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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次,马援从岭南出征归来,喝得酩酊大醉,被人送回家来。蔺夫人服侍他梳洗,他口中喃喃道:“为什么我还没战死?为什么我还不死!”蔺夫人刚想柔声哄劝,他便一把抓住蔺夫人的手:“我们不是一路人,我已决意弃他而去。他心思细密,必能察觉我的用意。届时必然迁怒于人,家道恐从此败落。若是实在过不去了,记得去求玛丽,记住,只有她才能救大家……”
电光火石之间,许多片段来不及深想。
蔺夫人只听到殿上传来小黄门又惊又怒的呵斥之声,呵斥声里,马玛丽的声音娇美清脆,如同珠击金石:“皇上。我此刻仍肯叫你一声皇上,只因你是天下人寄予厚望的中兴之君,是黎明百姓安居乐业唯一的指望。我听说当日邹忌讽齐王纳谏,能面刺君王之过者,受上赏。故燕赵韩魏皆朝于齐。当今之世,礼乐崩坏,百废待兴。皇上理应礼贤下士,广开言路,何必高高在上,听信一面之词?”
刘秀原本见这个少女胆敢当面顶撞,震怒非常,如今却怒意稍敛,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平道:“你且说说,朕几时听信一面之词了?好畴侯耿弇亲自弹劾,朕犹恐失察,遣驸马梁松前往问责,马武、耿舒等人皆出面指正。莫非朕冤枉了你父亲不成?”
马玛丽不屑的撇了撇嘴。刘秀用来问马援罪的,不过两件事,一是湘西(即五溪蛮)之败,二是从交阯返京之时,马援带回了一大车珠宝。可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那行军方案,事先也得过刘秀的应允,刘秀一向以仁德治天下,从来没有因为打败仗追究过将领责任的;至于那一大车珠宝,蔺夫人辩驳了整整一个时辰,那是一车薏仁,薏仁!交阯漫天遍野都是的薏仁!你刘秀又没聋又没瞎,装什么泥塑木偶?
但是这样骂老头子从前的上级,似乎有些不大好。所以马玛丽很给面子的将就要说出口的痛骂咽了回去,用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静静望着刘秀:“究竟有没有冤枉我父亲,你比谁心中都清楚。如果你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的原委的话,不妨放我到宫门前,咱们好好辩个清楚明白。”
刘秀禁不住有些失笑。眼前的女孩子身量颇高,却面带稚气,言辞大胆,想来便是传说中马援家中那个不知生母的庶女了。有人说这女孩是马援昔日征西羌之时,与羌女春风一度所生,如今看来,容貌秀美,眉目如画,倒是有几分马援昔日的风采,可惜,论出言无状,比马援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刘秀的心目中,马援便是一个野性难驯的神人。他常常目光如炬,一眼能看透问题实质,一出口便言惊四座,便如打蛇一般打在七寸上,又恃才傲物,为人处世大而化之,得罪权贵无数。从前,马援唯一的靠山便是刘秀,有他护着,京城众权贵尽管恨得痒痒的,却咬着牙不敢妄动。如今,他弃他而去,他便要他九泉之下之魂好好看看,没有了刘秀的庇护,他马援的身后事会成什么样子,他的家族究竟会有多么凄惨!
但是马玛丽那双黑眼睛一直就那么望着刘秀,凝神静气,不骄不躁,就仿佛胜券在握一般。她的唇边甚至有一丝微笑,那抹微笑像极了马援和刘秀抵足而眠,评论天下事的时候。
那是刘秀和马援的第一次相见。便如天雷勾动地火,甚是君臣相得。那时,刘秀就在想,能够拥有这般微笑的人,定然是胸中有沟壑、洞悉天机的吧。
而如今,这抹微笑出现在马援女儿马玛丽稚嫩的脸上,居然也不显得怪异。那股子洞悉天机的神秘劲儿,让刘秀感到一阵恼火,就仿佛马援死前就看透了他的心事一般。
他虽然看透,却什么都不肯多说。他认定他一定会失败,所以真的毫不犹豫,宁可以死亡的方式,也要弃他而去,就如同他昔年投奔他时候所说的那般“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这样隐秘的心事,当然不能被一个黄毛丫头不知轻重、嚷于人前。
刘秀当机立断,缓缓开口道:“想是你父亲生前向你交代了什么?既如此,你且随朕来。”说罢,缓缓起身。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秀这副模样显然是要屏退左右,召人密谈了。这种事情从前自然也发生过,但是从来没有这次这般怪异。因为,他要密谈的对象甚至只是一个年级尚小的少女!
众人都觉得,那少女虽然身量颇高,然而显然面相尚青涩,尚不足豆蔻之龄,她能懂什么!如果不是皇上一向不好美色,又素有贤名,甚至都会有人胡思乱想,猜测皇上是不是看上这名幼女,想临幸一番了!
