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秦律》对偷厨余之徒是如何惩戒的?梅儿坐立不安的等待末日审判!
咸阳的冬季是零度以下的冰冷,空气极度干燥,寒风狂猛的吹打在脸上如同刀割的疼痛,很快红透了双颊,连嘴唇也渐渐发乌。梅儿跪在雪地上瑟瑟发抖,裹紧麻衣,双眼已经开始模糊,连大脑都冻得无法思考……
天亮,却仍感觉处在黑夜。
宫奴开始过来,在梅儿丈远的阶上铺了草荐。前方的庭院大门缓缓打开,奴婢们低头迎接,一位温婉的女子从殿内走出,敛了裙摆坐下,方和顺的问:“知道自己犯下何罪?”
艰难的撑开眼皮,仔细的辨认……
后宫之事向来是太王太后管理,可最近她生病便由郑槿篱接手,毕竟生下长子扶苏,即便不受大王宠幸也还是有点地位的,何况这段时日大王对她亲和许多。
此刻梅儿冷得牙齿打架,管她是谁都不重要了,记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早点认罪就可以早点到暖和的房间,遂结结巴巴的说:“奴……婢……认……罪!”
她示意早已候在梅儿旁边的男子——太官令,他展开手中的竹简念道:“回郑夫人,膳食房受窃之食:珍馐一斗,牛羊猪各五头,汤羹若干。”
“王梅儿你可认罪?” 郑槿篱严肃的问。
好吧,她承认自己偷过至少四十块甜点,在寒梅宫禁闭时偷过两只小羊羔做烤羊,为嬴政按摩时总共喝过六次肉羹。再怎么数也没有太官令说的这么多,何况她一个苗条美女的肚皮也撑不下呀,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顶一项是顶,顶两项也是顶。梅儿安慰自己,苦苦的哀求:“如果奴婢认罪的话能否从宽处理?”
“你有何资格……” 郑槿篱正要再说,却突然,卫尉大人急步前来,瞬时单膝跪地,低声报告。她忽而表情凝重,接过卫士呈上的东西。
语罢,卫尉迅速指派两名卫士:“你、你,随本将来。”
“你若供认不讳,本宫会酌情定夺。” 郑槿篱告诫道。
随后命宫奴又添上了案几,点燃了暖炉,太官令会意的放好竹简,等候命令。与此同时,卫尉指派的两名卫士抬进来一具尸体。
不一会儿……
众人齐声迎接嬴政的到来: “大王!”
虽然嬴政早知道此事,但郑槿篱仍将卫尉说的话再复述一遍:“所死之人名方草,是浆洗房的浆洗女,居于六零一巷。今晨朝食由同寝者发现,临终时手中拿着玉丽粢,道出此物有异,方断了气。”
嬴政示意她坐下:“郑姬,此事你审,寡人只做旁听。”
要知道,当时的秦国发生命案是由御史大夫监审,哪轮得到后宫女子逾越!
说来奇怪,大王与她曾经是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王妾,如今似举案齐眉佳偶天成的帝妻,在后宫命妇看来大王待她异常亲和。这般无形的压力,让郑槿篱深感山雨欲来前的风平浪静……
然,天命无从避,王命亦不可违!
她讥笑着摇头,遣散那淡淡的愁思,展开之前卫尉交给她的东西鞠问:“此物可是你的?”
宫奴接过,递近到梅儿眼前。一块浅绿的方巾,绣着一只彩凤栩栩如生,似要飞身而出浴火重生!
吹了一夜的冷风,梅儿只觉得头疼欲裂,哪里有思考的余地,看着方巾眼熟便脱口而出:“是。”
“大王,夫人,夏侍医到。”卫士上前回禀。
夏无且蹒跚而至,“臣见过大王,夫人。”
“臣已查验过,乃是中毒身亡,从死相看来极像白果毒。”夏无且是嬴政的贴身御医,宫中医术最好也是地位最高的,遇到命案便遣他来查验。
方草死前的一整日只在六零一巷和茅厕两点一线,接触的食物都是大锅饭,从何而中毒?她仅是一个没有地位的奴婢,何必大费周章的毒死?
从回报的情况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王梅儿偷的玉丽粢,那其罪当罚她一人便可。郑槿篱这般想来,便将近旁的玉丽粢推前:“夏侍医,你验验可有毒?”
“大王,夫人,此粢无异毒,只是有轻微的泻药。然,其药材众多,臣无法一时判断是否是药膳中毒所致,需得劳烦太官令大人列出食材。”玉丽粢中本就含有白果,兴许是误食,但事关重大,夏无且不敢贸然断定,须得慎之又慎!
泻药!是方草体弱,因泻药而亡?还是王梅儿和方草间有私怨?郑槿篱越发有兴致,趁热打铁,她哪里容得夏无且半分耽搁!
