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是芈露的勇气与牺牲,她王梅儿何德何能承受此高洁,遂吐字清明:“梅儿,不敢当!”
“是了,你已经化名王梅儿。”郑槿篱莞尔,“再怪不得梅儿一时糊涂,皮落血溅时,我儿不慎沾染那半分痛苦。”
梅儿听出她其实是在暗责当时芈露害扶苏生病的事,她此刻佯醉把自己引进屋应当也是为了儿子,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梅儿嘴角勾起弧线:“夫人莫太担心,大王安排了蒙嘉大人为中庶子专于侍从教导扶苏公子,蒙恬公子也常进宫照应宽解。”
蒙嘉乃是蒙骜的弟弟,蒙家地位辈分甚高之人,可见大王还是看重这个儿子的,故而她也多少放下些忧虑。但毕竟母子连心,自己被关入无巷院扶苏又怎会没心没肺的在外逍遥,不知儿子受了何等辛酸。但当她初入无巷院时,发现自己随身贴护的定情簪不翼而飞,她就知道幕后黑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唯是她将一切舍弃才能换回牵挂之人的安危。特别是扶苏,她若再不做出决断恐怕会连累到自己最重要的人。
梅儿清晰的看到她漆黑的双瞳有吹不散的愀然愁色,嘴边亦是化不去的怅然苦涩……
她从袖中取出黑墨白帛双手微握,递给梅儿:“这是槿篱对我儿的万千叮咛,望梅儿将帛书交予我儿。”
白帛没有作任何的包覆,一接过便露出其间文字,心尖似无数蚂蚁爬行的烦懑又似娟秀清溪流淌的忧愁,更是被轻轻划开了一道小口,溢出母性的本能,怎徒留空落落麻木跳动的心脏,逼得她沙哑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好。”
声音不大却回荡在整个房间,让郑槿篱坚持太久的身心软下来,无力的倾靠在榻沿,木讷的盯着屋顶角那吐丝的蜘蛛,结一张网需要太久太久的时间,可破坏它只需手指搅动一下。然后毫无怨尤的再次一点一点的吐丝,她无力于蜘蛛坚持不懈的精神,她真的累了,是时候安歇,眼缓缓阖上,晶莹的泪珠不期然的从眼角滑出……
如果梅儿能够多些心思,如果梅儿没有着急离开是非地,如果梅儿可以发现她脸庞的泪珠,是否郑槿篱的结局就会有所不同?
可不久之后,当她得知郑槿篱白绫自缢的时候,就已再无如果了!
人的命轮就是如此奇妙,直到很多年后梅儿也做了母亲,就更彻悟那方魅影在自己心中刻上了怎样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陌香栀子
虽然平时都是腾来请人,但由于她是大王的贴身侍女,便也无多大怀疑,毕竟秦国的王就是秦国的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梅儿谎称大王生病的法子,一路无阻的到太医院见夏无且。
夏无且可没有前面放行之人那么好骗,分职不得相逾越,依他多年的经验绝不会派一个侍女来此,遂谦和的问:“王内侍所来何事?”
没想夏无且这般直接,梅儿愣了愣,随即咧出大大的微笑:“夏侍医,梅儿是极尊重你的为人的,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梅儿有一事相求。”
“王内侍请讲。”夏无且遣走了一旁的闲杂人,给梅儿倒上杯水。
梅儿干渴的大口喝完一杯水,食指压了压上唇,又似虚掩着鼻,把怀里紧揣的方巾取出,推至夏无且面前,“梅儿的好友宫中燃了此香,闻着甚是怡神,所以想请夏侍医查查这香末里有什么,改明儿也去配些。”
夏无且拿了块木片轻轻拨开已被烧黑的部分,压点起些香末,辨成色识香气,脸色骤变,却在下一刻恢复如常,梅儿捕捉到那细微的变化,心下越发胆寒。“不巧夏某这还有要事,这样吧,我让张旬张太医帮王内侍看看。”
不一会儿就叫来了太医院里最熟悉药材的张旬,他听完来由并未多想内里乾坤,随口应道:“容易,不过香薰之药,只是各药都已碾合在一起,容小臣些时日方能列出药材。”
梅儿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夏无且,礼貌的笑笑:“那就劳烦夏侍医和张太医了。”
折腾一半天加上没吃早午膳,肚子已经咕噜噜的叫,摸上饿扁的肚子,偏偏摸到那沉重的帛书。算了,再忍会儿吧,先去把帛书交给扶苏。
“王内侍。”
梅儿突被叫住,循声望去,从树后阴影走出一男子,淡淡的笑容挂在他嘴边,仿佛总是那么的知书达理。
“赵大人,什么风把您招来了?”自从被赵高领回咸阳宫,他对自己向来周全,可历史上赵高臭名远扬的形象根深蒂固在梅儿的脑海中,故而多少要与他保持些距离。
“小臣须带王内侍见一人。”他见左右无人,向光亮处前进一步。
“谁?”梅儿奇道。
“是您想见之人。”说罢,拿出袖中的栀子花。
一阵浓郁的馨香飘来,让梅儿不由联想起他——燕丹。
“可是我现在在咸阳宫。”怎么可能轻易出宫见他的?
