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城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年代悠远的“吱呀”声。
广阔的平原尽头,一轮落日仿佛要燃成灰烬,红霞满天。
小红马慢慢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星璇跳下马,把马鞭塞进我手中:“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回去以后,我会说因为你突患急病,婚期延迟……以后再做打算。如果我们都不出现,今晚的残局怎么收拾?他们迟早会再找到我们。”
星璇不是孩子,我才是,没心没肺,任性而幼稚!
我紧紧地握着马鞭:“可是,你现在回去,会有多大的风暴等着你。”
“无所谓的,总要有一个人承担。不能是你。”
心乱如麻,我不能回去,可是我怎么能扔下星璇一个人走掉……
“花花,你这副样子,我会以为你后悔了!”
我勉强咧咧嘴。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记得打趣人。
“如果有下辈子,再有这样的机会,你愿意吗?”星璇的声音轻得像天际飘来的风,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疑惑的看向他。
“你说什么?”
“我在说,你错过了这村,就没这站了。”星璇笑笑:“赶紧启程吧,再过一会,追兵也该到了。别担心,我会见机行事的。”说着,他轻轻抬手:“路上照顾好自己。”
手落,小红马扬蹄,一刻也不耽误的踏尘而去。
我侧过身子,拼命的挥手:“星璇,再见!我一定会再去找你!”
夕烟里,晚风阵阵。星璇微扬着唇角,长发飞舞,泼墨一般,浓密碎乱,如同碧波里水草荡漾出的涟漪,飘摇在空中,滋长着落寞,虚空。
直到星璇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我才回过头,心里空荡荡的。
往事如云烟,身在其中时,什么都看不见。走出来以后,才历历在目。
这么一瞬间我才明白,在一起的大多数时候,是我在依赖他,对他的照顾习以为常。也直到现在才想起,在这个时空里,陪伴我最多的人,其实是他……
三十四 花魁
在没有任何形式的媒体出现时,新闻传播最快的渠道还是众人之口。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有八卦可听,这是亘古不变的。
颇负盛名的玉棠山庄刚召集群雄前来英雄大会不久,又举办过一场婚礼,据说一对新人与皇亲国戚极有牵连,连当朝天子都微服而至。不曾想,这场隆重而神秘的婚礼却由于新娘的缺席而成为笑谈。关于新娘的下落有多种版本的说法,有人说,她因病卧床不起而无法完婚;也有人说,她在成婚当日与情郎私奔;更离谱的,还有人言之凿凿的称其亲眼见到新娘因貌似无盐被新郎嫌弃,羞愤之下投湖自尽……总之,那晚的礼堂上只有新郎一人出现。关于新郎,传言只有一个版本,那就是龙颜大怒之下被勒令连夜返京,后话不详。但是可以肯定,倒霉的新郎目前绝对好不到哪去。
我坐在茶馆一角,紫砂壶里的龙井茶早已变凉。周边的人渐渐散了,好心的掌柜过来提醒我:“姑娘,用晚膳的点到了,小店没什么主食,换家酒楼吃饭去吧。”我回过神来,冲他笑笑,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谢谢!”
余杭是个典型的江南小镇,一条护城河从家家户户门前流过,青石板桥连接南北,站在桥上就能把整个小镇尽收眼底,不时的有扁舟来往穿梭过桥洞。傍晚骤雨初停,淡青的天空微泛烟红,漂浮着蒙蒙的水气,路人行色匆匆。
在茶馆门前站了一会,我慢吞吞的向客栈走去。感觉对不起星璇的时候多了,没有哪一次有这么强烈过。回到房间,打开床上的包裹,一团晃眼的红。我把叠好的礼服和静王妃送的金饰放在一起整理好,坐在床脚发呆。
已经在余杭呆了好几天,红凤和冷清扬都没有出现。思忖了一番,我决定动身去京师,也许还能打听到接下来的事情,楚王爷是皇上的老弟,想来星璇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还是放心不下。红凤他们也许是被什么事给耽误了,又或者是星璇根本没来得及给他们送信,不管怎样,找不到我,总会有人想到回碧荷园看看。
有样学样,拿块轻纱蒙起半张脸,对着镜子练习了半天傲慢的眼神,纸老虎重返江湖了。不会武功,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横冲直闯,大概也就只我一人做得到。没办法,谁叫我碰上的一拨人,从上官凌风到冷清扬,哪个不是正在或者具有睥睨天下的潜质?所谓王者霸主,其实最主要的还是气势,只要把气势拿捏准了,旁人都会怵你三分。好在我并没有碰到找茬的主,当前又正逢太平盛世,更没有遇上打劫的,居然让我顺风顺水的混到了洛阳,京师已然在望。
洛阳城内,人衬花,花映人,处处繁花似锦,满目姹紫嫣红。
牡丹自古便为倾城色,时下正值当季,花连花,叶连叶,烁烁盛开,婷婷婀娜,有如冠,有如碗,有如绣球,一种花卉,伴着万般花香。
沿途不乏驻足流连的路人,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其中还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身后婢奴成群。在别处,我很少看见在外抛头露面的富家女子。就连嫣然每次来碧荷园找我,都是借着到宗庙上香拜佛的名义。
找到一家人不多的小饭馆,店小二殷勤接过我手中的缰绳拴在马桩上,将我迎进去。等着上菜的工夫,我问小二:“今天怎么这么热闹,都跑出来赏牡丹了?”
