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走到我身边,小声地说:“国君又犯病,一时糊涂,君主莫怪。”
我略一颔首,走上前去。
父亲仍站在案前,看着我,忽而露出一个微笑,眉目间神采熠熠:“沫!”
我愣了愣,望着他:“君父,我是姮。”
“姮?”父亲盯着我,良久,似是了悟,目光渐渐收起,声音也缓下来:“哦,是姮啊……”
“君父,姮今日随兄长往卫国。”我轻声说。
父亲点了点头,眼睛却没有看我,只四下地张望,好像在找着什么。
“沫呢……”只听他嘴里喃喃道,怅然若失。
车轮轧在大路上,辘辘地响。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彩漂过,时阴时晴。身后的城墙上,双阙之间,齐央和她怀中襁褓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离开时,觪逗了庚许久才登车启程。车子渐行渐远,他几番回头朝城墙望去,唇边含笑。
道旁,大树舒展着枝条,绿油油的,我看着,想起了邑姜宫前那棵自己从未见过的老桑。
“姮在想什么?”觪问道。
我淡笑:“想君主和公子。”
“君主和公子?”觪讶然。
我没说下去,看着他,道:“阿兄可曾对什么事后悔过?”
觪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想了想,说:“自然有,只是我会想,即便再回到当初,我也将照旧行事。如此考虑,便不觉得悔。”说完,他转向我:“姮有后悔之事?”
我笑而摇头:“无。”
觪微笑:“那便好。”
虢子
入夏以来雨水不断,道路泥泞,虽然早有准备,但往卫国的旅途仍然比预想中要艰难。出行的第一天,车轮就在泥里陷了几回走不出来。晚上在逆旅中歇宿的时候,连觪都累得早早休息了。
“姮,如今看来,渡河经封父及胙往卫是不可行了。”第二天,觪皱眉对我说。
我想了想,问:“阿兄欲绕行周道?”
觪点头,道:“昨日为兄向逆旅中人询问前方路况,得知河水泛滥,野道难行更甚,不如往祭,虽远上一些,却省事不少。”
我微笑道:“既如此,阿兄但往便是。”
于是,一行人改道往西,先上周道,打算往祭渡过黄河。
离开了野道,路上顺畅许多。好不容易有晴朗的日子,赶路的人不少,即便顶着火辣辣的日头也不亦乐乎。在周道上车行两日,过了管之后,再走一两天就是祭了。
天色将暗下,我们在一处旅馆中歇宿。
馆中的厅堂不大,却热闹非凡。旅人三几成群,据席而坐,馆人来来往往地递送浆食,觪带着我进去时,嘈杂声似乎一下低了下去,不少人将视线投来,打量片刻,又收回去,继续说笑。
天气闷热,觪选了一处离门较近的地方坐下,召来馆人,让他送几样清淡的粥食。
馆人应诺退下,觪将目光扫了扫四周,又看向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旁边的席上,几名士人聊得起劲,话题大多离不开天下时事,哪国洪水正猛啦,何处又淹了多少地啦,东夷大涝尤甚,不少人涌入中原避灾,哪些地方又有夷人抢掠作乱啦,等等等等。也许是赶路累了,我和觪谁也不开口,静等馆人呈上饮食。
“吾子可是杞太子?”坐没多久,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席前响起。
我望去,只见一个大夫打扮的中年人,正向觪揖礼。觪满面讶色,向那人还礼,说他正是杞太子。
那人神色恭敬,拿出一块符节,说他是虢国大夫,虢子听闻姻亲路过,特遣他来,邀请我们往虢国一叙。
“庶夫人正待产,思念母家,国君体恤,日前闻知太子往卫,思及雨后道路难行,太子或许将取道祭,便命小臣在周道上等候,如今,太子果然到来,小臣幸甚。”那大夫解释道。
虢国?我诧异地看向觪,他的表情也疑惑不已。思考片刻,觪揖礼,道:“多谢大夫,既是虢子来邀,某前往便是。”
大夫应诺,与觪议下明日动身,便退了出去。
众人依旧喧闹,堂外,天色擦黑,馆人呈来粥食,又在四周燃起烛燎,晚风拂来,火光半明半灭。
“姝?”我问。
觪淡淡地笑:“还会是谁。”
我默然。姝的母亲兄长都在杞国,她会知道我们出来,并不奇怪。虢子来邀,恐怕少不了她的意思,只是,不知此番目的何在,难道真是思念娘家人?想到她看我的表情,心中总觉得没底。
“姮,”觪看着我,说:“虢子乃一方诸侯,又是姻亲,他遣人来邀,于情于理,我等推却不得。而我等往虢国,虢子须以国礼相待,姝即便与我等有隙,也要顾及体面,倒不必担心甚不利之事,去会上一会也不打紧。”
我微笑,说:“姮知道。”
