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荔却神色平静,淡淡道:“他资质极好,也是个心地通透的好孩子。你与他在一起,他必能保你周全。”
风儿嫌恶的皱眉:“姑姑,我才不需要。还不如把他给晨儿。”
白荔微微笑道:“晨儿有你就够了。”她站起身来:“我明日去寻城主哥哥,让他在你的饭食中多加些蜂蜜,强身健体。”
风儿的气焰顿时软了下去,垂着脑袋,那模样连段昀都觉着不忍。白荔满意一笑:“风儿,就这样定了!嗯?”
风儿捧着粥碗的手抖了抖,点点头。
段昀一直在笑。虽然他不满少女将他丢给了少年,却也仅仅不满而已。在未来的十年内,这种情绪早已烟消云散。少年是白氏嫡出的长公子,未来的城主,个性难免跋扈了些,他随他一起习武、念书、研究兵法、研习天象。他也见过白氏另一位嫡出的公子白潋晨,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他们一起出去游历,学习处世之道,闲暇之时便去迤逦院看望白荔,看她在树下翩跹起舞,放声歌唱。
她永远都是十六岁的模样,清艳逼人,温柔如水。每次见他们,她还是喜欢揉乱他一头黑发,然后逼着长公子食用桂花糕。
段昀本以为一世就这么过了,忙碌,却又温馨。谁知那一日来的如此突然。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白荔诈死,反出白氏,远遁他乡。老城主病危,不再处理政事。白溯风一个人苦苦支撑,少年飞扬跋扈的眼神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冷酷和淡漠。
段昀站在阴影处,脸部线条如刀削般分明。白溯风端坐在大殿之上,忽然将满案书帛尽数丢弃地上,怒声道:“段昀!夫人走的那日,你到底见过她没有?”
他不再称呼白荔为姑姑。姑姑那个称呼,只留在少年纯白如纸的心思里。
段昀沉默着,缓缓摇头。白溯风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段昀,我从未将你当作外人,从未。”
段昀颤抖了一下,低下头去。他也从未将年少的城主当做外人,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早已彼此熟知对方性情。他一旦认定什么,就永不会更改。而白溯风呢?他和他一样倔强。
他忽然想起初次见到夫人的模样。少女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只是年轻的容颜下却有一颗苍老的心。她见惯了日出日落,月升月降,见惯了花开花谢,冬去春来。她可以记得很多人,却也可以忘记很多人。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梦醒知何日,载酒已十年。
白溯风苦笑,段昀,我们都老了。
段昀默然无语,他跟在他身后,身材高大,稳如磐石。
他的心总是在两方之中激烈交锋,渐渐痛不欲生。他在等待一个锲机,一个解决一切的锲机。但他没有等到,就死了。
她带他回来,也许只为心血来潮。
她却并不知道,那个孩子却甘愿为此付出一切,永世沉沦。
白衣
庭院深深。
小轩窗前,女子对镜梳妆,眉目如画,三尺青丝,如瀑如墨,光可鉴人。此时满头长发未绾起,随意披散在腰间,一片浓黑与身上白衣两相衬托,更显得清丽不凡。
但最令人惊艳的不是她的长发,而是她身上的白衣。它太白,好似夜间雪地的雪一般白的发亮,开襟广袖,曳地长裙,腰上一条绣满繁复图案的极宽腰带,更显得女子身形纤细,有弱柳扶风之态。白衣襟口和袖口皆用银丝绣成异常繁复的图案,银光闪闪。细细看去,却发现刺绣不止一层,而是层层叠加,却没有丝毫冗余之感,不可不谓巧夺天工。
但凡见多识广之人,却根本不会在意女子白衣上的刺绣,而是将目光更多的投在白衣本身,只因它竟然通体用白玉锦缎裁制而成,而没有参杂其它布料。
这已是骇人听闻之事。白玉锦缎,以其颜色洁白如雪,触感如玉一般冰凉柔滑而闻名于世。帝国织造坊每年只能生产出五匹,只因其原料太过稀少。它的主要原料为玉蚕吐出的丝,莹白如玉,却极为柔韧。而玉蚕,整个天下不超过五百只。至此,白玉锦缎被称为天下第一缎,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
能用得起白玉锦缎的家族不超过八个,更何况这般极废布料的广袖长裙,唯有四城城主的嫡亲女眷才有资格得到。此时女子一双柔荑拂过袖口,动作轻柔,显得极为爱惜。只是当她指尖来到袖口底端,脸上却划过一丝懊恼之色。
袖口无端缺了一块,仿佛被尖锐之物挂破。如果按完整度来说,这条长裙的价值便大打折扣。
女子微微叹息,神色之间极为惋惜。她虽然地位高贵,此生也只能得此一条白玉长裙。如果被那些姐妹们看到了,还不知怎么说她暴殄天物呢……
远处芍药开的正艳。女子叹息一声,步出闺房。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一条长裙又算得什么呢?