蔺夫人惊讶的用手掩着口,好不容易将那一声即将出口的惊呼又咽回了肚子里,马严睁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堂妹,就连在殿中跟随皇帝学习理事的皇太子刘庄,见状也禁不住产生了兴趣,他默不作声的跟在刘秀后面,想看看他们究竟要说些什么。
“庄儿,你留在这里。”刘秀一边往静室中走一边说,并不回头。
刘庄愣了一下,止住了脚步。紧接着,他就看到那个奇怪的少女迈着轻盈的步子从他身边经过,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看到他时,还轻轻笑了一声。
“红脖子,你好。”刘庄听到马玛丽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道。
她的声音极低。然而刘庄还是听到了。他是一个颇为在意自己容貌的人,当下第一时间便涨红了脸。是,刘庄生下来便是红脖子,但那是像圣贤尧的面相,何况如今早就不红了,她竟然敢如此嘲笑自己!她一个小小的罪臣之女,凭什么!
刘庄气的脸红脖子粗,真的又变成红脖子了。他想命人好好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女一顿,可是一转眼的工夫,她和他的父皇早已进入了静室,追之不及了。
“刁女大胆!”他握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
☆、鸣冤(三)
事实上,世上无人知道马玛丽那天究竟和皇帝刘秀谈了些什么。
刘秀命人送马玛丽出宫时候,面上神色无喜无怒,正是帝王心术,等闲人不敢妄测他的想法。
往好的地方想,马玛丽都在殿前直呼其名了,他也没有责罚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女。但是往坏的地方想,如今这么殿前一闹,铁证如山,刘秀不可能不知道马援受了冤,却连任何为他平反的旨意都没有。这可不符合这位皇帝一向贤明的作风。
蔺夫人一贯有些畏惧马玛丽这个名义上的庶女,此时却忍不住去问她究竟,马玛丽正在用从洛水河边捡到的五彩石打树上的麻雀,闻言口也不回的说:“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认错呗!这还用问?”
“可你父亲……你父亲尸骨未寒……”蔺夫人想起马援的惨状,不觉垂泪。
“真是奇怪。他又没有说不准葬回马家祖宅,你们那么害怕他做什么?”马玛丽很不解的说道。
其实马玛丽的主张颇有道理。刘秀这种以柔仁治理天下的皇帝,尽管心中万分恼怒马援,有心给他死后一个难堪,但毕竟没有明令说不准马援入祖坟,既然没有明令说不准,那就是准了。先安葬了再说。就算事后刘秀恼羞成怒,心中想要掘坟鞭尸什么的,那也要他能厚着脸皮开这个口啊!
可是马玛丽看透了刘秀的心思,不代表马家族人有这种魄力。老马家毕竟是一个大家,要讲究家族传承,不可能为了马援一个人得罪了皇帝,让马家一代代的衰落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只要皇上不发话,谁敢做主将你父亲迁入祖坟?”蔺夫人哭哭啼啼的说。除非刘秀开口,族长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马玛丽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你别哭了。父亲在世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在乎过这些身后事。就算暴尸于乱葬岗又该如何?他若在意这些花里胡哨的仪式,何必以暮年之身,领兵出征?何不老老实实在家当他的新息侯,还不会惹皇帝猜忌。在他心中,马革裹尸的意义远远高于寿终正寝。他这样的思想境界,你们是不懂的啦!”