东虢国并不太大,城池的四面,山梁起伏,多有险峻,是王畿东面的一道重要屏障。
城门在车辆面前洞开,车轮声撞在两旁的厚壁上,骤然大声,闷闷地响。昨天前来接应的那名大夫在前面引着我们,一路走向宫城。我朝车外望去,这里的建筑看上去并不如杞国那样历史久远,也不如镐京那样气势磅礴,却修得相当坚固,光是那的城墙,无论夯土的高度或厚度,都堪比王城。
车马辚辚向前,宫门处,一名上卿候在那里,领我们在虢子的正宫外停了下来。我下了车,与觪一起随上卿朝宫内走去。
行至中庭,只见一人站在堂外,身着素缯朝服,看到我们,满面笑容地迎下阶来。他身后,侍婢扶着一名少妇,衣饰精致,裳下的腹部高高隆起,步履缓缓,正是姝。
“太、太子前来,有失远、远迎!”那人走到觪面前,端正一揖。我打量着他,三十上下的年纪,个子觪差不多,面容算不上英俊,却长得相当和善。听他的话音,这个人当是虢子无疑。
“国君多礼,杞觪诚恐。” 觪温文还礼。
虢子揖让抬头,看到觪身后的我,微微一讶。
“吾妹杞姮,随我一道往卫。” 觪解释道。
我与他见礼,虢子似乎很高兴,笑着回头,对姝温声道:“吾、吾子,如今汝妹也来、来了,当好好一叙。”
姝微笑,声音柔和:“国君此言甚是。”说着,她走上前来,与觪和我分别见礼,唤觪“兄长”,唤我“妹妹”,举止优美,笑容得体。
虢子笑意盈盈,吩咐从人领我们到宫内坐下。
“吾、吾子甚是恋旧,每每念起杞国,总、总落泪不已。”堂上,虢子坐在上首,对觪说。
“国君怎与人说起这些?”姝在一旁轻声道,似嗔似怪,面上隐现娇羞之色。
虢子笑道:“太、太子非外人,说说无妨。”
姝含笑不语。
觪看着他们,浅笑:“国君如此爱护,杞人感激。”
接着,虢子向觪问起路上的状况,又讨论起各国涝情。我在下首静静地听,姝坐在虢子身边,一言不发,姿态温良贤淑。偶尔,两人目光相遇,姝的唇边微笑不变,淡淡地望了过去。
一场谈话宾主尽欢,虢子兴致很高,热情地招待我们用膳,吩咐寺人务必细致地照料起居。
“姮定是好奇今日为何至此。”姝不紧不慢地说。膳后,虢子说我难得来,姊妹间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便让寺人送我和姝到她的宫里坐。
侍从尽数遣走,剩下两人面对面地坐在榻上,再无掩饰。
“自然是姊姊之意。”我说。
“不是。”姝看着我,缓缓浮起一丝笑:“姮或许不信,今日之事乃国君所为,我也是今日才知晓。”
“哦?”我微微一讶。
姝倚在几上,抚着已经浑圆的肚子,缓缓地说:“几日前我兄长遣使来探望,说起太子往卫之事,其时国君在侧,便给他得知了。”说着,她忽而一笑:“我媵来时,国君曾问随行的大夫,杞国待我如何。姮猜那大夫如何回答?”
我看着她。
姝说:“那大夫答道,君主姝虽为庶出,却深得国君夫人喜爱,地位与嫡女别无二致。”她笑了起来:“‘别无二致’,姮,多有趣!”
我勾勾唇角:“的确有趣。”
姝缓缓叹下一口气,道:“国君信了,在他看来,既‘深得国君夫人喜爱,地位与嫡女别无二致’,我定是与尔等相处甚佳,知晓你与太子往卫,便使人去邀了来……呵呵,”她轻轻地笑:“我那夫君竟单纯至此!”
我知道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姊姊有夫如此,当是大幸。”
“大幸?”姝看着我,仍是笑:“确是大幸。国君第一次见到我时,旁人提醒了三声他才移开眼睛。此后日日不离,便是我有了身孕后搬入这宫室,他也仍与我同房。只是,姮谓之为幸,可知我当初的艰难?”她的笑意渐渐凝住:“我来不过一月,众妇便开始处处诋毁,可她们越是如此,我就越是牢牢抓着国君不放。”姝盯着我,笑容消去:“我不会像母亲,风光了十几年,却还要受那被发跣足之辱!”
她语气急促,目光不掩凌厉,与在杞国时相比,丝毫未改。
我深深地吸气:“姊姊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姝笑了笑,将手重新抚在小腹上,神色放缓:“姮,如今的一切,皆是我应得的,上天亏了我十数年,总该给些补偿。而过去的事,”她声音甜美:“我也必不忘却。”
话音落去,一室静谧。说到这个程度,姝已经把对我的所有厌恶都挑明了,没有任何余地。
这个地方也再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姊姊,”我注视着她,声音平静:“该解释的,我以前都解释过,如今姊姊仍有恨,姮也无能为力。只是,姊姊,人对于出身永远无法决择,姮对姊姊从无恶意,如今听到这番话也是坦然;而姊姊却要常常记褂心间,长此以往,不知谁人更屈些?”
