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帝王出巡,事情繁杂,从仪仗到各式物品陈设准备,到随驾人选,以及沿途官员接驾事宜,千头万绪都要有人去管。另外万一始皇兴致来了,要封禅何处,或是要往何处游玩,又要另做准备。
可惜没等朝臣们将这一口气吐出来,始皇又下了另一道旨意,他要移驾林光宫。
林光宫依骊山而建,是避暑胜地,这个时候咸阳城中天气燥热,始皇想要移驾往林光宫避暑,也是理所应当。
问题是林光宫虽然有个似模似样的名字,但实则并没有完全建成。
始皇二十七年,东巡回来时,始皇看中了甘泉山这个地方,于此筑宫殿。但是当时只完成了前殿,被赐名林光宫。也不是始皇不想接着建,实在是二十八年,匈奴入侵,扶苏一下子把国库的银子全部都用光了,始皇不得不将自己的内库拿出来贴补国库,于是宫殿修筑事宜便只能暂停。
这一停就听到了三十年。
本来嘛,只要始皇不想起来,这个宫殿就是修好了,也是在那里白放着,所以也没有人在意。毕竟已经过去两三年的时间了,始皇未必还会记得。
谁能想到,今年始皇会不愿意出巡,反而要去林光宫避暑呢?
既然是圣驾驻跸之处,肯定不可能就这么迎驾,虽然现在再去修筑宫殿,是来不及了,但是翻新一下,重新妆点一番,总是能够做到的。而且这样也免得始皇看到这宫殿太过寒酸,龙颜大怒。
不过,别看只是翻修个小小的宫殿,花出去的钱,却也没有比始皇出巡少多少,投入的人力物力更是不计其数。
而后,在七月初,扶苏从九原出发,前往各郡监督长城修筑事宜时,林光宫也终于修缮完毕,始皇便带着朝臣,浩浩荡荡前往骊山。
路过当初丹阳道长炼丹清修的落霞洞时,始皇还停下来瞻仰了一番。但见那一整面石壁光滑无比,完全看不出来曾经开辟洞天,始皇不由感叹道,“丹阳道长道法高深,常人所不及也。”
单说能将洞天开辟在这样一个地方,就比自己身边那些溜须拍马的小人强了不知多少。再看这一手以假乱真的法术,更是令人惊叹。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始皇一起赞叹的。
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以卢生为首,现在还跟在始皇身边的那群方士。
要说这丹阳道长也着实可恶,自己都要走了,还不肯给别人留活路,临走前还将了他们一军。后来卢生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精力,但仍旧没能让始皇对自己的信任恢复到这丹阳道长出现之前,让他如何不愤恨?
于是他一边勉强笑着附和始皇的话,一边朝下面使了个眼色。
而后便有一个愣头青跳出来道,“陛下,那丹阳道长,不过故弄玄虚罢了。陛下乃圣天子,焉能被这等鬼蜮伎俩蒙蔽?”
他这番话说出来,立刻引来了几人附和。有一部分大臣始终以为,始皇相信这些方士,求什么仙丹和长生不死之药,本身就是无稽之谈。
当然他们自己未必敢于将这一点说出来。不过有人开了口,再去附和的话,就要简单多了。若是失败了,始皇也只会迁怒那为首之人,其他人纵然被处置,问题也不大。但如果成功了,就是个青史留名!
此时再被挑动一番,群情激奋,就算始皇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这件事了。
可惜的是,他们低估了丹阳道长,或者说仙丹在始皇心里的地位。
始皇自己心里固然对丹阳道长有些怀疑,但是这种怀疑他绝不会流露出来,更不会让人察觉。他之所以会来看着落霞洞,说到底还是因为丹阳道长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偏偏又毫无音讯,他必须要加强自己对他的信心。
而这落霞洞的“异事”,实际上就是始皇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毕竟这件事的确是很神奇,而且当时可是有很多人亲眼看见的,做不得假。
是以此刻听到这些人诋毁丹阳道长,等于是诋毁了自己心里刚刚竖起来的信心,怎不让始皇生气?
他面色一冷,淡淡道,“你说他是鬼蜮伎俩,那你就来与朕解释一番,这鬼蜮伎俩,到底是何道理?”
那官员踌躇了一下,咬着牙道,“请陛下让卫士们爬上此山,那洞口必定还在,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周义,你这话说得倒是有趣。”蒙毅这些年来极得始皇信任,是以随驾时也是跟在近旁,此时闻言,便冷笑道,“那石壁上开了个洞天,此事人人皆知。后来丹阳道长外出云游,遂封了此洞。但我等虽然看不见,但谁也不能说那洞就没了。如今周义你说这是障眼法,岂不是在糊弄陛下?”