遂唤道:“太官令。”
太官令咽下口唾沫,慎重的回禀:“大王、夫人,玉丽粢乃是采用茯苓、蘼芜各三钱煎汤;以其汤蒸七成粳米(即大米)、三成稻米(即糯米);白果(即银杏果)、芡实、薯蓣(即山药)碾粒,红枣去核,文火同煮;此四食材再加以龙眼肉作馅,二米包之。可制成圆状或压作扁平,按各宫喜好不同油煎食之,亦可佐以蜂蜜、柘浆或海盐拌之。”
“夏侍医可听清了,速速道出个中功效。”想来应该是其中某味药药性过猛致使方草身亡,她觉得真相很快就能浮出水面。
“这……”夏无且对郑夫人的话感到为难,她虽然可以马上道出食材药效,可却无法确认里面是否还有隐含的药材。
“此事急不得,明日再审。”嬴政知道夏无且为难,遂开口。
郑槿篱哪肯依从:“可是大王……”
“郑姬。”嬴政犀利的眼神看过来,哪容她反驳王权。他亦看出郑槿篱心余力绌,隧道:“寡人晚些给你指派人手过来。”
嬴政说罢离开,他还有国事尚待处理。
律熙殿。
嬴政大步而入:“让蒙卿久候。”
蒙武哪里受得住大王如此厚爱,“不敢,大王有要事,自当小臣等待!”
“寡人前些日子去过御用马场,可谓马匹精良,骑兵健硕。”嬴政话锋一转,“然地狭难支,兵技尚拙,寡人想来是否该扩充军需?”
“如今秦渐有统领九州之势,确当扩充。”秦国这几年的经济重心放在国民建设上,耗资甚大。加之年年征战,导致军需短缺,急待增强。
嬴政这时坐上了王座,低声问:“蒙卿可知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
“诺,乃是赵地,一年多前为我秦所夺。”蒙武多少猜出嬴政的用意。
嬴政接着便说:“云中地势平坦,善于农牧发展,寡人欲予卿重任,可好?”
“臣愿赴云中为秦效绵薄之力!”虽然把他外派到边陲之地培训骑兵,却给了他军权上莫大的信任。
嬴政说罢,看向阶下一同前来的蒙恬:“蒙恬。”
“草民在。”蒙恬正伤感于不日就要与父亲离别,听得嬴政呼唤,稳稳的上前一步。
“恬上次说到立业为先,寡人刚好有这么个机会给你。”嬴政眉毛一挑,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今日咸阳宫一婢女名方草,中毒身亡。”
命案!他年仅15岁哪里能接:“草民尚幼,恐难胜任!”
嬴政仿佛没听出他的拒绝,继续说:“疑犯乃同寝婢女王梅儿,已收监待审。你既然难为死者伸冤,那是否能够为活人昭雪呢?”
蒙武听出大王的话里有话,遂暗示着儿子莫惹祸上身,可偏偏此话触及蒙恬内心,父亲逼视的目光彷若未见:“草民定竭尽全力!”
昏迷半天,梅儿终于醒转。
“公主醒了!” 旁边的女子突然兴奋的说。
梅儿按了按发胀的头,撑起身体环顾四周,玲琅满目的刑具横挂在半空中散发着勾魂的冷魅,幽暗的四壁随处可见斑斑血迹,像极了当初关押颜雪的地牢,这就是宫中人闻之色变的暴室吧!她迷糊的问:“箐肴,我怎么会在这里?”
下一秒箐肴就盈满了眼泪,她紧紧握住梅儿的手:“公主,你快告知他们真相,人不是你害死的!”
“人?什么人?”梅儿听得一头雾水。
“一个叫方草的婢女,听说是吃了玉丽粢,中毒身亡!”箐肴知道的并不多,听宫奴们说梅儿受了风寒才把她收监延后处理,箐肴也是好不容易才贿赂住狱卒进来为梅儿治病。
“方草死了!”梅儿难以置信。
方草平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不可能被他人毒死,应该是飞来的横祸!还记得昨晚最后一次见方草,她捂着肚子应该是饿了吧,难道又在外面偷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不,不可能,方草就是一胆小的宅女,当天定是乖乖的待在房里,哪里弄得到什么东西吃!
梅儿思索着问:“箐肴,汐秋有碰过玉丽粢吗?”
“嗯。”箐肴点了点头,“玉丽粢很珍贵,每宫每日都有限量,所以送到汐斟阁的时候夫人趁热刚吃上一块,公主便来了,当然就把余下的留给公主喽。”
梅儿记得吃那玉丽粢的时候还热乎着,且箐肴准确的说出汐秋吃了一块,显然也是随侍在侧,那汐秋下毒的可能性自然不大!
肚子不合时宜的叫唤起来,梅儿摸了摸肚子,真有些饿了。突的恍然大悟:方草当时说去入厕,不是因为饿,而是跟自己一样肚子闹腾!也许自己也中了毒,只是剂量较少才没有出大事。
难道真是汐秋暗中指使谁要毒死自己?抑或,有人要毒死汐秋,自己不小心撞枪口上?
