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洒在床前的地板上,泛着晃眼的白光。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旷野。
次日清晨,待我睁开双眼,床畔早已空无一人。我伸手抚着身旁已经冷却的棉枕,心里有些疼。
这时朱嬷嬷端着热水推门进来,见我已经起身便轻声说道:“才人,皇上早朝去了。奴婢伺候你梳洗,早膳后还要去坤祥宫和景德宫请安呢。”
我微微错愕。莞太后不是已经通知各宫不要扰她礼佛么?
朱嬷嬷见我错愕,便笑道:“今天坤祥宫的内监过来传话,说太后明日要启程去白马寺清修。所以今日各宫都要过去问安的。”
我听罢,心中纳闷。好好的,莞太后为何要到寺院清修呢?见时辰不早了,我赶忙起身开始梳洗。
“皇上上早朝前可有留下什么话?”我对着铜镜低声问道。
朱嬷嬷为我梳发的手略微顿了顿轻声应道:“皇上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这些日子政务繁忙,可能没有什么时间见才人。叫奴婢转告才人要自个儿保重身体。”
我口中呼出的热气在铜镜上蒙上了一层白雾,镜中的我有些模糊。我伸手擦了擦铜镜,凉意渗入指尖。
隆仁,为何你要同我说这些……
朱嬷嬷丝毫没有觉察我的情绪波动,她熟练的双手在我的发上上下翻飞,很快便为我梳了一个漂亮的倭堕髻。金色的发簪在漆黑的发丝里闪着灼灼的金光。
我伸手拢了拢淡紫色的绣纹敞袍,便起身出了乾宁宫。朱嬷嬷跟在身后,轻声对我说:“才人,待会儿到坤祥宫时您还是尽量不要引起太后的注意。虽说事情过去了许久,可是只怕太后的心中仍存有芥蒂。”
我回头望了她一眼,低声说道:“谢谢嬷嬷提醒。”
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随口说道:“奴婢只是担心才人吃亏。”
我见她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便微微笑道:“嬷嬷,我并没有怪你,我知道你待我好。”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我。
很快便到了坤祥宫。坤祥宫此刻门庭若市,妃嫔皇亲站了满院。我选了个角落的地方静静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莞太后便穿着暗红的凤袍坐在了高高的正殿上。
许久未见,莞太后憔悴苍老了许多。她威严的脸上写满了淡淡的忧伤。她微微扫视了一下殿内的妃嫔皇亲,淡淡地说道:“哀家老了,恐怕没多少时日了。回首往事,发现哀家做错了许多事。近来礼佛时,参悟了许多佛理。才知道人生短暂,苦海无涯,要懂得放下方能解脱。所以这才想着到白马寺过些安静的日子。”
所有人立刻跪了下来,叩头说道:“太后凤体祥和,定能长命百岁。”
她微微笑道:“罢了罢了,活那么久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今日你们能来为哀家辞行,哀家心中甚为欣慰。你们跪安吧。”
说罢,莞太后便缓缓起身。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庞,顿了下来。
我低下了头,她略微沙哑的声音喃喃响起:“洛才人,你留下。哀家有些话要同你说。”
我心里一惊,抬头时众人已经纷纷退了出去。
太后离宫(下)
晨光映在坤祥宫正殿红色的地毯上泛着柔和温暖的光。只是我的心此刻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
莞太后的目光不再如刀子一般让人疼痛,反而如一根轻柔的羽毛缓缓地在我身上来回拂过。我有些紧张,低着头望着鞋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宫女们将正殿红色的雕花木门缓缓地关上。轻微的扣门声犹如打在心上一般,让我的心轻轻地瑟缩了一下。
这时莞太后低沉的嗓音在耳边缓缓响起:“洛才人,你在害怕?哀家有这么可怕吗?”
我迅速抬起了头,低声应道:“不是的,太后。”
她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也许真的是哀家错了。很多事都是哀家一手造成的。”
“太后……”我正要说话,莞太后便朝我摆了摆手,我缓缓合上了嘴唇。
她轻轻地转过身子:“其实,韵儿的死哀家很心痛,……也很歉疚。若不是哀家当年……哎,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只是可怜了韵儿。很多人都不明白哀家为何那样疼爱韵儿,甚至有些搬弄是非的人在背地里传言说韵儿是我的孩儿,而怀疑起皇上的血统。”
我惊愕地看着莞太后。
难道牢中的那位公公弄错了?隆仁的血统……隆仁究竟和莞太后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觉得头有些疼,轻轻晃了晃沉重的头。
莞太后瞟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只能说,那些人总有一天会为他们的言行付出沉重的代价。没有人可以置疑皇上的血统!我待韵儿如亲生孩儿,只是因为哀家寂寞。这个金壁辉煌的宫殿里是何等地寒冷。我入宫大半辈子,从未感觉温暖过。先帝不爱我,亲人远离我。每天那金灿灿的阳光洒进这冰冷的宫殿也丝毫不能给我带来些许的温暖。权力地位是这个宫殿的主宰,爱情亲情在这里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曾经我也因为这些留下了如今无可挽回的错误,但如今我总算彻悟。皇上很爱你,但他不能仅仅爱你就够了。他是一个皇上,是万民的天子。有些时候你要体谅他,原谅他,要为他牺牲。明白吗?”
