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母亲来看我,见到这些礼物,微笑着走过去看。
玩赏了几件精巧的小玉饰后,她拿起一只小匣,打开,里面正放着云形翠玉笄。她把玉笄取出,仔细地观看,问我:“此笄从何而来?”
我说:“乃王姒初次召见时所赐。”
“哦?”母亲显出微讶之色,看向玉笄,似有所思。
片刻后,她将玉笄放回匣子,嘱咐丘收好。又拿起一套精致的礼服,问这也是王姒所赐?我说是。她把衣裳分别挂在我身上比试,只见宽宽地大出了一号。母亲笑道:“王姒想得倒是长远,姮两三年后的衣服都赐下了。”
的确,王姒下面的人也太粗心了些,那么漂亮的衣服,可惜都要拿去压箱底。
母亲像是想起什么,让随人拿来一个的小皮袋,鼓鼓的。她对我说:“几日前使者来传简书,捎上此物,说是晋国来的,要交与你,我便一直收着,等你回来。”
晋国?我的心一动,难道是燮?
心扑扑地跳起来,我接过口袋,圆鼓鼓的,有些沉。往袋口上看,只见绳结处用青泥封着,清晰的印着一个龙头图案。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果然是燮寄来的!
那天要回宾馆的时候,我要他给我寄信。燮笑着说可以是可以,不过信件混杂,若是被别人拆阅了怎么办?这倒是个问题啊,我们之间的关系目前是要保密的。我想起后世的方法,用青膏泥封在绳结上,盖上印章,要想查看必须把封泥拿掉,这样就可以保证文书不会被别人偷看。
我把想法说给燮听,他略一思索,惊叹地看着我,说此法甚妙,姮真聪明。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没什么。
他又微微皱眉,说,不过,印章是什么?
我倒,这年代还没有印章啊。而且,大咧咧地在封泥上写自己的名字似乎也不妥。于是对他说,印章就是我们的玉佩,他用龙形佩,我用凤形佩,拿到手上一目了然,也不怕被人知道。
燮点头,笑笑说,好。
没想到这么快,我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口袋,高兴得合不拢嘴,热情地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
母亲莫明其妙,疑惑地问我:“何人致信?”
虽然很想马上找个地方躲起来读信,但还是先跟她说清楚吧。
我示意地看看周围,母亲让旁人退下,转向我道:“现在可以说了?”
笑嘻嘻地在她身旁坐下,说:“母亲可知燮父?”
母亲想想,说:“晋侯?”
我点头,把我和燮的事情从头说起。
母亲一言不发地听,当我一口气讲到约会的时候,发现她的脸沉了下来。
“母亲……”我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
母亲凝视我的眼睛,双目如电:“如此说来,晋侯向姮求婚,姮应允了?”
我被她喜怒不辨的脸镇住,说话竟有些支吾:“嗯……姮确是应允了。”
“姮!”母亲脸色大变,声音严厉起来:“你怎可轻易与人……”话没说完,却猛地咳了起来,越咳越剧烈。我大惊,忙用手抚她的背,帮她缓气。
“无事。”过了会,她渐渐停下来,轻轻推开我的手。
“母亲……”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母亲脸色有些苍白,按着胸口:“老毛病了……”她深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我,面色稍缓。
盯了我半晌,母亲忽而扯起一个笑容,幽幽地说:“不知不觉,姮已长成一个小美人了。此次出去,必定受到不少称赞?”
我诧异,不知该说什么。
她继续说:“姮也知道自己的长相,又对晋侯动心,便大胆追求,不想竟得偿心愿,心中必是得意万分……母亲说得可对?”
我脸颊发热,踌躇着微微点头,这话虽然是她的猜测,但不能说不对。
母亲轻叹,目光犀利:“吾女可曾想过,晋侯阅人无数,观其多年行事,便知心思极深,何人不曾见过?你再漂亮,也不过一幼龄少女,他一个国君,如何在区区几面之间就与你立下婚约?”
我心中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我,嘴角噙着淡淡的嘲讽:“姮不明白,母亲却知道。唐虞之地,自古夏人聚居,周人虽自谓夏人之后,启以夏政,却终不能尽服人心。晋侯即位以来,欲励精图治,而国人不甚安定,若此时得与姒氏联姻,则夏人必诚服于他,万事可成。姮,母亲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我呆住,心乱如麻。自己从未想到过这一层,或许根本是不愿去想,现在被母亲说破,她分析得很对,简直无可辩驳。
脑中一片迷惘,燮,真的是这样吗?
