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呀,奴婢是为大王节减。”梅儿眼珠子转着,但愿言语无甚漏洞。
嬴政看不到她的表情,可从她的诡辩中也早猜出其目的来,却又不道破:“为何?”
梅儿放下肉羹,委屈的指向身旁,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那里躺着半条黑黑的软体虫,“奴婢见肉羹中有这大虫子,自不敢污了大王的口。偏偏上好的一碗汤,倒掉又极其可惜,奴婢思前想后吧,还是自己吃光的好。”
“拾起它。”嬴政威严的负手而立,惜字如金又句句清晰,如果声音可以有温度的话早化作了冰块砸入梅儿耳中。
梅儿自然听话,蹙着眉头不情愿的捻起那恶心的半条虫子,呈给大王。
“怎么,这肉羹里也能生出蚯蚓来。”嬴政冷哼,凭空捏造也需要些技术吧,恐是有心的拙劣做予他人看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王亲眼所见这么大的半条虫子,怎可不信呢!若此都不能让大王信服,那所听的风流情史又怎配入大王的耳?”韩非和郑槿篱幽会,根本就是有人从中作梗,大王应当不会听信片面之词吧?可梅儿又不敢直说,深怕如虎狼的君王又给自己安上什么罪名。
“是吗?”嬴政手臂一伸,准确的从梅儿怀中取出深藏的绣帕。抓着帕角轻轻一抖,帕中藏着的死蚯蚓如数落到地上,“这又作何解释?”
没曾想这么快就被识破,难容她再狡辩:“大王英明,奴婢只是想向大王证实耳听眼见都可为虚!”
“何以值得你宁犯欺君之罪?”嬴政寡淡的问。
“实不相瞒,奴婢贪生怕死,可又想救该救之人,只好用这愚笨的法子评个德法。大王一向通透,看得出奴婢的心计,更能看出韩非乃是恪守礼度之君!”梅儿磕头以答。
嬴政微扶了下梅儿,她方站起稍稍抽回手臂,正奇怪于嬴政此刻的温柔,却听他话锋一转,“你既知他恪守礼度,又是否知道寡人为何尚未处置韩非?”
梅儿看着嬴政薄俊的面容,无形的压力环绕在身周,越发不敢直视他的双瞳,艰难的咽下口水:“奴婢……”
“寡人说过,你的言行决定他人的生死。”嬴政重新坐回书案旁,给梅儿腾出些思考的空间。
其实韩非的事她不是没想过,可终究嬴政的心思她推度上万年也只是一知半解。
即是半解,那就略讲,人与魔鬼对话,九分真一分假,忽悠着马屁才能精!
“韩先生一直是有才干之人,大王并不想他死。可是……”可是……他给你戴了绿帽子,让你失了偌大的颜面!
不,万万说不得,韩非和郑槿篱之事宫奴间略有传言,却并未坐实,倘若道出只会让嬴政怀疑她当时就在现场!
该如何措辞呢?
正思索着,嬴政却问:“可是什么?”
忆起与韩非的初次见面,那句“生死皆效于韩”犹然在耳,蓦然眼前一亮:“可是韩先生太过于忠心韩国,大王想让他受些苦头,兴许就不那么执迷。”
嬴政微微的点头,梅儿不由暗爽自己蒙对了,但听大王咄咄逼人的征询:“梅儿觉得寡人如此是否有效?”
“没用。”梅儿骄佚忘本脱口而出。
“何以见得?”嬴政来了兴致,是什么让她如此肯定的回答。
糟糕!因为知道他的结局才会如此随口一应,如今怎么解释?想了很久,终于直视着嬴政的眼,幽幽的开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管嬴政能否听懂,她只是要说予自己听!
自己听……
“放或关?全在韩非的一念之间……”嬴政轻声呓语,眼帘压低似落入一湾深潭中。
“一念?”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有时人生就是如此的无奈……梅儿的眸黯然低敛。
“把师芷唤进来,传膳吧。”
“嗯?”应声抬头,嬴政已是埋首看书。徒留下茫然的梅儿,心中挥不散那抹浅淡的忧愁。
梅儿不知能否解救兔,能否改变历史救下韩非,可至少通过这次对话,梅儿发现一个不一样的嬴政,他并非真如史书所讲的霸君。
虽然言语总是冷凌到让人窒息,却不会刚愎自用滥杀贤才,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精心缜密,如橡树先牢牢的撼入泥土,然后用壮悍的枝干撑开一片天地,才终能守护住他心念的弱小,震慑住他嫌恶的强敌!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幽香魅影
上工二十几天总算得以休沐一日,梅儿可是满心欢喜的要睡个饱饱的懒觉。可是这苦日子过惯后生物钟倒是调节规律了,本要睡至中午时分却偏偏到了8点多就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打滚。
扬直双臂拉展筋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真是神清气爽得很,一个翻身下了地,推门而出。攀上乾潜宫最高的假山,欲寻一份恬静忘怀惆怅心。当她终于爬到山顶的时候才知道,不是高处不胜寒,而是一山还有一山高,看到的是牢不可摧的宫墉和起伏连绵的楼宇。
把她隔在四方的梦境中,找不到出口寻不得真相。在这咸阳宫自己到底算什么,是嬴政暗布的棋子还是泄欲的玩物?若是棋子,惭愧呀,她还不够资格。若是玩物,为何自那次酒醉断片后,就再没发生过肌肤之亲,不由让她恍惚当时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可笑,她虽有着现代人开放的思想,可骨子里恪守着传统,放不下又看不开,偏那嬴政仍是对她寡淡威肃得紧。
更可气的是,她各方查证方草和洁的死因都毫无头绪,恼煞人也!