莞太后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我的脸,定定地望着我,似乎要从我身上得到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
我心里忽然觉得有某个脆弱的地方在慢慢地粉碎,再粉碎。疼痛缓缓蔓延全身。
我低声回答道:“太后,你放心。臣妾明白。”
她点了点头,柔声说道:“在这个宫里当个女人不容易,哀家很明白这点。但哀家也要让你明白,皇上不是寻常百姓,有些时候身不由己。你如果爱皇上,就应该明白哀家对你说的话。好了,哀家也不多说了,日后你自然懂得。”
我的头埋地更低了,有细碎的液体在眼中缓缓地聚集。
莞太后走到我的身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说道:“你应该本姓裴吧?”
一阵惊恐袭过心头,我迅速地抬头,泪水跌落。
“你别怕。哀家自你进宫之时便知道这件事。只是当年哀家亏欠你父亲许多。许多内情他并不清楚。他带着你离开这座宫殿这么久,你却仍然没有逃出命运的掌心。想必你和皇上真的有这份情债。你父亲和你的外祖父都是好人,希望上天垂怜,能够让你幸福。”莞太后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继而转身由宫女扶着缓缓走入了内殿。
我欠身跪安但心却仍在扑腾扑腾地跳着,并且夹杂了许多细沙磨砺般的疼痛。
双腿有些绵软。我走出大殿时,朱嬷嬷迎了上来扶住我急切地问道:“太后和才人说了些什么?才人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摇了摇头,低着头缓缓朝前走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宫殿里埋葬那些刻入我骨髓里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疼痛?
隆仁,莫非我们今生真的有缘无份?
次日,太后的凤辇便移驾白马寺。她减免了一切繁琐的东西,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宫女。那显得有些过于简单的仪仗在清晨有些苍白的晨光里渐渐离这个辉煌的宫殿远去……
莞太后临走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底,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身为这个宫殿中女人的悲哀与无奈。
我不知道自己今后究竟会经历些怎样的沧桑,但我已经隐隐地感觉到隆仁离我越来越远了。
夜访琴音(上)
太后离宫后,便传来了定远大将军白良忠拔营回朝的喜讯。宫里所有的人都欢欣雀跃着,为着朝廷大战告捷,更为着宫里即将举行的喜宴。
我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我实在难以想象就在两日前仍对我爱语哝哝的隆仁竟在转身的刹那下诏礼聘定远大将军白良忠的女儿——白妍澈,并且即日将她封为昭仪。
我的心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渐渐被碾碎。难怪莞太后要对我说那些话,难怪她看我时有那样怜悯的神色。
难怪隆仁那夜要说那样的话。这下,我全都明白了。原来这宫里竟是我最后一个知道隆仁的喜讯。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礼聘白将军的女儿,但他终究还是将白妍澈迎进了宫里。
我站在院中远远地望着乾宁宫火红的灯笼里透出的红光,望着夜空中绽放的如画般绚烂的烟花,听着热闹异常的丝竹声,心里却仿佛有什么在渐渐地碎裂。
素儿从身后为我披上狐毛斗篷,轻声地安慰着我:“才人,白将军战功显赫,又是开国元老兵权在握,皇上是因为定远大将军的战功才封白姑娘为昭仪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淡淡地应道,转身走入屋内。
隆仁,今夜你一定是红罗香帐,软玉温香了吧。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清澈悦耳的琴声,那琴声带着浓浓的忧伤穿过夜空中绚烂的焰火从浣月宫传了出来。我停住了脚步,细细地听了一会儿,便转身对素儿说道:“素儿,我要出去走走,你不必跟来。”
素儿拉住我轻声问道:“才人要去哪?”