我忆起他那张明月般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晕,双眼眸光盈动,温柔而坚定地注视着我,说他喜欢我。此情此景,每每想起都撼动心弦,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它是假的。
心里一个响亮的声音反复问自己:“你信他吗?信吗?”
没错,我信吗?如果起码的信任也做不到,这场恋爱还有什么意义?
我深深吸气,压下心中的疑雾,直视母亲的眼睛,说:“母亲此话确实在理,然姮仍不明白,晋侯若欲与姒氏联姻,可直接向君父求亲,何必多此一举与我立约?姒氏支系何其庞杂,适婚女子不在少数,为何又独独相中姮?”
母亲皱眉道:“姮为何如此执拗?姒氏以杞国为大宗,杞国嫡女又只你一人,他不选你又能选谁?”
“可燮他当初并不知我是谁。”
她冷笑:“可知道后就引得姮私定终生了不是?”
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母亲。那些让我感到甜蜜无比的事,到了她眼里竟变得如此龌龊不堪!她的心怎么可以如此冷漠?
母亲的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利益的权衡,而我永远也无法跟上。
两人的立场迥然,这话题也没什么好说下去的了。
母亲见我默然不语,以为我被说服了,脸色渐渐温和起来,拉过我的手,柔声说:“吾女向来聪颖,怎会想不通?乖,听母亲的话,和晋侯断了吧。”
我抬头,望向母亲。她的脸上,除了几条淡淡的鱼尾纹,一切都没变,依然如十二年前我初见她时那般美丽。这张脸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吧?在那颗永远像一潭止水的心的支配下,可曾为谁展露过羞涩的笑容?
我惨然一笑,问:“母亲可曾爱过?”
拉着我的手微微僵住,母亲诧异地看我。
我坦然与她对视:“母亲,姮自小遵从母亲教诲,从不违逆。姮知道,母亲方才所言,句句真言,皆是为姮设想。然,姮之心早已托与燮父,与他相爱,相信他定不负我。母亲,唯此一次,让姮按照自己的心意可好?”
母亲满脸震惊与不信,放开我的手,嘴唇微微发白:“你再说一次?”
我咬咬牙,恳切地望着她说:“求母亲成全。”
空气在四周凝固,母亲雍容的脸霎时变得铁青,一动不动。眼中利芒乍现,伴着浓浓的失望,惊怒至极,像要将我洞穿。
母亲“腾”地站起身,怒及反笑,声音陡然变得尖刻:“爱吗?呵呵,如此说来,姮是一心要跟那晋侯了?好!甚好!”
我从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一时竟呆住了。
她目光明亮,似乎透过我望到别处,笑容中满是哀伤,凄声道:“这便是命!命!”说着,激动的脸倏地刷白,身体晃了晃,竟倒了下去!
“母亲!”我大惊,忙上去扶住,她的身体重重地压下来。
外面的人听到呼叫,纷纷跑进来,见此情景,惊恐地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母亲抬到床上。丘着急大喊快传医师,屋子里乱的一团糟。
我心中悔恨万分,急得哭起来,不停唤着母亲,拍打她的脸,母亲却仍然双目紧闭,怎么也不睁眼……
争执(下)
父亲一早到乡遂中巡视,不在宫中,寺人只得把觪请来。见到不省人事的母亲,觪又惊又急,喝问到底怎么回事。众人伏在地上不敢出声,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我却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太子放心,夫人身体向来病弱,此次一时气急,难免支持不住,将养数日便无大碍。”医师给母亲看诊完毕,向觪恭声禀道。
“何时能醒来?”觪问道。
“这半日便可醒来。”
觪点点头,让医师退下。他皱眉看向我,疑惑地问:“一时气急?母亲向来豁达,到底何事竟让她一时气急以致晕倒?”
我呆呆地望着室内,并不回答。
我和母亲平生第一次起了争执,而且激烈到差点无法收拾。所幸母亲没事,高高吊起的心总算落了地。
但我却仍然思虑重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觪说得对,母亲处事向来镇定,再怎么糟糕她也能泰然应对,何尝这么激动过?我怎么也想不通,隐隐地觉得这并不完全是因为燮,却又说不出为什么不是。
头一阵阵地发疼,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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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昏迷的消息迅速传开,叔姬等一应侧室们来了一拨又一拨,堂上一度拥挤不堪。觪应付得厌烦起来,索性让几名世妇在堂前把她们挡回去,和我一起在床前守着母亲。
让我们意外的是,到了哺时,父亲竟然赶回来了。
见他行色匆匆地出现在门口,觪和我忙迎上去。
父亲风尘仆仆,衣服上还带着几点泥星。他一脸焦虑地挥手免去礼节,问觪:“现下如何了?”