蔺夫人听着马玛丽说这些乱七八糟、言不及义的话,心中更加觉得悲痛,哭着大叫一声:“你父亲错看你了!”又急又气,竟然昏了过去。
“母亲不要哭了!”马玛丽叹了一口气,将蔺夫人摇醒,“你不就想让皇帝开口,要父亲葬入祖坟吗?这么简单的事情,倒也好办。大不了,继续上表申冤呗!把事情闹大,总有人会出面给老头子说话的。”
事实上,马援的人缘完全是和他的才华成反比的。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有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就像山林之中孤独的头狼,从来不屑和摇尾乞怜的宠物狗为伍。他高贵傲慢,清醒而孤独着,不结朋党,从来不讳于指出别人的过失。
再有能耐的人也是有过失的,所以他这种性格,自然而然把京城之中的权贵之家给得罪了个遍。
如今他死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冤枉,但是竟然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的。或许是不敢直面皇帝的愤怒,或许是不愿。
马家先后六次上书,蔺夫人和马严都绝望了,只有云阳县令朱勃一人不顾官职卑微,皇帝盛怒,上书为马援鸣冤。
朱勃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当过马援的兄长马况的手下。当时马援不喜束缚,学齐诗不成,很羡慕朱勃的少年得志。后来马援大器晚成,贵为侯爵,朱勃却始终只有当小小县令的本事,马援便一边照顾他,一边批评他。
马援豪迈大气,昔年不知道照顾过多少个像朱勃这样的故人,如今马援落难,只有朱勃一人心念旧恩。
这样老马家先后六次上书,又有云阳县令朱勃打抱不平,刘秀这个好面子的皇帝终于挂不住了,这才下令,让老头子葬入马氏祖坟。
对于蔺夫人来说,事情已经完结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然而对于马援的侄子马严来说,这才是一个开始。
马严不会忘记,马援之所以会得罪梁松,遭来这场构陷之冤,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起因便是,他曾经给自己写过一封劝诫勉励的书信。在信中,马援曾将梁松作为反面教材,评论一番。这封信阴差阳错被人截了去,传到皇帝刘秀的面前。刘秀看到之后,把驸马梁松叫来好生斥责,从而引发了梁松的的怨恨之心。
马严觉得,对于马家的失势,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因此对于重振马家的事业,他也就格外的积极,各种出谋划策。
可惜眼下马家男丁凋零,何况光武帝刘秀摆明了要休养生息,不愿兴兵打仗,就算打仗,也未必会让马家得这份好处。看来看去,老马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唯有女儿们了。
后宫才是女人们的战场,也是老马家能翻身扬眉吐气的唯一指望。
在老马家的后院之中,一场具有历史里程碑意义的谈话正在进行中。谈话的一方是马玛丽,一方便是她的堂兄马严。
在马严找到马玛丽之前,她正在后院里偷偷生火烤麻雀吃。
在孝期吃麻雀肉自然不是什么很好的举动,但是尊贵的玛丽公主爱极了马援“饿了填饱肚子最重要”的人生哲学,有样学样,理直气壮得很。
马严看到她满脸油光的样子,先叹了一口气。马玛丽却已经抬起头来,一眼望到了马严,便兴奋的叫了一声,扑了过去。
马严此时不过二十多岁,长相颇有几分神似马援,最是相貌堂堂,仪容不凡。马玛丽一向很喜欢这个堂兄。在她看来,虽然马严的见识略微浅薄了点,又喜欢四处高谈阔论,不懂得见好就收,可是人长得帅最重要啊!更何况,瘸子里头挑将军,他已经是马援之后老马家思想境界最高的人了!
“堂哥!”她一边叫着,一边扑到马严怀里,顺势将刚刚拿过烤麻雀的油乎乎的手往马严衣襟上蹭了两蹭。
“堂哥,你是来找我玩的吗?”马玛丽的声音颇为欢快。
若是马玛丽是别的堂妹,单凭父亲死了不好好守孝还偷吃烤麻雀,人前不露悲戚之状尽想着玩这两件事,马严早一个耳光打上去了!可是这人是马玛丽,马严就不得不掂量一番:此女言行举止出人意表,每每另有深意,绝非外表看起来那般懵懂无知,定然是自己见识浅薄,误会了她的意思。
马严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抢先开口道:“玛丽,伯父在时,待你不薄,又为你和河西窦家定下婚约。如今马家失势,窦家落井下石,你可要履行婚约?”
马玛丽的面色由嬉皮笑脸变得郑重。她轻轻一跳,跃身坐到旁边的草垛上,又拍了拍旁边,示意马严也坐下,这才悠然问道:“堂哥绕着圈子说话,我反倒听不懂了。你应该知道的,我一向是个糊涂人。”
马严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玛丽,若你是糊涂人,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明人不说暗话,我此番来,是恳请你以大局为重,重振马家家业的。”他说到这里,只觉得分外委屈和悲凉。堂堂七尺男儿,自该为光耀门楣,血染沙场,只可惜,皇上不会给老马家这种机会。他马严自然可以埋没于山野之间,只是马氏宗族却不该如此沉寂下去。想来想去,只有屈辱的卖妹妹求荣了。
马严也不含糊,当下跪在马玛丽面前,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是我无能,连累叔父蒙冤,马氏宗族遭罪。如今只有请妹妹来力挽狂澜了!”
这态度甚好。马玛丽最喜欢看美男子服软了,当下眼睛弯成了月牙状,笑着说道:“你倒有几分眼光。只是为什么是我?”
马严知道,这是堂妹想听好听的了,于是赶紧说道:“叔父一生最善相人,素有铁口神断之称,凡他所言,无不应验。他说你是马家唯一的救星,你便是马家唯一的救星。更何况,”马严又补充说明,“便是我也觉得,妹妹你气度不凡,犹如神仙人物,绝世无双……”
马玛丽听得心花怒放,眯着眼睛问道:“还有呢?”
“还有……”马严拼命的动脑子,终于眼神一亮,他素来是知道自家堂妹的不良嗜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