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眼瞧着就过年了嘛,每年过年的时候,奶奶娘家都会来人送东西,爷好歹也得给几分面子。”刘妈继续道,“而且我听人说,过了年之后就是祝家二老爷的五十大寿,说不定二房的人都要回来,到时候指定要热闹,爷怕是也想顺便再拉拉关系,走走门路的。”
“咱家虽说不是什么官家,可是在城里也是算得上的大户了,这些年爷的生意越做越好,怎么还得上赶着巴结他们?他们又不在本地做官。”小丫头不明就里地问。
“你个丫头片子懂得什么,祝家二房的大爷一直跟在孙家公子身边当差,孙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孙家大爷可是在京城做官的,连县太爷都要巴结着,更何况是咱们爷,人家稍微照拂点儿,咱们就能得了天大的好处,不然这些年奶奶只得了个姐儿,还能在家里这样安安稳稳的,连个小妾都没抬进门?”
“原来是这样······”小丫头听得目瞪口呆的。
“我跟你说,当年奶奶得了姐儿的时候,大夫就说了,奶奶身子底子不好,以后能不能怀还两说呢,如今连爷都不常来了,可见是·……”
“我走开一会儿你们就在这儿嚼舌根子,一个个儿都闲得不行了是不是?”翠云的声音从廊下传过来,这边的两个人急忙都住了口,脸色青白地垂手站到一旁,不敢再多说什么。
翠云怀里抱着个姐儿,走过来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啐了一口道:“再敢有下次我就回了奶奶,都打发了出去才干净。”
小丫头自然不敢还嘴,刘妈低着头偷着撇了撇嘴,到底也没敢说什
翠云抱着姐儿进了屋,见芍药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地靠在窗下,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她有没有听见,心里不免有些惴惴,把怀里抱着的孩子往炕上一放,笑着说:“奶奶,姐儿午觉睡醒了就要找您呢!”
芍药看见女儿这才稍稍提起些精神,伸手把女儿揽在怀里道:“然儿,午觉睡得好吗?”
“好······”然姐儿说得顿了顿又道,“就是想跟娘一起睡。”
“娘身子不好,每天都要喝药,当心过了病气儿给你······”芍药伸手摸着女儿的发髻,看着女儿满是期盼的眼神儿,忍不住一阵心酸,想到刚才的信,又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虽说物质条件差得很远,但是那种期盼父母关心疼爱的心情,想来应该是差不多的,所以话锋转道·“明个儿再请大夫进来问问,若是无碍的话,娘就把你接过来,跟娘一起睡。”
然姐儿的眼神猛地一亮·扑到芍药怀里高兴地说:“娘最好了,然儿最喜欢娘了。”
“然儿只喜欢娘,那爹怎么办?”棉门帘子一挑,卢亚辉从外面进来,肩头都是雪花,满身的寒气,没敢往娘俩跟前儿凑·直接朝暖笼那边过去。
“奴婢给爷请安。”翠云赶紧上前帮着掸去肩头的雪花,伸手要帮卢亚辉脱去外衣。
“不用脱了,我过来看看马上就走。”卢亚辉不动神色地伸手挡了一下。
芍药闻言微微敛眉,抬手招呼翠云道:“你先把姐儿抱去对面玩会儿,我跟爷有话说。”
卢亚辉见一时走不得,便顺势在桌边坐下,自个儿倒了杯热茶喝。
“马上就要过年了。”芍药的眼神儿落在卢亚辉的腰间,腰带上挂着的荷包、扇套·一应都是眼生的模样,虽说离得远,却也能看出手艺不错·想来也是满腔爱意绣的。
卢亚辉不知道芍药怎么单单说了这么一句话又不言语了,只能自个儿接言道:“是啊,还有十来日就要过年了,你家那边打发人来送信儿,说年礼过两日送到,我正寻思着过来跟你说一声儿······”
“这些年也难为你了,生意忙得什么一样,还得家里外头两边跑。”芍药继续淡淡地说。
“…···”卢亚辉听了这话顿时沉默了,眼睛盯着炕边儿铺着的炕褥。
“趁着过年喜庆,这两日就把人接回来吧·免得大过年的,你人在家里心还要惦记着外面儿。”芍药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好似被抽空了力气似的,歪靠回引枕上。
“你······”卢亚辉张了张口,顿住半晌又道,“你都知道了?”
