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雪天里传出老远,花厅里顿时安静了,所有人都站起来,宁阳抱着熟睡的儿子缓缓入了厅堂。厅中宾客连连贺喜,宁阳只笑着听了,待花厅里走过一圈,这便要准备去二堂见女眷。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呼喝声。
宁阳立在花厅门口抬眼望去,只见小七一身披甲一路高喊:“报——”待来至跟前,小七铿锵而跪,拱手报道:“报王妃!前方西门守将来报!王爷已入城外五里亭,很快便会回府了!”
宁阳顿时愣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反倒是花厅里的宾客听闻此报纷纷笑着向她道喜。宁阳却觉得四周安静得谁的话也听不见,她眼神直愣愣的,过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呐呐地问小七道:“你方才说……王爷、王爷到了哪儿了?”
“回王妃!西门守卫来报时说王爷已入城外五里亭,不过末将估计这会儿应该都快进城门了!”小七脸上咧开了个花似的,笑得开心。
奶娘和丫头们听了几乎欢呼起来,诸葛绫从旁笑道:“皇婶不是早盼着皇叔回来么?如今正巧赶得及,还不快出去迎接?”
“正是!”月桂听了忙转头对奶娘说道,“如今正飘着大雪,还是把轿子抬来,叫王妃抱着小王爷坐轿子出去等,待见着王爷的身影了再从轿子上下来迎接也不迟,总归是别叫他们母子冒着雪站太久就成。”
奶娘听了说了声:“使得!”便忙回身去喊轿子了。待轿子来了,宁阳抱着儿子坐进铺着驼绒毯子的暖轿里时,已经觉得手心里微微出了汗。
暖轿慢慢悠悠地抬到王府外头落下,诸葛绫和月桂站在大门口的屋檐下远望,花厅里的朝中大臣也跟着都站到门口,伸着脖子往街上望。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街上隐约有马蹄声声。
宁阳忙从轿子里下来,戴上狐裘的帽子,顺手把狐裘掀开一角将襁褓里的小家伙掩进怀里护得严实,不叫他吹到半片雪花子,这才抬眼循声望去。
正当午时,街上大雪纷飞,路上白雪茫茫,几个百姓沿着路两旁行色匆匆,听见街角有马蹄声奔踏而来,皆往路两旁让了让,停步望去。只见得风雪里,一匹玄黑战马疾奔而来,那马胸前已是一片雪白,步伐却是神骏,一路疾驰而过。马上的人在这般速度下根本来不及看清面貌,待那匹战马疾驰而过,只留下飞扬的墨发和一路雪尘。
百姓们回过头望去,只见得前方端亲王府大门外停着一顶暖轿,轿前女子披着雪白的狐裘,怀里似抱着一物,狐裘的帽子盖着,看不清女子的头脸。那玄黑的战马却在女子身前五步外扬声嘶鸣,竖起前蹄嚓地停住!男子翻身跃马而下,浅紫的袍角在扬扬雪尘里猎猎翻飞。
宁阳望着眼前的男子,他眉梢眼角风雪尽染,出征前她亲手给他赶制的披风貂毛领子上已迎了厚厚的雪,衬得他的肤色越发黝黑。她静静地望着他,似乎能看得见他在边关大漠里烈日下练兵行军的将帅之姿,也似乎能闻见他战场上浴血拼杀身染血汗的气息。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殷红的唇习惯性地紧紧抿着,冷淡的眼里却似乎有些她不续航见的情感在翻涌着,却压抑着。
