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太子刘庄自然一无所知。他只感到一种绝处逢生般的兴奋感,他不假思索地请出了辇车,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马玛丽同辇而归,再不掩饰对她的宠爱。
——经此一役,他突然觉得,让所有的克制和低调都见鬼去吧,他再也不愿意听到底下人用惊讶的语气说:“原来东宫里最得宠的竟然是马氏吗?可她为什么没有孩子?”
每当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刘庄都忍不住想澄清说:他很努力,可孩子这种事情,并不是努力就可以如愿以偿的。大概……大概还需要更多的努力。
太子殿下在带着步辇来云台接人的时候,其实还有几分忐忑,怕父皇刘秀骂他太过张扬,然而实际上,刘秀的心情却似很好。
刘秀挥了挥手,命刘庄坐下,向他和颜悦色地说道:“朕知你向来秉性纯孝,和你母后感情真挚……”
刘庄便无措地想道:难道是父皇嫌他不够孝顺?
刘秀又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故你母后当年,虽是原配,却未能于建武初居皇后之位……”
刘庄心中暗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他和母后都重新归位,父子哪有隔夜仇?何况父皇刚刚赦免了马玛丽……
刘秀嘱咐道:“他日你位居帝位,自会明白朕的苦衷……”
刘庄悚然而惊,想起十几年来母后都要给郭后行礼的遭遇,又想到皇后有汤沐邑,贵人却俸禄微薄,暗自下了决心,从此一定要更加努力地同马玛丽造人。
刘秀道:“朕不喜马家女,顾念你心意,留之于东宫。但马援之案,朕当年亲自判定……”
刘庄闻弦歌而知雅意,慌忙站起来表态道:“父皇圣明!儿臣见识尚浅,亦步亦趋、萧规曹随犹恐不足……”遂应承终其一生,不为马玛丽的父亲马援追谥补封。他想,凡事有轻重缓急,眼下马玛丽最要紧,她的父亲及家人……容后再议。
在殿前对答了许久之后,刘庄终于被允许同马玛丽相见。皇帝刘秀甚至还体贴地暗示可以容忍他们在云台偏殿就地行敦伦之礼,以慰籍相思之苦,被刘庄婉拒了。
——他素知马玛丽的脾气,一来她未必有兴致,二来这些年她着力打造一个德字,若是让父皇这边的人都知道她白日宣淫,她肯定会恨不得杀了他的。
走近马玛丽的时候,刘庄放缓了脚步。他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是这么容易满足,此刻他看到她依旧活着,便觉得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马玛丽原本是坐在窗口托腮发呆的,听到脚步声,很随意地转过头去,没精打采地看了看门口。她的目光一掠而过,但是瞬间之后,又转了回来。她惊艳的目光,最后定定地停在刘庄的脸上。
刘庄来前是特地沐浴更衣,好生修饰过一番。此时他站在门口,明与暗的中间,正午的光线照在他脸上,使得他脸上的细小绒毛都仿佛在闪闪发光。他笑容灿烂明艳如同骄阳,马玛丽看到他的笑容,突然觉得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般。相识这么久,她第一次发现了他灿烂而笑时候的美色。好像……还不错,似乎……可以打到一百……啊不……九十五分?玛丽公主心中迅速地想道。
刘庄身为皇太子,见惯各种场合,也一向习惯于被马玛丽骂作厚脸皮,但被她这么凝视之下,竟然有些脸红了。
“怎么了?”他不好意思地问道,突然就觉得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没什么。”马玛丽收回了目光。
“你今日的样子……很美。”她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眼神飞快地在他玄色的外袍绛红色的下裳上一掠而过,声音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或许,是今日穿的衣裳衬你?”