始皇神色稍缓,朝蒙毅摆了摆手,道,“无妨,就让人上去一探。”
蒙毅挥了挥手,自然有卫士们上前,开始攀爬石壁。只是这石壁也不是这么好爬的,因为是一整块巨石形成的峭壁,风吹日晒雨淋之下,已是光滑无比,难以着力。
不过这些人是天子卫率,平日里本来就难得有表现的机会,所以这会儿都卯足了劲儿。很快被人提醒,想到了法子,用绳子攀在石壁上,这才终于爬了上去。
只是等他们再下来之时,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回禀陛下,那石壁上确实是没有洞口。属下等集合几人之力,敲击推拉,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哦?”这个结果倒是出乎了始皇的预料,但是却也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好了。毕竟好生生的一个洞,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不管丹阳道长是怎么做到的,至少说明了他的能耐。和他比起来,其他人引个火,招个风之类的做法,反而成了小伎俩。
蒙毅看出始皇心意,遂笑着道,“恭喜吾皇。臣闻有大神通着,移山倒海,都不在话下。想来丹阳道长能让冬天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距离移山倒海,亦不远矣。”
始皇微微一笑,看向周义,“周义,你还有何话可说?”
不等周义辩白,他直接让人拖了下去。然后摆摆手,重新起驾。
等銮驾继续前行后,蒙毅躬身立于始皇身后,低声问道,“陛下何故要令丹阳道长人前显圣?”
始皇看了他一眼,倒是没什么不悦,笑着道,“你猜不到?”
“臣愚钝,不敢妄自揣度上意。”蒙毅连忙垂下头,拱手道。
始皇似乎心情颇好,看了他一眼,“你也就是这般糊弄朕罢了。”如果真的驽钝,他也不会这么喜欢,时常带在身边了。蒙毅和那些人的区别,大概就在于他是真的聪明,那些人却是自以为聪明。
不敢揣度上意?不会揣度上意的人,怎么可能在这朝中立稳脚跟?他们需要知道的,是分寸。什么时候该揣度上意,什么时候该装糊涂。让你揣度的时候就揣度,不让你揣度的时候,就老实呆着。可惜啊,能看明白这一点的人,看来还是太少了。
蒙毅跟着笑了一下。
始皇也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转而问起了他的兄长,“现在九原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朝臣们都以为因为太子在九原,又跟蒙恬走得近,所以始皇不会支持蒙恬跟匈奴人作战,因为他不愿意扶苏掌握军权,慢慢坐大。但是这种想法其实很可笑。
对于始皇来说,整个国家都是他的,扶苏也是他儿子,让儿子去替自己打回来一块新的疆土,有什么不好的?
且不说扶苏是他选定的继承人,等闲不会更换。就算不是,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在他这里,也绝不会忌惮自己儿子这种事情。更不会因为这种莫名奇妙的问题,就对外族妥协!
雄心勃勃的帝王虽然年纪渐长,但是年轻时的锋芒却没有消失,只是收敛起来了。对匈奴,他有自己打算!
“回陛下,还是不好。自前年吃了败仗之后,边关的防卫没有一时一刻的松懈,匈奴人怕是已经憋不住了。去年冬天他们冻死饿死了不少人和牛马,今年若是再抢不到足够的粮食,恐怕冬天更难熬。匈奴人想来明白取舍。”
蒙毅停顿了片刻,见始皇没有发表意见,又接着道,“据蒙将军言,今次迁民实边,倒是让他发现了几个好苗子,都是将帅之才,只要稍加培养,今年秋天便能用上了。”
这是暗示今年秋天会有一场硬仗。关于这一点,始皇自己也心里有数,所以他依旧只是懒洋洋的靠在位置上,半眯着眼,像是没有听到蒙毅的话。
蒙毅却知道,这只沉睡的雄狮,只不过是在用最冷静的头脑思考这件事的得失罢了。
果然,片刻之后,始皇睁开眼,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到时候粮草的事,朕会让李丞相交予你。”
蒙毅脸上却看不出喜色,只低声应道,“臣谢过陛下信任,必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始皇点了点头,想了想,道,“你现在去叫李丞相过来。对了,让他带上南边的折子。”
这是始皇另一件闹心的事。
西南那边的夷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闹起事来,始皇今年未能东巡,倒有大半是被这件事拖住了。
西南跟匈奴又不同。那里已经是大秦的领土,只是当地尚武,民风彪悍,难以教化。平时种种冲突就不说了,这次的事情之所以闹大,还是因为当地的夷族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群起攻入了当地官衙,把当官的给抓起来了。
这下子可不得了。这是事关朝廷脸面的事,若是一个处置不好,很容易让朝廷的声望下降。夏天本来就热,为了这件事,始皇又心烦了许久。见他精神不佳,所以内侍奏请移驾行宫避暑,始皇才会答应。反正地方近,一两天就能来回了,不耽误什么功夫。
算算时间,派去调查这件事的官员的折子也该到了,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蒙毅应了,轻手轻脚的出了銮舆,抬手招来一个内侍,让他去传李丞相过来,然后自己就在门口垂手侍立,打算让始皇一个人待一会儿,等李斯过来了再一起进去。
李斯看起来倒是比之几年前还要有精神。
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廷尉,现在却已经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了。况且又得始皇看重,但凡有奏,始皇通常都会同意。
除了公事不算,私底下始皇对他也不乏赞誉之词。因为他写得一笔好字,始皇出巡时都很喜欢带上他。尽管他近年来年纪越来越大,已经不堪舟车劳顿。
圣恩隆厚至此,让李斯如何能不精神百倍?