觪说:“君父放心,已无大碍。”
父亲紧绷的眉头稍稍松弛,却仍然面有忧色,又问:“出了何事?为何会晕倒?”
“这……”觪迟疑着,看看我,正要回答,一名世妇从室内出来,说:“禀国君、太子,夫人醒了。”
“哦?”我们顿时喜上眉梢,正要往室内探望,世妇却拦住去路。
“怎么?”父亲问道。
世妇看了我一眼,低声说:“禀国君,夫人只让君主入内。”
“姮?”他们诧异地看向我。
我也愣住,没想到母亲一醒来,竟然就要找我说话?
父亲看看我,说:“既如此,姮先进去吧。”
我应诺,随世妇往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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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悄然无声,幔帐低垂。
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听到响动,睁开眼睛望向我。
“母亲……”接触到她的目光,我的喉咙顿时噎住,眼泪涌了出来,上前扑到她怀里,泣不成声。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良久,听她开口道:“姮可还在怨母亲?”
我抬起头,哽咽着说:“姮不怨母亲,都是姮不好……“
她无力地笑笑,说:“姮不怨就好。母亲方才早已醒来,躺着想了好些事,因此未着人传唤。”顿了顿,她看着我:“从此以后,你与晋候的事母亲不再多管。”
我惶恐地望着她:“母亲……”
她抬手止住我的话,继续说:“姮莫多疑。母亲想过了,晋侯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当今世上,能与姮相配的,倒也非他莫属,这门婚姻,说来还是不错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惊又喜,母亲这是同意了?!
“不过,有些话须说清楚。”母亲深深地凝视我,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说:“你自出生以来,衣食无忧,事事顺心,不知人心叵测。女子一生,惟愿得一良人相伴,母亲是知道的。然,情之于男子,不过消遣之物耳,最不可靠,姮万不可用情,一旦付之真心,将来必受其累。”说罢,母亲盯着我的眼睛,手上渐渐用力,低低地问:“姮可记住了?”
手腕被她扼得生疼,母亲从昏厥中醒来,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脸色又开始发白。我担心她再受刺激,赶紧答道:“母亲,姮记住了。”
母亲缓缓松手,疲惫地闭上眼睛,叹道:“记住就好,你要好自为之,下去吧。”
我应诺,刚想离开,又迟疑地转回来对她说:“母亲……君父来了,正在室外。”
母亲的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眼睛半睁,又闭上,声音带些沙哑地说:“告诉你君父,母亲乏了,只想休息,不欲再见任何人。”
我轻轻地说:“诺。”退了出去。
室外站着不少人,除了父亲和觪,还有一些闻讯而至的妾侍,陈妫也在其中。见我出来,纷纷围过来询问。
我没理睬旁人,只向父亲将母亲情况说了一遍。他点头,正欲入内,我拦住,又跟他说了母亲的意思。
他听了后,脸上闪过惊诧之色,眉头深深锁起,望着室内,若有所思,竟似有淡淡的怅然。他沉默了一会,说:“也好,让你母亲歇息吧,为父改日再来。”
我应诺,和觪一起恭送他离开。
陈妫上前,想跟他一起走,父亲却头也不回,挥挥手,把陈妫晾在当地,一脸尴尬。
我讶异地目视着父亲慢慢地走下阶去,宽大的衣袂垮垮地垂下,或许因为赶路,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的头发稍显凌乱,有几根纷杂地在空气中扬起,苍老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堂上众人各自散去。
一只手落在肩上,我转头,觪正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我不想说,向他艰难地扯扯嘴角,轻轻拉下他的手,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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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室,我虚弱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眼角的余光扫过不远处的案上,我看到燮寄来的皮口袋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母亲刚才的话在耳边响起。
“……从此以后,你与晋侯的事母亲不再多管。”
“情之于男子,不过消遣之物耳,最不可靠。姮万不可用情,一旦付之真心,将来必受其累……”
我从床上起来,走到案前,拿起口袋。
印着龙头的泥封仍然好好地附在上面,我将它揭去,拆开绳结,只见一小卷竹简露了出来。我将竹简取出,放在案上节节展开。
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