宁阳的眼有些红,心似乎堵在嗓子眼儿里,她张了张嘴儿,却很难发出声音。
男子却忽而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宁阳愣住,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鼻间慢慢侵入男子充斥着风霜尘土的气息。宁阳眼儿更红,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四周静寂无声。却在此时,婴孩响亮的啼哭声自宁阳怀里传来,惹得宁阳一惊,忙从诸葛端云怀里退出来,小心地将儿子从狐裘的遮挡里抱出来低头一看,小家伙正皱着脸儿,腿儿大力地蹬着,不满地哇哇大哭,却是只见雷声不见雨点。
宁阳眯了眯眼,笑嗔地看了眼儿子,却觉得头顶上方一道激烈的视线正锁着她和怀里的孩子。
宁阳温柔地笑了笑,抬起眼来望向诸葛端云,他正定定望着她怀里的孩子,宁阳慢慢垂下眼,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把怀里的孩子抱好了递给他。
诸葛端云的眼睛一直未曾从孩子身上移开,他稳稳地接了过来,抱着孩子的姿势却看着那般外行。小家伙被抱得极不舒服,他哇哇地蹬着腿儿,却在父亲的怀里半分动弹不得。似乎能感觉得到那股力量,小家伙慢慢安静下来,睁开乌黑的眼睛似乎正瞧着父亲,却又似乎正瞧着远处。
诸葛端云望着怀中的孩子,见他的小脸儿圆润可爱,乌溜溜的眼睛明亮有神。大雪纷飞里,他将孩子慢慢高举起来。小家伙从未被举得这般高,似乎觉得有些刺激,竟慢慢咧开润着口水的嘴儿,欢快地笑了起来。
宁阳稀奇地瞪大眼,半晌却皱了皱鼻子,心里有些微妙的酸意。却见诸葛端云立在大雪中,看着儿子的笑脸,竟也慢慢弯了唇角,半晌,缓缓笑出声来。那笑声在风雪里愈渐响亮,风卷着他飞扬的墨发,男子的笑声里傲气天成,却有几分爽朗开怀。
宁阳笑看着他们父子,见诸葛端云把孩子慢慢放下来交给奶娘,他脸上的笑意还未淡去,深深看了自己一会儿,淡淡说道:“宁儿,辛苦你了。”
几个月来的辛苦似乎都化在这一句话里,宁阳拭了拭眼角,这才问道:“夫君怎今日就回来了?原算着日子,还想着最快也得过年的时候呢。”
这时,身后却有人笑了起来,宁阳回头一看,见诸葛绫从王府大门的屋檐下走过来,打趣道:“早就知道皇婶急着见皇叔,因而在收到边关大捷的战报之后,我便修书一封与皇叔,告知他皇婶已经给他添了个儿子,叫他满月礼前一定要赶回来!”
宁阳闻言一愣,想起那日与诸葛绫说起给孩子取名之事时,她一脸的不着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早已心中有数,只是瞒着自己。不由笑嗔诸葛绫一句,说道:“公主早已知王爷会回来,却不与我说,叫我白操心了这些日子。”
“这不是为了给皇婶添个惊喜么?”诸葛绫讪讪地一笑,忙转移话题道:“咦?我明明信中也告知安泰,他媳妇儿给他添了个千金,怎没见他的影子?”