赵高绅士的把栀子花献给梅儿,一只手背于腰际,另一手五指并拢指向未知的迷途:“请随小臣来。”
为了不引人注意赵高把她往偏僻的地方带,其间还真就没有遇到任何人。一阵清风吹起绿叶婆娑,无意浸浊几丝森寒,这个地方梅儿再熟悉不过,是当时抓住韩非私会郑槿篱的那片林子。莫名的疑惑窘于启口,仍是亦步亦趋的跟随赵高的脚步,直到越来越僻寂,她再压不住心中的畏怯,正要问话又被赵高抢了先:“王内侍莫急,很快就到了。”
终于,疲惫的攀爬过一个山头,拨开那荫蔽的木藤,穿越诡异幽静的隧道,这才惊讶的看向赵高:“我们出宫了?”
他淡淡的一笑,仿佛自豪于自己的能力:“是的。”
梅儿再回头看看,不可自信的呢喃自语:“怎么会有这么个隐秘的出口,嬴政知道吗?”
“另一条在死巷的尽头,只有两条路,除了大王及其信任之人,没有几个人知道。”出咸阳宫的密道有两条路到达,一条要穿过死巷尽头魍魉横行的埋尸地,另一条要翻山越岭寻踪觅迹,若是没人领路是极难找到入口和出口的。
“啊?”梅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无巷院的尽头?原来众人都闻之恐惧的死巷,要历练过“十八层地狱”才能够重生!
梅儿光想着死巷,没思考到赵高一语带过之话:“除了大王和他信任之人,没有几个人知道。”赵高是大王信任之人吗?抑或这没有几个人知道中恰巧就包含赵高?是否他已开始在宫中培养势力或暗布眼线,才会如此神通广大,找到这别有洞天!
“王内侍请上车,内里为您准备了一套衣裳。”赵高掀起车帘,巧妙的转移话题。
“在下赵高,特来拜见燕太子丹。”赵高对守门的揖礼道。
赵高偶尔会来燕丹处小酌,所以守门的都是认识他的。刚要进去却发现他身后有一清秀的男子,执刀把他拦下:“站住!何人?”
梅儿不敢说话,深怕女子细柔的声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赵高笑着过来,塞了些钱币:“这是我的小童。”
守门看了看梅儿,再看了看赵高,睁只眼不如闭只眼:“既然是赵大人带来的,那就进去吧。”
燕丹是堂堂太子,所以梅儿惯以为他身后跟着的是奴仆。可这次来到他的住所,见到守备的严谨才意识到他享有的地位不过是质子,看似在外风光无限,原来随侍在侧的不是仆而是监管者。燕丹于秦国的生活该是如何压抑,是否这就是触发他逃离秦国的缘由?
“梅儿?”他不再唤她凝香,兴许是不适应,话中有些生疏。但看到自己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到来,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过来吧,吃货。”
他的话犹然在耳,仿佛回到从前懵懂无忧的韶年。食案上各色的美味都是梅儿惯爱的,有些刻意,是早安排好让自己今天来?
偷眼看了看赵高,他已自觉隐退到角落里把风。不愧是赵高,察言观色为人处世的能力不容小觑!
梅儿随即坐下,燕丹给她斟上一杯酒:“等你很久,菜都有些凉了。”
“没事。”她这会正指着这好酒好菜的饱肚呢。
看着梅儿略有些狼吞虎咽,却又努力的克制自己,吃出淑女样,燕丹的笑容浑然荡开:“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梅儿包着嘴里的菜说:“四、五天吧。” 前几日燕丹面圣,她就在旁边伺候,可碍于嬴政在场就一直没能和他私下里叙旧。
“不是。”听到他的话,梅儿疑惑的别过头来,“是有近四年了。”
几天前的一面,不过是一瞥,既无精神交流也不敢眼神相触,两人因身份地位的悬殊拉出宽渊的鸿沟。梅儿想想不由笑了,“是呀,转眼这么多年。”
时间都去哪儿了?
不懂的人只会把它闭之门内,却终从门缝间溜走;懂它的人就会寸缕寸光,惜日如金。
可她再怎么去珍惜,溜走的时间却不在同一个时空。她的未婚夫练少华,现在怎样呢,是否已组建新的家庭?这样也好,她就不会那么愧疚于失身之事。
嘴角溢出淡淡的苦涩:“燕大哥也该成亲了吧。”
“我在等……” 他摇头否认,旋即从袖中取出一朵栀子花,别有深意道:“栀子花开。”
梅儿放下碗,抹了抹嘴,转移话题:“嗯,吃饱了。燕大哥找我来叙旧呀?”
“嗯,看看梅儿在宫中有没有受苦。”燕丹把栀子花插入梅儿的酒爵中。
她佯作没看到,蹦起来撩开衣袖露出那细嫩的胳膊比划道:“呵呵,我嘛,健壮着呢!”
