫妩将官帽摘下双手托着,双膝落地,跪奏道:“燕王所犯乃抄家灭族凌迟之大罪,罪臣教女无方,罪不可恕,愧对吾皇,实无颜苟活,恳请陛下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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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断袖(2)
老狐狸!
百官心里皆一声暗骂,这老狐狸,且不说燕王自逐早闹得沸沸扬扬,都不姓卫了,抄家灭族也牵连不到康靖府,谁不知道这是抄家灭族凌迟的大罪?没见大伙儿都刻意避着不提吗,你居然还跑出来捆上一个卫家族,河间府死了三十七,哪个家族无人牵连?再把你这户部尚书一块儿抄了,顺藤摸瓜一拉,不等姒国打来,大姚立马就能垮一半了。
果然,景帝下来亲手搀扶起康靖王妃,和颜悦色地劝慰道:“爱卿不必如此,燕王心性朕却是知道的,怨不得爱卿。”
一边唤过内侍为其整冠,一边又是一通好言劝慰,康擎王妃感激难言地拜谢了龙恩,回到自己位置上跪坐下来,开始冷着脸充聋作哑。
经过康擎王妃这么一出,殿上气氛倒也热闹了几分,景帝回座继续看着殿下诸臣道:“众位爱卿,此事何解,可有对策了?”
司空祁桒当先走出来,奏道:“陛下,当务之急,先抚民心。巡抚陈蓉河间知府赵芳等一众官员勾结贪污之事罪无可恕,虽当事人已伏法,但案子依旧应当交刑部立案彻查,河间府下七州官员从缺,府事停滞,也应立时补缺。灾民流离失所,当着令当地安置,另有其他各州官员闭衙躲避,官员人心惶惶,也当安抚。”
关于那个胆大包天的燕王该怎么办,干脆就一字不题了。
此话说得圆通,众臣皆点头附和。
景帝先是颔首,继而冷笑道:“闭衙躲避,人心惶惶,没做亏心事,她们闭衙躲避什么?人心惶惶什么?山南淮南的灾民都走到河间府去了,再安抚,再安抚该走到朕的皇城脚下了!”
司空叩首不语,司徒周骊赶紧起身奏道:“陛下,这些官员自然难辞其咎,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几十名官员从缺,数十万灾民急需安置,何不暂寄了她们的脑袋,等灾民安置了,再另行彻查不迟呀,陛下!”
百官连忙附和,再查,再查就没完没了了,各大世家族大业大,谁能担保自己家就没有个牵牵扯扯的?那燕王当真是年少无知,亏得康靖王舐犊之情不绝明里暗里始终维护,可她连卫家自己人也丝毫没有留情,当场斩了不说,听说事后还被康靖王家族除名,累及夫女呀。
景帝屈指敲了敲龙案:“也罢,暂寄了就是。陈蓉二品巡抚,竟胆大妄为如此辜负朕的信任,刑部立即立案清查;河间府官员从缺之事,暂从京中下派,不必全了,先拣重要的,以后再慢慢补吧。六部尽快商议了,写折子来看。还有一个燕王,如何发落,诸位臣公可有定论了?”
刚有点热络的含元殿立刻又鸦雀无声了,众人又成了闭口葫芦,谁也不肯开口。
燕王怎么发落,哪轮得到别人说什么,万岁您的心思谁知道,贸然开口,说得不好,没准她没发落了,自己就先发落了……
景帝眸光一扫,这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
户部尚书大人康擎王妃垂眸敛手,没她事一般;司徒、司空大人各有心思;两位亲王千岁更是从头到尾都装聋作哑;吏部刑部大人皆推诿不出;众矢之的的中台大人无奈,只得慢慢地晃出来:“万岁,以微臣之见,燕王确实暂时发落不得。”
“此话何解?”景帝不冷不淡地道。
“燕王所犯事虽大,但却有情可原,所杀三十七人,人人皆有该杀之理,无一错枉,实属难得。”
“依你之言,她非但无过还有功,朕还得嘉奖她不成?”景帝的语气不怒不喜的,测不出什么心思。
“非也,虽情有可原,但所犯确实凌迟重罪,何况燕王顽劣,就封途中私下绕路游玩,实乃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