※※※
白和一袭戎装,随着玉润走在城主府邸中一处临水长廊之上。经过昨夜豪雨,两侧湖水浑浊不堪,不少锦鲤翻着肚皮浮上水面,荷花也早已凋零。萧索景色中,三两个素衣侍女撑着船,打捞湖中鱼尸。
白和自小风月惯了,他随意一瞥,便发现其中一名侍女容貌秀丽,身姿也十分妙曼,便自上到下,又自下到上的细细打量,步子也不自觉的慢下来。那名侍女似乎也察觉到了,一双美眸娇怯怯的看过来,却在触及他的视线时小脸一红,低下头去。
白和心中一荡,心道堂兄的府中的侍女都比别处美丽许多。正在心猿意马之际,却听得前方传来冷冷的呼唤:“白和公子。”
白和的满腔热情尽数被这声呼唤浇了个透,他轻咳一声,道:“玉润姑娘。”
玉润平日里一直是俏丽甜美的模样,此时小脸上森然一片,道:“请公子走快些,不要让城主久等。”
白和知道玉润在城主面前的地位,更是领教过玉润的性子,急忙应道:“是。”唉,这女子美则美矣,但绝不能轻易碰触,都怪城主平日将她教的太好……
行了一会,议事大殿便出现眼前。它还似往常一般巍峨肃穆,这些年来似乎没有变过一分一毫。白和远远望去,忽然恍惚起来。他年幼时,随父亲第一次来城主府邸,被精致的亭台楼阁和如画的景致震慑的无法呼吸。正在眼花缭乱之时,他看到当年的老城主远远走来,身后跟着白氏嫡出的长公子。老城主温文尔雅,长公子气势不凡,但却没有一袭黑衣的段昀给他来到印象深。那时候的段昀和他没有十分投缘,都喜欢像猴子一样爬高上低。谁知几年不见,段昀就成了现在神色阴沉的模样,唉,都怪城主把他教成这样……
走在身前的玉润已经推开殿门。他定定神,垂首走了进去。玉润在他身后缓缓关上殿门,然后走到坐在首座之人身后,站定。那人以手支额,打量了他一番,沉声道:“两位,白和到了。”
白和一震,微微抬头,发现这殿中不止城主和玉润两人。在城主座下首位,坐着一名老者,须发皆白,浑身散发着腐朽之气,一双眼睛却锐利至极。他认出那是整个家族辈分最高的长老,就连城主也要唤他一声二叔公。老者对面坐了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此时神色郁郁,竟然是白琉嫣的父亲白颐。
老者轻咳一声,颤颤巍巍地道:“他在年轻一辈中的确算是出类拔萃之人。”
白颐看了他一眼,道:“虽然性子偏激,过分风流了些,也算是心思缜密之人。”
城主道:“这么说,两位长老没有异议?”
老者缓缓摇首。白颐道:“总管位高权重,人选一定要慎之又慎。各城使臣、府中人事、防卫安全,以及宝库钥匙,隐凤城帐册都在他手中。但无论如何,白和肯定比外人要好得多。”
白溯风狭长眼眸中划过一丝晦暗光芒,他道:“的确。”
白和这时才听出了些门道。原来城主此番招他前来,竟是让他做隐凤城总管?怪不得这几日他占卜之时,洪星高照,隐隐有升迁之意。他压住心中狂喜,却又升起淡淡的疑惑。如果他做了隐凤城的总管,段昀又当如何?
他满腹疑惑。城主又道:“白和,从此以后你暂代隐凤城总管之职。如果你的品行和手段都足以胜任,我自会在所有族人面前为你授命。”
白和急忙跪下谢恩,他悄悄抬头,看到城主神色如常,身后右侧却没了段昀的影子,当下忍了又忍,还是道:“城主,段总管呢?既然属下暂代总管之位,还有很多要向他请教。”
众人默然无语。玉润脸色一变,她悄悄向城主望去,却见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大殿中显得越发白了,眼睫极长,眼瞳内一片晦暗。她微微叹息,心底升起无法抑制的感情。
白溯风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我正与两位长老商量,既然你来了,就一起听吧。”
白和领命,在最末的一侧坐下。白溯风又道:“二叔公,三叔,你们还记得十年前发生的事么?”