“我身子不济·膝下又只有然姐儿一个,你年纪不小了,传宗接代是大事儿,不能怠慢······”芍药说着略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虽说比自己大了十几岁,但许是会保养的缘故,看着并不显老,算不上是什么美男子,却也长得不差,“我知道你当初娶我过门,是想跟我好生过日子的,是我自个儿年纪小又心窄,闹出许多的事儿,让你厌弃了……”
“这话从何说起,你是我妻子,然儿是咱们的女儿······只不过,爹娘的确是着急抱孙子了,不然我也不会在外面······”卢亚辉似乎略有些急切地想要解释,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无论如何,家里谁都越不过你去的,就算是接过门来,以后生了儿子也是养在你名下的,这点你放心好了。”
“嗯。”芍药轻轻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微微阖上眼睛,一副不想再说话的模样。
卢亚辉见状也就起身儿道:“你身子不好就多歇着,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别操心,我去跟爹娘说一声儿。”
等到人走了,听不到脚步声了,芍药这才抬手覆在眼上,两行眼泪从指缝间蜿蜒而下,直流到嘴角,满口苦楚的咸涩。
翠云在落地罩外听得清楚,挑帘子送走卢亚辉,便兑了温水拧好帕子,进来递给芍药擦脸,柔声劝道:“奶奶这又是何苦,爷把人搁在外头不会来说,就是因为顾念奶奶,您何必非要戳破了,大家脸上心里都难受。”
芍药接过帕子,缓缓地擦着脸上的眼泪,良久才勾起一侧唇角,露出个自嘲的笑意:“他哪里是顾念我,只不过是不想得罪了我娘家罢了……”说着嗤笑一声,“其实那哪里又是我的娘家,都是别人家,我早就没家了……”
翠云跟了芍药多年,对祝家的事儿也知道得清楚,闻言只好劝道:“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叔伯兄弟,那么多年的情分呢,奶奶别多想了。
“情分什么的,早就被我爹娘给耗了大半,又让我自个儿折腾进去小半儿,如今他们年节的还能记得我,已经是他们大度了。”芍药越说声音越沉,微微抬手去摸窗棂,衣袖随着动作滑下,露出大半截瘦弱苍白的腕子,两只镯子顺势直跌到肘弯处才停住,她自个儿盯着看了半晌忽地就笑了,对着翠云招招手,“你瞧我如今瘦的·若是小时候也这样瘦,我娘就不会总打我了·……当初我生得又矮又胖,还贪嘴喜欢吃东西,我娘看见我吃就又是打又是拧的·生怕我吃胖了以后嫁不出去……后来慢慢就不敢多吃了。说来人也奇怪,小时候没啥好吃的,吃个红薯都能撑得走不动路,如今日子好了,什么好吃的都有了,反倒看着什么都不想吃了……”
翠云看着芍药尖瘦的下巴和略有些失神的双眸,心下有些害怕地说:“奶奶·您今个儿是怎么了,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怎么突然都想起来了……”
“没事儿,我就是自个儿叨咕叨咕,你听了就过去了。”芍药说着又勾起了一侧唇角。
“大夫都说了,奶奶的病都是因为思虑过重才发出来的,您应该放宽了心,好生顾全身子才是·不看别的,您也得看着然姐儿的份儿上。”翠云让她眸子里那种死沉死沉的神色弄得心惊,忙叫人把然姐儿重新抱了过来·“奶奶听咱们姐儿背诗吧,今个儿上午刚学了首新的。”
然姐儿乖巧得很,让背诗就一板一眼地站好开始背:“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芍药听着女儿声音里还带着稚气,却把一首诗完完整整地背了下来,眸子里渐渐多出些活泛劲儿来,伸手把女儿搂在怀里夸道:“然姐儿这么能干,都会背诗了,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还不会呢!”
然姐儿得了亲娘的夸奖乐得眉开眼笑,显摆似的把自己会背的几首诗词翻来覆去地背了好几遍,最后累了才偎在芍药怀里睡着了。
芍药呆愣愣地看着女儿粉嫩的脸颊,翠云刚才说的那些话,到底还是有几句听入了耳朵里的,无论如何也要顾念女儿才是。
许是梗在心里许久的结终于被吐出来了,也许是因为想通了什么,芍药的身子突然好转起来,每日也不像以往那样懒懒的不爱动弹,内宅的事儿原本都是翠云帮着打理,如今也重新捡回来开始自个儿过问。
“你领人去把西边儿的偏院收拾出来,家具陈设比照着正房减一个档次,按照爷的喜好准备,我记得库里还有许多往年我家送来的料子,多挑些好的拿过去,再打发裁缝去量一下,赶几身儿新衣裳出来,接过来总要有新衣服穿,这眼看又要过年了。”芍药对翠云一叠声地吩咐了许多,然后手肘撑在桌上,指尖支着太阳穴,似乎有些体力不支的模样。
翠云一边应诺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奶奶,年前正是家里事忙的时候,爷捎话过来说,等年后再办也是一样的,让您别累着身子。”