小二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手脚麻利的倒好茶,笑道:“姑娘刚来此地自然不知。眼下正是洛阳一年一度的牡丹节,全城上下,不分老幼尊卑,要足足欢庆十天呢。姑娘赶巧碰上了,不如多留几天再走。”
我笑笑,不置可否。
小二欲言又止,拿下搭在肩头的汗巾擦擦桌子,过了一会,还是开口了:“小的还道姑娘是来参加花魁比赛的……”
“花魁?”
小二见我一脸问号,立刻兴奋起来,滔滔不绝的说开来。
知道洛阳的人,没有不知道牡丹节的,而提到牡丹节,自然会让人想到花魁两字。
花魁的选拔,在洛阳,乃至全国,都是件全民参与的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不少人家把女儿送来参选。评委多由一些德高望重的文人组成,其中不乏在朝相士。参选者容貌过人不说,必定还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随手掂来,换句话说,要能满足男人选老婆的一切外在的虚荣的条件。而一旦拔得头筹,那可是名扬天下的事,不怕以后找不到好郎君。当今皇后,虽说是权贵之女,但也蝉联过两届花魁。后宫的几位宠妃,都是参加过选拔且成绩不俗的。因此,每年这个时候,无论达官平民,家中但凡有姿色出众的未婚女子,都会前来洛阳。
我心生佩服,想不到古人也这么会自娱自乐,天下美女不能平分,饱饱眼福也不错。随口问道:“那上一届的花魁下嫁何处了?”
小二马上露出一副高深的表情:“五年的花魁宝座未能让出,民间盛传,除非以下三人之一来到洛阳,不然花魁易主还是遥遥无期。那三人便是梨落、嫣然和霓裳。”
我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连咳几声:“你说的是幻琦!”
小二惊讶道:”你认识她!”随即自己又反应过来,叹道:“洛阳百花搂,天下谁人不晓。那里的姑娘,普通人去了瞧也不瞧,当真千金难买一笑。幻琦自是百花楼的头牌,卖艺不卖身,那些有钱又无门得见的公子哥们也不过是在每年这个时候才能一睹芳容。”
我忍不住笑了,才多大的孩子,还一脸向往的样子。小二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恕小的冒昧,姑娘虽蒙着面纱,可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韵,显见是深藏不露之人。”见我没什么反应,又说:“不如也去凑个热闹……”
凑这个热闹不等于丢脸么,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不过,我对幻琦倒是大有兴趣,看来很少有人知道她有一个比花魁更重要的身份——天山凤翎观主!她才是深藏不露之人,大隐隐于世,我倒真想看看此人混在百花楼里干什么。当然,还有一个绝不能对外人道的原因,我始终念念不忘她对冰焰势在必得的样子,既然有这么个大好机会见识一下她的百般技艺,哪怕会被打击得自惭形秽,我也要勇往直前。
好奇心加上微妙的醋意,我开始期待四天后的花魁选拔。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我不是猫,当然死不了。但是如果我能预知随后会发生的事情,打死我也绝对不会留在洛阳!
百花楼,顾名思义,春意盎然,风光无限。还未近前,粉香盖花香,丝竹入耳。偌大一座红楼,装潢极尽奢华,后院缦廊回转,烛火通明,男男女女头顶红鸾精神焕发。
米错,别怀疑某人的视角,此人眼下正蹲在屋檐上看得起劲,满脑子不纯洁的想法。传说中的高级色情场所原来就是这样的,氛围啥的都营造得相当到位,而且,还要有选择的接客。来这里找乐子的男人,都一副风度翩翩的圣人君子样,没准随时都会对身边的美人蹦跶两句应景的诗来,该怎么形容来着……对了,风流而不下流,哦呵呵呵……一派花好月圆的景象比以往在古装剧里看到的那些恶俗场景悦目得多……等等,我是来干啥的?