梅儿扼腕低头,刚好见下面有两人经过,向他们挥了挥手:“喂。”
二人仰头看去,她们亦是大王宫中的奴婢自然认得王梅儿,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跪拜行礼:“见过王姐姐。”
最初来到秦朝还满暗爽别人跪自己,现在当了奴婢感受过人间冷暖后深刻领悟到共和主义社会男女平等的重要性。明明年纪比她大却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好不知羞。
“哎哟,你们就别在那儿叩拜了,我又没死,快来搭把手。”
梅儿小心谨慎的踩着凸石,借由他们的搀扶下来,果真是上去容易下来难。
“谢谢啊。”梅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奴婢不敢。”他们哪里受得起梅儿的礼貌,便又要跪地。梅儿忙截下二人动作,话中带着几分埋怨:“跪跪跪,都不嫌腿软呀!”
二人红了脸站在原地,不知如何自处。梅儿怕他们尴尬便没话找话:“你们是要去哪?”
“大王的王袍需要熏香,奴婢们奉命到浆洗房。”二人面面相觑,其中胆大些的宫奴先回了话。
“哦,浆洗房呀。刚好,我正打算过去,交给我吧,我帮你们送过去啊。”梅儿看另一位宫奴手中端着的王袍,随即拉了过来。
“可是……”二人深怕出什么乱子。
梅儿灿烂的一笑,“放心,给你们办得妥妥的,就当谢你们的搀扶之恩喽。”说罢便接过王袍,轻快的跑开。
浆洗房。
“还不快点洗,磨蹭什么!”其中一个管事的女子尖声吼着。
被骂的女子不予理睬,板着脸仍是慢条斯理的浣洗。
女子气得一脚踢去,幸亏是注意了分寸,仅踢翻她脚边的木桶,愤然讥道:“好你个郑飞华,不要以为自己说上面有人,我就会好生照应你。诳语轻言谁不会说,别人一招得势,你怎么还在此处做低贱的浣衣奴!”
被脏水溅湿一身的郑飞华不由火冲头顶,跳将起来,“你少在这欺负人,小心哪天我让我王姐姐好好整治你。”
女子假装害怕的四周寻望:“哟哟哟,人在哪呢?”
郑飞华气得甩下手上的衣裳,扭打作一团,抓发揪耳挠脸,无所不用其极。不慎撞到入内之人,看戏的众人本是笑容满面见来人骤然收敛心神:“见过王内侍。”
梅儿被猛烈的冲撞击得倒退数步,双手片刻不敢松懈总算是护稳王袍!
“你们在干什么?”刚进房的时候听到嘈杂声,本来没在意,现在发现近旁二女散发松衣低首请安,大概已猜出七八分。
郑飞华听到是梅儿的声音,抬头对她一笑。梅儿微愣,随即把她扶起,用大家都能听到的缓和语调说:“飞华妹妹,我先去办事,稍后与你叙旧。”笑里藏刀的眸环顾一周,“到时好好给我讲讲是谁欺负了你。”
“那是当然!”郑飞华环抱她的手臂笑嘻嘻的摇晃,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与她掐架的女子。
其实她也不过是信口而言,帮郑姓姐妹立个威,才不会被人随意欺负。
“对了,你姐姐在哪?”