诸葛端云闻言敛了脸上笑意,见月桂抱着个娃娃立在屋檐下,也是正望着街尾,眼底有些失落,听了诸葛绫的话后脸上更是慢慢浮现出担忧来。诸葛端云略微垂眸,走过去说道:“莫要担忧,安泰在战场上受了些伤,这些日子叫医士细细看护,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他伤未痊愈,不便马不停蹄地赶路,本王便叫他跟随大军在后头慢慢而行,年前必然回来。”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与月桂,“此为安泰手书,托本王交与你,望你与儿女莫要担忧过虑。”
月桂忙接了过来,眼里却仍有忧虑,只是忙谢了诸葛端云。宁阳走过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王爷总不会诓骗你的,他既然说安泰无事,你便莫要过于忧心了。你若难以定下心神来,便去我那暖阁里且看着书信,哄着孩子。我叫人把午膳端去屋里你们一家且用着,待我见过了宾客,忙过了这一阵儿便去陪你。”月桂显然心神不定,听得这话忙谢了宁阳。
而这时,诸葛端云才抬眼望了望王府门内立着的众人,这些人皆是朝中的熟面孔,见诸葛端云似乎处理完了家事,这才纷纷笑着行礼道喜。诸葛端云淡淡望了这些人一眼,说道:“劳烦诸位前来,本王回来得尚算及时,诸位且回厅中继续宴席吧。本王回屋换身衣袍,略有失陪。”
众人忙说应该的,纷纷回到了花厅宴席上。
宁阳陪着诸葛端云回到屋里,因着他身上也有些伤在,且前院儿里还有宾客在等着,宁阳便强忍着心疼,只先给他换了身浅紫墨兰边的貂领袍子,叫丫头端了热茶来给他润过喉咙,夫妻二人甚至没来得及说几句体己话,这便又匆匆去了前院儿。
迎子的礼重新来过,这回却是诸葛端云陪着宁阳,怀抱着孩子缓缓入了厅堂,从花厅到二堂、三堂,宾客见诸葛端云赶了回来,贺喜声更是不断,众人脸上都堆着笑,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讨喜。
诸葛端云亲自执牛角弓箭挂于门左,一位府里的老人躬身入了厅堂,双手奉上一块玉牌,旁边有人奉着笔砚。宁阳知道这是叫诸葛端云将孩子的名字书在玉牌之上,之后便会送入宗府,记入皇族宗室族谱。
宁阳抱着已经被哄睡了的儿子,有些担忧地望着诸葛端云,他一路策马赶回,刚进门便要给儿子取名字,这能成么?万一取不出来,这满堂的宾客……
诸葛端云却看了她一眼,取笔蘸墨,于玉牌之上书道:诸葛昱。
老者将玉牌缓缓举起,高声念了出来。诸葛端云淡淡说道:“昱者,明日也。今本王与边关将士大破蛮戎,此战虽大捷,然本王望后辈能时刻不忘忠君体国,不忘家国安危。”
厅堂中鸦雀无声,直到老者将玉牌双手奉着缓缓退了下去,宾客们才纷纷叫好起来,屋里喜气洋洋,来者皆赞此名甚好!
宁阳抱着儿子,心里感动。这名字这般有寓意,想必是她家夫君在路上便想好的。
之后诸葛端云便和宁阳抱着儿子到屋外指着天地四方给他瞧,可是小家伙却呼呼大睡,眼儿都没睁一下。而后给他指认一些皇室宗亲的时候,也不过是走了个过场,只是几位皇室宗亲倒是极热络,几乎把孩子夸了个遍。
奶娘奉着赞文上来,宁阳请了帝都里年纪最长的一位老者来念过,为孩子祈过福,又谢了宾客,这才算礼成了。丫头们陆续端着正菜上来,宴席这才算开始了。
既然诸葛端云回来了,宁阳便不需再抱着孩子一直作陪。诸葛端云叫她回暖阁里歇着,她却有些担心他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纵使如此,她心里还担心着月桂,这便告辞回了暖阁。
月桂看过安泰的信,眼虽然红了,却多是心疼的。自家男人受了伤,说不叫她担忧也不可能,宁阳也明白这心情,只劝她有这信在手,莫要过于担忧了。月桂自觉叫宁阳看了笑话,有些脸红,两人一同用过午膳,下午未时过了,宴席才散。月桂和诸葛绫都告辞回了,宁阳见诸葛端云还未回来,儿子又哇哇哭了起来,看样子像是饿了,宁阳这便来了里屋到暖炕沿儿上坐下,解了衣衫,抱着儿子喂起了奶。
小家伙虽然刚满月,力气却不小,宁阳偶尔皱皱眉,眯着眼儿数落儿子几句,没一会儿却又是垂着眸,温柔地笑看着他,只待他喝饱了慢慢合上眼儿睡去,宁阳才把他放到暖炕上,边穿着衣衫边瞧着儿子吮着嘴儿睡得香甜的模样,小声牢骚道:“吃饱了就睡,怎么没见你跟娘也笑一个?你呀!你爹还给你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依娘看哪,你还是叫诸葛小猪的好!”