他为人端肃,尤其是如今居于上位,更是不肯有丝毫随意,也就越发看重规矩。见蒙毅侍立与銮舆门前,脸上露出一份满意,这才开口招呼。
始皇在内听到了声音,便扬声让人进去。先给两人赐了座,然后才问起李斯西南之事。
这件事李斯也头疼得很。
说起来那些夷族这次却是占理的。因为那个被他们抓住的官员,据说是强占了一个夷族女子,而那女子本有亲事,反抗不成,竟自尽了。
夷人尚武,却是最讲究义气二字,做事也随心所欲,得知此事之后,竟是不管不顾,打破了官衙,将那父母官给抓了起来。好在他们还有理智,并没有伤人,不然这件事恐怕要变成造反了。
但是现在也不好处置。
夷人占理,不能不考虑,若是处置不当,必定引来更大的反弹。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的行径已经是打了朝廷的脸面,若是不做出任何处罚,恐怕朝廷颜面扫地,在民间声望也必定大降。
如此左右为难,反而一时之间无法定计。李斯直到来之前,也没有想到好的办法,这会儿也只能照实说了。
“陛下,夷人尚武,当以安抚为上,免得事情失控,难以压制。只是这样一来,不免会让人觉得朝廷毫无威信,朝廷命官被抓,却还要去安抚夷人,若是官员们闹起来,就不好收场了。”最后,李斯道。
“那依你说呢?”始皇看完折子,头也不抬的问道。
“臣以为,可命那夷族首领入京。”李斯答道。
这是他勉强想出来的一个办法。扣住那些夷人的首领,让他们投鼠忌器,自然就不敢轻动了。如此对官员们也有交代。至于夷人那里,就说让他们的首领来学习中原文化,也不必把话说死,就说让人来住个三年五载。等人来了,就由不得他们了。
只是这个办法,终究还是有不少未尽之处,他也没想好怎么解决,因此不算上策。
始皇闻言,转向蒙毅,“蒙卿以为如何?”蒙毅位至上卿,是以始皇如此称呼,以示亲近。
“丞相的办法倒是不错,只是如何让夷人乖乖把首领送来?”蒙毅道。
“这个简单,只需告诉那些夷人,此事是那官员之错,将他处置,出了夷人的这口气。然后再告诉他们,但是私自囚禁朝廷命官,亦是死罪,那为首之人也要被惩处。他们的首领若不想让自己的族人丧命,便只能出头了。”李斯道。等他出了头,让他做什么他自然就只能做什么。
“如此,臣无异议。”蒙毅道。
始皇想了想,摇头道,“此乃一时之计。若朕要彻底解决此事呢?”
李斯道,“若陛下肯将这片土地分封给哪位公子,再予他兵马,自然便能让夷人俯首。”那些夷人不过仗着武力,文官难以跟他们周旋,但藩王可以有自己的私兵,又能常驻当地,必能震慑群夷。
始皇凝眉,“此事朕已有主意,不必再说。”秦始皇是个占有欲非常强大的人,他好不容易统一中国,绝不会再分封出去,酿成几百年后的内乱。
李斯便不再说话了。蒙毅却道,“不如陛下此次派遣一位公子,前往处理此事。到时候便可借口公子与夷族首领十分相得,如此兵不血刃,便能将人请来,谁也说不出什么。”
扣下质子这件事毕竟不是那么好摆在台面上的,如果对方是自愿来的,自然比威胁的效果要好。
始皇缓缓点头,“也好。”
第二日他便下旨,命年方十四,今年才刚刚入朝的公子胡亥前往西南,处理此事。
而且在李斯的建议上面,始皇添上了不少自己的想法。比如,将整个西南地区拆分开来,划分成几个大小不一的郡,如此也可以将夷族们割裂开来,只要他们内部不是一条心,就没那么令人忌惮了。
且不说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