白颐闻言脸色大变,他看看老者,又看看白溯风,沉声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白溯风道:“她回来了。”
白颐浑身僵硬,竟然说不出话来。他与上任城主为嫡亲的兄弟,城主为长子,中间有个次子早早夭折,只剩他和小妹白荔。白荔是白氏嫡出的幼子,自然继承了巫觋血脉,一直是少女模样。他们三人一直感情极好,大哥温文尔雅,小妹温婉动人,谁知……
老者不禁肃然,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她现在在何处?”
白溯风敛眉道:“我也只是猜测。”
一直在旁沉默的白和十分迷茫。这三人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明白。但他却隐隐觉得这件事和段昀乃至穆如凡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老者叹息一声,喃喃道:“孽债,孽债啊!她当初已走,为何又要回来?”
白颐却道:“城主,穆如凡之死,和她有关?”
白溯风缓缓点头。
老者又是一阵低咳。他喘息良久,才涩声道:“伏虎城那边你如何交待?”
白溯风叹道:“三叔,这就要看你的意思了。”
白颐面上青白交加,颤声道:“城主!小女……小女她……”他心中焦急,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老者苍老的面容上浮起淡淡悲哀。任何人都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亲人受苦,更何况白琉嫣此去伏虎城,已是九死一生。但他也仅仅是悲哀而已,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一个人的性命,怎么比得过整个白氏?无论白颐怎样阻拦,白琉嫣也是非去不可了。
白溯风一直看着白颐,眼中晦暗一片。白和一直坐在末位,不发一语。琉嫣堂妹他也见过,其容貌在美女如云的白氏也算得上数一数二。本来和穆如凡的联姻称得上天作之合。谁知世事难料……
这时白溯风忽然道:“白和,你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
白和一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只见殿中四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顿时气血上涌,道:“属下、属下认为,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安抚穆如氏。”
白颐脸色更是难看,但碍于城主和老者面子不敢发作。玉润却在心底暗自冷笑。白和虽然天资聪颖,但和段昀相比,还是差了许多。如果段昀在,他定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白和此时心中更是忐忑,他想顺着白溯风的话说下去,但白颐的神情十分狰狞,似乎已经容不得他说任何一句话了。只是白溯风还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老者冷冷的微笑,以及玉润眼中的轻蔑之意都让他无所适从。
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城主,刺客现在有下落么?”
白溯风怔了怔,然后长眉锁的更紧。他缓缓道:“虽然知道是谁,但不知他的藏身之处。”
白和道:“既然穆如凡死在白府,刺客肯定来过隐凤城,说不定现在还混在城中。”
众人不语,因为这话实在像废话。白和面上一红,又道:“属下知道一个地方,就在隐凤城的暗巷中。那里鱼龙混杂,肮脏混乱,消息却极为灵通。”
暗巷?那可是隐凤城最糜烂,最荒唐,也是最美妙的场所。白氏虽然盘踞在隐凤城之上,但正如光无法到达每个角落,有些极黑暗的角落滋生出的营生,自成一脉。那里没有世俗礼法的约束,只要你有足够的钱财,就能喝到最醇的酒,找到最美的姑娘。
白溯风怔了怔,白颐却冷冷一晒:“原来竟是暗巷,贤侄果然风流。”
白和脸皮再厚,此时也红了通透,他定定神,接着道:“有些消息的传播正如瘟疫一样,需要极黑暗的载体。如果我们去黑暗混乱的聚集地,一定会有所收获。”
白溯风若有所思。玉润和老者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白颐却怒道:“难到你要城主万金之躯,踏及那种地方?”
白溯风思索良久,忽然道:“有何不可?”
错意
清音昏睡了很久,待她醒来,屋外已经艳阳高照,天空一碧如洗。
她起身下床,浑身隐隐作痛。昨夜被大雨淋了湿透,四肢百骸似乎仍残留着水气,一动就酸涩无比。她叹了口气,缓缓活动筋骨,脑筋这才清醒了些。
她昨夜也不知怎么走回来的,一沾床就失去意识。此时屋内一片狼籍,地上丢弃着被褥,纸伞,以及窗棱的碎片。她拖着酸痛的身体,刚在地上找到鲛珠,却发现有一道暗红血迹,自床边缓缓延伸至门外。她怔怔看着,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再也克制不住浑身发抖起来。
昨夜的景象历历在目。雨夜,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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