是在哪个环节下的毒?有三种可能:制作中、送来时、汐斟阁内。
梅儿遂再问:“是谁从膳食房端去的玉丽粢?”
“我……”箐肴的声音越发低了去。
梅儿百思不得其解,紧蹙着眉头,却见箐肴拾掇好药物,开始脱衣裳,“你干嘛?”
“公主,我待在这里冒充你,你快换上我的衣裳,逃出去!”说着又来脱梅儿的脏衣。
进来容易出去难,如今她被关入暴室中又岂是随便谁都能进来的,恐是故意放了箐肴进来,甚至窗外有耳窃密?
梅儿抓住她冰冷的手,小声道:“好了箐肴,别犯傻,咸阳宫不是说逃就能逃的。既来之则安之,相信真相会留给愚者解答。”
“愚者?谁是愚者?”箐肴一头雾水,不是该智者吗?
“你!”梅儿的眼睛移到箐肴身上,试探的说。
“我?”箐肴疑惑的指着自己。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和箐肴主仆一场,梅儿早识她不常撒谎,凡遇心虚时声音就习惯的降低,“你为何对玉丽粢做手脚,你想得到什么?”箐肴擅岐黄之术,玉丽粢是由她亲手端出来,自然知道些内幕或者此事就是她所为!
梅儿只见箐肴表情凝重,眼中蒙上层水汽,双膝顿弯重重的跪砸到地上,“公主,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要害你的!”
“为何投毒?”没想到她还坦直的承认了,果真还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应该是受到何人的要挟!
“投毒?不,不,不!我只是放了泻药!”箐肴忙摆手否认。
“为什么?”梅儿着急的逼问。
“我不能说!”箐肴紧紧的抿着嘴。
梅儿提高声调,恶狠狠的诱逼:“那你就是不想再认我这个公主!”
“公主我错了!”箐肴“咚”的磕头:“汐秋说只要向玉丽粢里放点泻药,让公主不舒服,我就有机会把脉。”
“把脉?”梅儿觉得奇怪,把脉干什么?汐秋的目的又是什么?
“嗯,通过脉象箐肴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公主!”箐肴羞愧的红了脸。
这么神奇,把个脉就能知道是谁吗?何况要查脉象有很多种方法,为何偏用放泻药害她被关的法子?汐秋应该另有目的!
梅儿长叹一口气:“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还是箐肴吗?”
箐肴听不懂梅儿的话,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一个劲的点头,眼泪早已忍不住吧嗒嗒的往下掉。
梅儿长叹一声,无耐的仰头饮尽放凉的苦药……
黯然虚渺的时间创造出染缸,而染缸渲染出时间的色彩斑斓,本就相反相成,又何怪之有?
三年的时间,王宫的大染缸可以改变很多人,本善的人性生出恶念亦是正常。她不怪箐肴,更何况她坚信箐肴仍是那单纯愚笨的女孩,自己不会看走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太官令:为少府属官,掌宫廷膳食、酒果等
1斗等于15斤。1钱等于5克。
羞,是指用谷物制成的甜食和点心。
文火:小火。
☆、第44章 时间染缸
蒙府。
蒙武气得全身发抖,沉声命令一旁的侍从:“去把蒙毅叫来。”
待侍从退下,终于怒不可遏,啪一声将两尺多长的笏板硬深深拍成两半,“跪下!”
蒙恬半刻不敢怠慢,双膝弯曲笔挺的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父亲。”
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自己的儿子这般胆大妄为,不顾及家族安危。蒙武直直的盯着蒙恬,高声问:“你错在哪里?”
然,蒙恬铿锵有力的否认:“儿子没错!”
此时,蒙毅蹦跳着过来,却见里面气氛诡异,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的走进去跪着,“父亲,大哥。”
“为父问你,在论马宴时是否遇见熟人了?”蒙武先礼后兵。
蒙毅看到蒙恬严肃以待,已生出胆怯之心,故作天真的摇头:“没有呀。”
蒙武的巴掌重重拍在漆案上,威吓道:“老实交代!”
“我……我只是见到一位……漂亮姐姐。”蒙毅的手指在地面上画着圈,支支吾吾的说。
蒙毅从没在宫中走动过,怎么可能认识王梅儿,前后一联想也就明白过来,随后问道:“那日从我府中披头散发跑出的也是她?”
蒙毅不敢再说话,怯懦的双瞳水汪汪睁着看父亲,微微的点了点头。
审过蒙毅后,蒙武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目光移向蒙恬:“蒙恬呀蒙恬,你从小聪慧机敏,为父以为你懂得进退有度!喜欢,可以,但半分沾染不得!她是毒,你没有这个能力碰的!”
“父亲误会了,我和梅儿是朋友,儿只是想帮她。”喜欢?他不能有这种想法,只是当时听到梅儿的一声“朋友”,真真是把他震撼。君臣、父子、兄弟、主仆,受过无数伦理辈分的桎梏,唯独朋友能够少些制约多些平等。
王梅儿就是芈露,那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而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