“人家也是家世清白的女儿家,不是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外头那么久本来就是咱们怠慢了人家,如今既然跟爷把话说开了,哪里还有让人在外头过年的道理,自然是要接回来的。”芍药说着摆摆手,“让你去办你就去,如今话越发多了。”
翠云虽然心里不太乐意,但是办事儿却是绝对没的说,很快就把偏院儿拾掇出来,按照卢亚辉的喜好用得全红木家具,俱是沉稳大方的样式,铺盖一应的苏绣杭绸,正房里还摆了架城里难得一见的时辰钟。
里外收拾停当之后,即便是谁看了也说不出半句不字,家里一时间都在私下窃窃私语,不知道奶奶怎么竟跟转了性子一样,突然间大度起来,人也渐渐精神了,家里内外都抓起来,倒是调教出点儿新年的新气象出来。
腊月二十六,芍药套车去外头接那女子,这才知道原来住处离着自家不过两条街的远近,放在眼皮子底下两年多了自个儿才发现,还真是后知后觉。
进门的时候她已经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进院子的时候,人已经挺直了腰杆儿,面上也带着亲切却疏离的笑容。
那女人在正房门口候着,见到人来了赶紧行礼道:“婢妾水儿见过奶奶,奶奶万安。”
“快起来吧。
”芍药也没伸手,自个儿径直往屋里走,眼神儿只一个来回就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通透,十八九的岁数,也算不得多年轻了,但不似大部分北方女子浓眉大眼的英气,眉眼极其柔媚倒是没辜负了她的名字。
水儿穿着一身儿湖水绿的新衣裳,倒是素净雅致,头面首饰都简单却精致,看着半点儿也不张扬若不是个当真安分守己的,就定然是个有城府的。
芍药也不多说什么,进门儿看了看收拾好的几个箱子道:“就这些东西?着人抬回去就是了,家具什么的也用不着要了,把房子收拾收拾赁出去就是。”然后才扭头对水儿道,“家里什么都拾掇好了,只等着接妹妹回去了。这两年我身子不好爷怕我多心一直都没跟我说妹妹的事儿,如今才算知道,倒显得我这个做姐姐的怠慢了,好在还没过去这个年,这会儿接了回去一起过个团圆年。”
“奶奶这话折杀婢妾了。”水儿连忙又行礼道。
芍药见她一直本本分分的,虽说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却也没心情再跟她虚以委蛇,出门上了马车后面自有下人搬运东西。
卢亚辉今个儿有应酬不在家,芍药直接领着水儿去见了卢老爷子和卢老太太,卢老太太为了抱孙子念叨了好几年见芍药不生也不给纳妾,早就心存不满了,这会儿见终于接回来个,登时高兴得不行,拉着水儿的手左看右看,还让转过身去看了看腰身和屁股,满意地点头说:“这个好,一看这腰身和屁股,就是能生儿子的。”
卢老爷子用力咳嗽了一声,老婆子越老越糊涂就算是个妾,也没有当着公爹的面儿说这些话的道理。
卢老太太知道自个儿失言了,但是见水儿俏脸发红,却半点儿没有不满的神色,全然不似当年芍药那般,动不动就撂脸子越发觉得这个妾纳的不错,扭头对芍药道:“既然把人已经接回来了,以后你们就好好相处,传宗接代这是大事儿,左右以后生下来也是管你叫娘····…”
芍药不等卢老太太把话说完就道:“娘,我知道的,我既然主动把人接了回来,自然会好生待着的。”
“那就好,还有几日就要过年了,今年你大哥和妹妹他们可捎信儿回来了?”卢老太太关心完了水儿,又隐晦地关心起年礼的事儿,往年这个时候一般都已经送到了,可今年别说是东西了,连送信儿的人都没见到,她等了两日还不见动静,这会儿看见芍药就忍不住打听起来。虽说并不是差那些东西,但是祝博荣每年送礼表示还挂念着这个妹妹,对城里的人来说是个讯息,让人不敢看轻了卢家。
芍药看着卢老太太,十分想说那不是我的大哥,也不是我的妹妹,我爹娘只生了我一个儿……但想到荷花那封信,到底还是忍了下去,只不当回事儿地说:“今年的雪比往年下得厚,许是路上耽搁了。”
“我也是怕你想娘家人,所以问问,你若是都不着急,那我自然也不急的。”卢老太太笑着说,“行了,你身子不好,水儿又是刚进家门,都别在我跟前儿立规矩了,都下去歇着吧。”
芍药领着丫头婆子,一路把水儿送到偏院儿,领着她里外都看了,也懒得听她满口夸赞道谢,就领着人走了。
回房后翠云才道:“奶奶,奴婢瞧着那人不像是个省油的灯。”
“灯烛什么的,还是得搁在眼皮子底下才好,不然放在别处,那就要等烧起来才知道起火了。”芍药洗脸洗手换了衣裳,着人把女儿抱过来道,“今日然姐儿跟娘一起吃饭,然后一起睡午觉可好?”
然姐儿听了这话高兴得不行,连带着午饭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芍药怕她积了食,只得给她穿得严严实实的,领着去园子里看了会子梅花,又在雪地里玩闹了一会儿,这才领回来哄着睡了。
“翠云,你去我二婶儿家铺子一趟,就说荷花交代的东西,明儿能送来了。”芍药看着女儿睡得香甜,这才轻声对翠云吩咐道,看着她快步出了屋子,这才仲手轻划过然姐儿的脸颊道,“你荷花姨说得对,娘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