说罢,宁阳还气哼哼地冲儿子皱了皱鼻子,却在抬眼间不经意略了眼外屋的方向,这一看不由站了起来,只见得诸葛端云不知何时进来,正站在珠帘旁倚着门框看她,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看不出来脸色是不是很黑,但眉头却是略微锁着的。
宁阳转了转眼儿,忙笑了起来,过去甜甜说道:“夫君何时进屋的,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呢?”见诸葛端云瞧着她不说话,宁阳赶忙笑着把他拉到暖炕前,把孩子抱给他看,说道,“夫君未回来时,宁儿曾替昱儿取了个乳名,唤作平安。”
诸葛端云看着她忙着解释的模样,轻声哼了哼,眼底却滑过笑意。他向来耳力甚好,她以为他没听见她刚刚在嘀咕什么?
诸葛端云在暖炕上坐下,叫宁阳也坐了下来,看了她和孩子一会儿,竟垂眸淡淡问道:“为夫率军出征后,你便有了身子……可曾怪过为夫不曾在你身边?”
宁阳知道诸葛端云不常说这话,因而心里更是感动,她抱着儿子慢慢倚进他怀里,笑道:“宁儿不是那般不识大体,不知何为重何为轻之人。得知夫君遇刺失踪那些日子,是日夜担忧,多亏了奶娘和丫头们还有孟姑娘在一旁陪着,长公主也常来安慰,这才熬了过来。夫君回封地调兵之时,朝中也多有猜测,街井之间起了谣言,不过这些事倒没叫宁儿觉得难熬,总归是已经知道夫君无事。王府里放了些人出去,凡是如今留下来的,都是些不错的。”
她话说的简短,诸葛端云却是越听眉锁得越深,这其中的艰难凶险,他又怎会不知?
宁阳见诸葛端云眉头深锁,不愿再在这些事上多说。他刚刚回来,她还想和他说些夫妻间的体己话,总归是要和乐些,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宁阳眼儿一转,笑了起来,看着诸葛端云,说道:“夫君若是觉得宁儿这些日子受了委屈,不妨就答应宁儿件事儿,以做补偿,如何?”
诸葛端云闻言略略挑眉,却见宁阳把儿子往他怀里一塞,说道:“儿子生下来这么久,今儿我是头一回见他笑,之前这小子不是吃就是睡,逗他玩儿一会儿只会拿眼睛看人!今日见他颇喜欢夫君,不如往后这些日子,夫君就帮忙哄儿子吧!”
诸葛端云正大马金刀地坐着,怀里忽被塞了个孩子,偏巧儿面前坐着的小女人眼儿弯弯,很是期待地望着他,叫他不由渐渐黑了脸,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本王是男人!你要本王哄孩子?”
宁阳眉眼儿一挑,完全不把王爷大人的黑脸放在眼里,反正他已经晒得够黑了,至于那听着像是咬牙切齿的话,她就当做他赶路归家,累得话都说不清就好了。宁阳想着,很是那么回事地点了点头,瞧着诸葛端云怀里呼呼大睡的儿子,撅起嘴儿,问道:“男人又如何?难道昱儿不是夫君的孩子?”
“是。”诸葛端云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不就成了?”宁阳甜甜地笑了起来,“如今我只是喜欢看这孩子笑罢了,只要夫君能把他哄笑了,宁儿自然就开心了,开心便自然开怀舒畅。夫君离家大半年,宁儿心里闷着的这些心绪自然也就散了。夫君若是觉得有愧于宁儿,此乃最好的法子,夫君以为……如何?”
诸葛端云看着这个他刚回来便忍不住打他主意的女人,狠狠地瞪了她许久,终是重重哼了一声,算是应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