姝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也不再说话,径自走出宫室。
留宿一夜之后,我和觪踏上往祭的道路,虢子热情依旧,亲自将我们送出国境。
“昨日姝与姮说了什么?” 路上,觪问。
我笑笑,道:“说了该说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姝对我的恨由来已久,是无法用道理挽救的了,希望那番歪理能让她想通。
过河很顺利,车行几日,经过庸、凡、共,卫国广阔的原野出现在眼前。
路上经过一片农田时,觪特地要我下车,和我一起走过去看散父的水渠。如觪所言,那些渠看似简单,却颇具章法,坡度和迂回掌握得很妙,每个隘口都开得合乎规矩,而田里的庄稼也长得比别处好。
“阿兄,若我是卫伯,手中有散父这等人物,这田野中必是渠道纵横。”我说。
觪微笑:“散父不一定在卫国,但总要打听仔细才好。”
车辆沿着大道,驶过无数乡邑。傍晚时分,朝歌宏伟的城墙出现在一片苍翠的视野之中。
早有大夫奉命前来,查看符节之后,他领我们入城。火把照耀下,朝歌的街道依旧宽阔,只是入夜时分,城市喧嚣不再。
卫宫门前,一名卿大夫站在通明的火光下,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是子鹄。“太子远道而来,国君命我在此恭候。”他对下车相见的觪行礼道,声音洪亮浑厚。
重遇
“有劳吾子。”觪微笑,作揖还礼。子鹄命守卫让开道路,御人扬鞭,车驾缓缓驶入宫城。
卫伯王孙牟在正宫中与我们相见,几年过去,他的样子没什么改变,精神奕奕,面色平和。
看到觪身旁的我,王孙牟颇为意外:“甥女也来了。”
我上前见礼:“杞姮拜见舅舅。”
“甥女勿须多礼。”王孙牟虚扶一把,含笑地看着我。这时,他的目光落在我穿的斩衰上,凝住,唇边的髯须动了动。稍顷,他看向觪,深深地叹下口气,道:“我同母之手足,唯汝母而已,现下独我一人。”说着,他眼圈微微泛红,神色间染满伤戚。
“舅舅节哀。”觪低声揖礼道。
王孙牟略略侧头,举袖拭拭眼角,再转回来,对我们笑笑,道:“尔等远道而来,舅舅却这般失态,罢了罢了!”他命寺人上膳,邀觪和我坐下。
席间只有三个人,王孙牟解释说卫伯夫人身体不大好,到乡邑中休养去了;太子衍和公子顼正在宗周的辟雍中受教,还未归来。
“太子丧中来卫,不知所为何事?”洗漱时,王孙牟问道。
觪在座上欠身:“实不相瞒,觪此来乃为寻人。“
“哦?”王孙牟讶然:“何人?”
“不知舅舅可听说过农师散父?”
“散父?”王孙牟一怔。
“正是。”觪颔首,诚恳地说:“两年来旱涝相加,杞国微小,再不堪经受,觪无奈之下,想起散父。两年前,觪无意中在卫见到一渠,与丰渠甚为相似,故妄猜散父在卫,特来探访。”
“如此。”王孙牟眉头微微皱起,道:“只怕太子白来一趟。”
觪吃了一惊,与我对视一眼,问:“舅舅何出此言?”
王孙牟道:“卫国之渠,确为散父所修,不过。是在灭商之前。”
我和觪望着他,仔细地听下去。王孙牟说,当年,文王用散父在丰开渠,庄稼收成甚为可观,轰动一时。消息传到商王帝辛处,引起了他的兴趣,便将散父召到了当时还叫“牧”的朝歌。据说那时散父很得帝辛的欣赏,特地在牧野和济水边的滨邑各赐给他一片田土,任他试验钻研。后来,周人伐商,周师攻入牧,帝辛自尽,散父却也从此失踪了。
“滨邑也有渠?” 觪问道。
“然也。”王孙牟说:“散父其人,我过去也曾好奇,打听许久,只得知其修渠之地,他下落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为商纣所杀,有人说他死于乱军,也有人说他随商人逃难远去。”
“如此。”觪说,脸上掩不住的失望。
我看看觪,问王孙牟:“散父可曾将所学教授于人?”
王孙牟摇摇头,道:“不曾,是以天下通此术者唯散父。”
我微微点头,心想也是,如果散父有传人,觪就不必这样艰难地寻找了。
堂上几人沉默了一会,觪与王孙牟不再谈散父,转而聊起时事。
说起大涝,王孙牟道:“今年雨水不断,夷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