听梅儿问起郑玉英,她委屈翘嘴回答:“英已经上调到熏香房。”多好的机会英都不让给她,真是的。
“好,你们先忙,不要拘谨。”梅儿安抚众人,随即便去了后院。
刚一入内,迎面袭来浓郁的暖香,蒸腾飘布于半空,连眼前都似蒙上一层白纱,熏得眼睛发涩干胀。
“梅儿?”郑玉英刚好发现她的昏眩,上前相扶。
“没事。”梅儿轻抓她的胳膊支撑自己,摇了摇头,笑道:“这是需要熏香的王袍。”
“好的,我马上去办。”郑玉英小心谨慎的接过王袍交给管事。
梅儿依着墙壁再站了会儿,终于能够适应里面的环境,便稍稍的走动。高架上随处可见各类香料,数名宫奴围坐大圆捣香。梅儿努力辨识他们捣的每一款药,虽说平日里在乾潜宫和刑书斋偶有燃撒香末的工作,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常识,此刻只觉鼻端总萦绕未退的馨逸甚是沁人。
“这是沉香。”郑玉英交接完王袍后,过来找梅儿,见她痴痴把玩手中的药,便解释道。
手中的沉香乍看不过是一块干木材,可那香气芳馥旋渊,顺气清神,“沉香?果然堪得沉与香之名。”
郑玉英引着梅儿到各处转转,熏香房制的香末主要有两个用途,驱潮辟邪或红袖添香。驱潮辟邪多用雄黄、细辛、川芎、龙脑、肉桂、白芷、藿香,红袖添香多用薄荷、艾蒿、依兰、玫瑰、甘松、麝香、龙涎等。而嬴政的王袍熏的香味像极了现代的古龙水,清爽中不失镇安,舒愉中不失俊敏,浅细淡雅之气反而突显他身上独特的橡树香,越发穆远且郁勃。
梅儿清了清大脑,怎么听着郑玉英介绍药材,无意间就联想到嬴政那去了!还是转移话题的好,“飞华被人欺负,你这个做姐姐的还是要多照顾些。”
郑玉英面无忧色,微笑道:“早不知帮过几回的,总不听劝。全因气恼我升入熏香房,有意为之。”
“这里确实有趣,她若真那么想进熏香房,我帮个小忙也无不可。”梅儿拍着胸脯,自信的打包票,如今的地位,尚衣令还是会给她几分薄面的。不过,她知道就算入了熏香房也仍改不得奴婢的命运,郑飞华最想过的还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主子生活,可在后宫的权利漩涡中只有一步一步打好坚实基础才能真正的驻足顶峰。
“不用!”郑玉英突显惊慌,随觉自己的不宜,歉声:“梅儿,请原谅我的失态。”
“为何?”梅儿知道她定是关爱妹妹才会这般,可理由是什么?
“熏香房药材众多,可妹妹这个小迷糊难免放混药材,万一遇到五行生克脏腑相乘之药伤了主子的衣或身,我哪里袒护得住。更何况,熏香房的香药太过浓烈,虽说无毒,却难免月盈则食久闻则损,她还是清白幼女哪惊得住几番折腾。” 她这个妹妹呀,就是太任性狂妄,什么都要她这做姐姐的让着,唯独此事她不能让。
月盈则食,久闻则损……
自己怎就没有想到如此深的一面:香可养生祛病,亦可摄魂夺魄!
“玉英说得在理,还是不要让她来熏香房,宫中越低贱的工作才是越单纯和安全的。”梅儿一边说着,一边驱散那抹不断飘入鼻间的鬼魅幽香……
如是再聊了几句,梅儿方蜗步缓移出房,身子仿佛被一根冰硬浸骨的铁链拉着,一步步被拖到她害怕面对的事实前。
久久的凝望那扇虚掩的乏人问津的后门,手指轻轻的抚上去,纤尘未沾仿若常有人驻足于此,红漆的庄严厚重似阻断了尘世纷扰,反倒隔不断鬼域阴寒。梅儿深吸口气,走进无巷院,兴许是午膳后大家都在休息的缘故,院中异常静默,致使她的心都滋生几分怵然。
昭夫人乃是“静若痴呆,动若疯狗”,所以梅儿趁其午休轻手轻脚的进屋,端起食案上的熏炉,青烟袅袅待散,不慎飘入她鼻中,觅到明路直渗大脑,瞬觉得恍惚欲醉……
梅儿睁开双眼,驱散迷离的幻惑,灭了香,铺上方巾尽数倒下香末。细想想又觉得不妥,便小心的放回一大半被燃黑的香末。收拾停当,才偷偷撤离关上房门。
“梅儿?”
就在门关上转身的同时正好有人唤她,视线移去乃是郑槿篱。不知她有否看到自己在房间里干过什么,担忧的又摸了摸怀里紧揣着的方巾。
郑槿篱看着梅儿的举动,手提着酒晃荡,似醉非醉的笑道:“等你很久了。”
“等我?”梅儿觉得自己是幻听,闻到飘来的淡淡酒气,又见郑槿篱微红的秀颜,“夫人喝醉了吧,奴婢送你回屋。”
她也不反驳,任由梅儿搀扶,指引着路回屋。
她的房间很简陋,一案一榻。案上有文房四宝,竹牍在正中央随性摆放,仿佛随时要酒酣墨舞,为这份颓丧划上些诗意般的惆怅。把郑槿篱扶至睡榻坐下,只见劣质的木材因长期的磨损而龟裂,细小的纹路似勾出美人的曲线,永远去不掉的印迹,犹述着宫中姬妾的悲哀,不过是帝王的卧榻之伴,做个陪衬罢了。
梅儿失笑:“夫人歇着,奴婢告退。”
衣袂被无声的绊住,梅儿回首看她,哪还有半分醉意,不由皱眉,“夫人有何吩咐?”
她是否真的可信?可她已经是自己最后的希望……
犹豫这片刻,捏着梅儿的手又收紧数分,她的舌尖润了润干涩的嘴皮:“芈露,这宫中没有几个明白人,可你算一个。尘土沾身,竟敢连皮带血尽数撕落!”
那应是芈露的勇气与牺牲,她王梅儿何德何能承受此高洁,遂吐字清明:“梅儿,不敢当!”
“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