我摇摇头,便提起灯笼,打开门走了出去。
已近腊月,天气如冰般寒冷彻骨。我打着灯笼瑟缩着朝琴声的方向走去。我忽然那样迫切地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会弹奏出如此忧伤的琴曲。
路过梅林时,才发现梅花已经在枝头悄然绽放了,雪白一片,犹如夜雪。淡淡的梅香扑鼻而入,倒是沁人心脾。
我绕过梅林,朝浣月宫缓缓走去。黯淡的火光在小径上投下浅浅的黑影,夜风吹过,光影婆娑。我忽然想起梁韵,心里一阵发毛,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但那忧伤的琴声仿佛灌注了魔力一般引着我不断地前去。我放开了所有的惊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琴声越来越近了,我看到了浣月宫里传出来的隐隐的光线。我上前正想轻声扣门却发现宫门并没有关上。它微微虚掩着,那隐隐的光线正是从这门缝里透了出来。
我轻轻推开宫门,只见庭院虽然简朴却打扫得十分整洁。有一个背影正背对着宫门在轻柔地抚琴。他披着白色的斗篷,分不出是男是女。他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琴声当中一般,完全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听着他忧伤的琴声缓缓地流泻而出,一圈一圈地在这个整洁的院子里回旋环绕,直至一曲终了。
我沉浸在他忧伤的琴声中久久不能回神,眼中早已泪水盈眶。
过了许久,我终于回过神,轻轻地拍起掌来。那个抚琴的人似乎吓了一跳,迅速地转过身。
我顿时愣住了。我没有想到这个弹奏出如此忧伤的曲子的人居然是平日里狂傲不羁的鲁阳王隆琪。
他静静地望着我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低声答道:“我听见琴声,便寻了过来。没有想到竟是王爷。”
“这是我母妃的寝宫,我在此抚琴有何奇怪?”隆琪淡淡地说道。
“我只是不知王爷原来琴技如此精湛。”我心里暗暗觉得奇怪。今日隆仁册封昭仪,隆琪怎会独自一人在此抚琴?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低声说道:“本王素来不喜欢热闹,皇兄早已知晓。所以他并不介意我是否参加他的册封宴席。”
我听到隆琪的话,心里微微难过,低下了头。
他见状起身说道:“身在帝王之家,这些联姻在所难免。你心中不快?”
“我并无不快,只是……”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便不再说话。
隆琪看了我一眼:“外面很冷,估计快要下雪了。我们进屋说话吧。”
我自觉不妥,毕竟我是隆仁的妃嫔,此刻已是深夜,同其他男子共处一室只怕有失礼仪。正想开口拒绝,隆琪已在屋内说道:“难得遇见知音,你我就不必在拘泥于礼节了。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再走吧。”
没有想到他竟视我为知音,我心中一震,缓缓步入屋内。
夜访琴音(下)
梅妃的寝宫十分淡雅怡人。墙上都挂着她和先帝平日所书所画。画上的梅花栩栩如生,仿佛阵阵梅香能沁出纸外。
隆琪见我望着墙上的字画出神,便走到我的身旁轻声笑道:“母妃同父皇一样喜欢琴棋书画,平日两人时常一同在寝宫里舞文弄墨,抚琴吟唱。”
“想来梅妃娘娘一定是个高雅脱俗的女子,难怪先帝如此宠爱她。”我轻声赞道。
隆琪却仿佛被什么激怒了一般:“宠爱有何用?母妃不是照样被人冤枉,冤死湖中?那些伤害母妃的人如今不是照样逍遥法外,快活自在?而我生为母妃唯一的儿子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他涨红了脸,似乎十分懊恼。我忽然想起端午那夜他在崇阳殿前隐没在黑暗里忧伤落寞的背影。心里隐隐地有些疼痛。想要出口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低下头,静静地站着。
过了许久,隆琪渐渐松开紧握的双拳,缓缓走到软榻前坐下。伸手拿起桌上烫好的酒,斟满一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有些尴尬地立着,双手绞着手中的锦帕。
他喝完一杯酒便转头问我:“梁韵在梅林遇刺,你不怕她的鬼魂么?”
我头皮有些发麻,喘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我并无做任何亏心的事,有何惧怕?再说,我并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魂。”
他饶有兴味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苦笑道:“你不信这世上有鬼魂?本王倒是愿意相信。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就应该为他们曾经做过的不耻勾当付出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了。”
“这世上自有公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坏人自会受到惩罚。”我看着他坚定地说道。
“呵呵,若果真如此,那倒是大快人心。只是,天不从人愿。”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脸色有些泛红。
我伸手拦住了他:“王爷,这样喝酒十分伤身。”
皇后的脸浮上心头。不知隆琪的忧伤里是否有几分属于皇后?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