他斜睨一眼,轻蔑的说:“哼,宫中小奴,嘴硬。”看梅儿活蹦乱跳的样子,“健”还将就说得过去,可这“壮”,她根本就是风吹便倒,哪担得住。
梅儿不服气,抓了他的酒一口饮罢,挑衅的问:“你呢?”
他拿回酒爵,缓缓的将酒注满,一改刚才的轻蔑,语气平和中透着丝愁郁的说:“我燕丹谁呀?堂堂的太子,衣食无忧,好着呢。”
梅儿屈膝重新跌回草荐上,两腿盘叠坐定,又把话抛还给他:“哼,质子先生,死撑。”
“死撑?”燕丹细品许久终于明白它的含义,不禁大笑,以致手抖无力的举起酒爵:“哈哈,可爱的梅儿,敬我们的死撑!”
梅儿亦拿起酒杯,可爵中的栀子花触目的斜插着,因为酒的浸养而蔓散出妩媚和妖娆的气息。她捻起花萼的尖角,连枝拔出酒中,那滴滴滑落的液体似鲜血腐蚀男子的心,有忐忑、有迫切、有怡悦、有惶恐……直到花被无情的丢弃于地,一颗心就只剩下落寞。
“不醉无归!”梅儿不忍看燕丹的表情,愿一醉解千愁。
两爵相碰,清脆的嘹唳把他混沌的思绪拉回,僵在空中的酒洒出一小半,只留下苦涩一口饮尽。
“好,我们再来。”
梅儿高呼着,正要给他倒酒的手却被压止住,抬头见他清浅的眸柔暖似水,笑容亲和适度,哪再看得到半分悲楚,“酒醉伤身,稍后还要送梅儿回宫。赵高……”
赵高应声从暗影中走出:“王内侍,时辰不早了。”
梅儿咬紧嘴唇,凝视他低垂的眼帘,两人都不知再说什么。原来他所谓的稍后,就是马上。无奈的一叹,抖了抖坐皱的衣角站起,面容和祥谦逊,礼貌的露出六颗贝齿:“燕大哥,我走了。”
临出门前,眼神无意瞥见静静躺于地面的栀子花,依旧娇艳如初香气袭人,诱得她伸手去拾。稍后,再入宫门深似海,不管栀子花是握在自己手中,还是养于水酒土壤中,亦终有一日会因枝下无根而暗淡凋零!
可她不知,背后的人儿看到这一幕,心中又掀起了怎样的波澜涟漪……
从燕丹住处出来的时候刚到申时,时间尚早,所以赵高把梅儿迎上车的时候问道:“王内侍难得出宫,还有何地想去的,高愿意效劳。”
她想去十里香榭,可碍于那里早换做王亲之所,若去岂非四处张扬自己是未经嬴政允许出宫,所以她摇了摇头双手一摊,“无甚可去。”
赵高放下车帘,漫不经心的说:“高有一处想带您去。”
“哪里?”梅儿好奇。
他但笑不语坐至驭马位上,长鞭一扬,马车飞动奔腾。
战国时期的路面没有现代的柏油路平坦坚韧,即便如此赵高却能驾驶得稳妥效率奇快,梅儿心中打鼓的片刻已到达目的地。
她疑惑的掀帘而看,前方乃是庄严的府衙,两大威猛的门神执戈而立,旁边张贴着各类告示:“这是哪里?”
“兔就关在里面。”赵高说着,并未打算把梅儿迎下来。
一想到兔在此处受苦,顿生急切,正欲下车又让赵高拦住。梅儿微怒的看向他,为何要告诉她兔关在这里?为何专程带她过来又不让她见兔?等等,赵高怎么知道兔对她的重要性?是自她从咸阳逃出就被跟踪着还是她回宫后被监视着,才会让赵高知道她和兔的关系?回忆当时出咸阳入邯郸的种种经历,这一路上应是有人在控制,不然怎会被引入屯留,颜雪怎会收留她?!
“这里守备严谨,王内侍见不到他的。”赵高的声音把梅儿的思绪拉回。
“那你带我来干嘛?”梅儿恼怒心焦。
“高想知道王内侍有多在乎他。”赵高的笑容带着几分邪气。
“什么意思?”她要救韩非,宫中人都是大抵知道的,可她最想救之人是兔就没几位知道了,赵高如此上心的把她带到此处,定是又打什么如意算盘呢。
“救兔其实并不难。”他说着也钻进车内。
梅儿盘腿坐好静待他的下一句乾坤,可不想赵高比自己还能沉住气,只好先开口:“请赵大人指点。”
他卷起车帘,眼珠子环滚数圈慎重的观察四周环境,低沉的嗓音说道:“秦君天也,天言可救黔首。想来王内侍这时日顺而不得,何不反道行之。”
梅儿抬眸凝视赵高的背影,果然是聪明人,直切主题,“如何反道?”
“夫人的身份!身份为基,夫人为果,咸阳宫位高权重者谁才是最想您得到夫人身份的……”他侧身抛出信息,随即跳下马车,“走吧,送您回宫。”
马车又轻微的晃动起来,她的思绪随之荡左漾右……
夫人的身份?赵高的方法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