猫腰跳下屋檐,在暗处角落里停下。据目测,头牌的闺房应该不在后院,而是在红楼某处。我跳进回廊,快走几步,看见前面来了人,忙往旁边廊柱上一靠,假装赏月。
一对人从我身边经过,女的倚在男的怀中,无限娇羞状,根本没留意到我的存在。男的抬起一双桃花眼,醉醺醺的扫过来:“妹妹,夜里风大,小心凉着,进屋去……”后面的话变成了闷哼,那女的伸手拧住他的嘴:“没良心的,一个还不够,百花楼的姑娘都许了你……”我强忍着笑,一溜烟的跑了。
走走停停,一路上看了四五次月亮,总算从后门进到了正厅里。大厅左侧垂下巨幅的桃红纱帐,几名女子坐在其中,各持一样乐器或吹或弹,乐声有如高山流水,袅袅不绝。中央一方水池,池中三个莲花台,台上各有一名舞娘,姿态曼妙。右侧一排卷着竹帘的小隔间,估计是给客人坐那看表演的,不过这时辰,人都跑去后院了,谁有闲心看歌舞。
我摇摇在回廊里拣的一只没人要的羽扇,遮住半边脸,从容的朝隔间旁边的楼梯上走去。正走得无比从容无比优雅之时,一只手伸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心中暗惊,慢慢回头,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三十五 相逢
“什么事?”我不多废话,做好随时逃跑的打算。
来人的笑容滞在脸上,入定般的盯着我。我暗暗喊糟,转头时忘了用羽扇遮脸,别是在熟客面前露馅了。正想说自己是新来的,那人结结巴巴的说话了:“花……花魁……幻……”
“我不是幻琦,阁下认错人了。”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那人这会反应倒快,“嗖”的蹿上前挡住去路,“哗啦”一声,手中的折扇打开,整一风流倜傥的才子造型,末了来一句:“初次见面,敢问姑娘芳名。”
我差点没趴下,皱眉将此人上下打量一番,身高嘛,勉强摆脱三级残废。长相嘛,还过得去。穿着嘛,也算考究,扇柄下坠着一只金元宝……估计这就是自信的来源。见我不说话,他“啪”的收起折扇,一脸骄矜:“鄙人姓高,单名贵。是洛阳府君的大儿子。”
我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看人家爹多会起名儿……心里忍笑忍得不行,只想速战速决,早点把他打发了,随口胡诌道:“小女子今儿不巧有约,恐怕没时间与高公子多聊,改天吧。”
从他身边绕过,没想到他还跟着我:“那高某送姑娘回房,也好得知姑娘的名号。”名号?什么名号!这人难道听不懂拒绝吗?我不理他,快步上楼,立马发现原来自己是外行。站在中庭,一溜眼望去,每扇门楣上都有一块木牌上书花名,如虞美人、曼陀罗、秋海棠之类,这样看来,那花魁自非牡丹莫属了。心中有了底,巴不得一脚把身后碍事的踢飞,这家伙看上去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米虫,待本姑娘一招点穴手搞定他拉倒。不过,得找个隐秘点的地方作案。
走了一小段,来到拐角的墙边,随手一指前方:“我的房间到了,高公子请回吧!”高贵随手指的方向看去,撑开纸扇摇两摇,故作风雅道:“杏园飞红,好……”好机会!我飞快地伸手点穴。手指刚挨到光滑的衣料,腕部被突如其来的外力一带……我一头撞上脂粉味极浓的胸膛,愕然抬头,高贵的笑脸变狼颜:“玩欲擒故纵的多了,这么烈的还是头一回碰到。我说美人,这还没到屋里,怎么就急着投怀送抱了!”说着,手臂就环了过来。
判断失误,严重的判断失误!
我重重踩向他的脚面,趁着他缩脚的空当一把推开他,低头从他腋下钻过,没想到这厮反应不慢,紧跟着反扑过来。情急之下,体育课上学的防狼式登场。转身、戳眼、抬腿……得意的看着色狼蹲在地上嚎叫,头也不回的跑。
跑出一段,听见后面传来零乱的脚步声,那厮居然还能蹒跚着追来。
当即向楼下狂奔。
没走几步楼梯,被人拦了回去。两名虎背熊腰的黑衣大汉一脸不善,其中一个开口道:“胡闹什么!懂不懂规矩?回自己屋去!”我顾不上其他,指着快到跟前的高贵:“他……吃白食的!赶紧给我轰出去!”两名大汉一愣,齐齐看向披头散发、大汗淋漓的高贵。
我略一提气,脚尖踢向墙面,借力跃向顶楼。
居然没人追上来。
我有些奇怪,四下看看,精致的雕花木栏里,各色牡丹争奇斗艳。花丛后朱门半掩,窗格上糊着粉色细纱。
雅致的闺阁,月度银墙,红烛摇影。
屏息走近,屋里有人说话。
女子的声音酥媚入骨:“一夜鸳鸯又如何,多年夙愿,只求托付良人……”
幻琦的语调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我都还清楚的记得她对冰焰说的那些话,怎么转个身,同样的调情手段又用在了别人身上?难道是我想多了,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青楼女子?不管怎样,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