刘庄愣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不是衣裳衬人,而是人衬衣裳。”他上前一步,深深望着她说道,“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夸我长得好看,真的。”
他说到此处,不免又有些哀怨:他向来对自己的容貌很是自信,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大哥刘疆长得丑,可惜偏偏她总闭着眼睛,视而不见。——女人,一旦喜欢上什么人,只怕心就从此偏到一边去了。
——后汉书载:“皇帝讳阳,一名庄,字子丽。”,东汉观记又载显宗“容貌壮丽”。
作者有话要说:
☆、开国皇帝之死(一)
刘庄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在略有些昏暗的屋子里竟如宝石般璀璨,他看人的时候分外专注,马玛丽竟有几分不敢逼视。他这般神气活现地看着她,继而又带着几分眼巴巴的恳求之色,实在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所以马玛丽只好微笑。微笑中,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刘疆。刘疆的眼眸总是温柔如水,带着笑看人的时候如同潋滟着波光,让人不知不觉就沉醉了。
刘庄见她微笑,心中更加快活,一把抓住她的手,嚷嚷道:“又瘦了。你知道不知道,这几天了,我为了救你出来,废了多少工夫……”
他紧接着便如同表功一般,开始诉说他这些日子的劳累与辛苦,顺道诋毁一下他的情敌,多么的冷血可恶。在他的倾诉声里,他们携手上了辇车。
辇车很高,坐在上面只觉得那些仪仗旗帜如波浪般翻动,然而再居高临下,所能见的也不过是这高墙深巷之间巴掌大小的蔚蓝色天空。无趣之至。
青石道上一片寂静,刘庄喋喋不休的表功声音便显得有些聒噪。他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做着各种小动作,轻轻捏捏她的手,或者在手心挠两下。
这和刘疆是截然不同的。刘疆一向优雅沉静,老成持重,极少在人前显出亲昵的姿势。可是他若在意起谁来,那份体贴与照顾,才真正是周到细致,润物细无声。哪里像刘庄这般聒噪。他知道不知道,一个美人,若总是聒噪,便会逊色不少。
“你闭嘴。我不喜欢。”玛丽公主终于开口说道。
刘庄一惊,声音戛然而止,然后用小动物受了伤一般的脆弱神情望着她。
她于是无可奈何,摸了摸他的脸颊,重新替他扶正了冠帽。
“你做过什么,他没做过什么,我心里都清清楚楚。所以,不必多说。”马玛丽道。
刘庄一惊,心下慌乱不已。东海王号称愿意同她一起赴死,是以他愤恨恼怒之下,刻意命人稍加诋毁,若是她果真知道的话……
然后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唇边便传来柔软温润的触感,她如鲜花般娇艳的容颜迅速拉近又迅速远离。只不过是片刻的碰触。他尚来不及回应,便一击而远,于是惊喜之余,又生出淡淡的遗憾和新的渴望。
“既往不咎。以后不准这么做了。我不喜欢。乖。”玛丽公主神色淡淡地说道,便如同哄一个小孩子那般。
接着她看向他的眼睛,打算跟他开诚布公地讨论一下子嗣的问题,然而他却兴奋起来:“你从不曾这般……”
“第二次。”玛丽公主打断他的话。
“第二次?”他有些迷惑,但是很快反应了过来,紧接着便开始激愤,“原来你还记得!那你为什么一转头就不理我,反跟他好上……”
“你有完没完?吵死了!”马玛丽道。
刘庄见好就收,很快地安静下来。但是他不过安分了片刻,就开始不住地用身子蹭马玛丽的衣服:“天气炎热,我们一起去后堂歇息可好。你是知道的,那里的床又大又软……”
“你放庄重些。”马玛丽很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又四下里看到了正在旁边捂嘴偷笑的小侍女阿元。其余诸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这么多年总算是历练出来了。
……
“父王,他们走了。”泌阳脆生生的声音在一簇花树后头传来,然后一阵细碎的衣物摩挲声传来,东海王刘疆和他的女儿从花树从中走了出来。
刘疆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口,仿佛透不过气来的模样。反倒是年纪幼小的泌阳更镇定些,她见父亲似乎要发病的模样,便说道:“父王,你生病了。我去叫姐姐来帮忙。”她口中的姐姐,自然是马玛丽。她方才躲在花树后头,看得很清楚,姐姐和太子叔叔高高坐在辇上,形容亲密,旁若无人。想来以姐姐待她之疼惜,必然会过来帮忙。
——可她毕竟年纪还小,不懂事。若是刘疆肯大大方方相见时,方才狭路相逢,又何必要躲在暗处,默无声息地窥探?
刘疆百忙之中一把抓住女儿的小手,不叫她离开,心中的痛楚却如潮水般侵袭而来,一波接着一波。他知道他此时狼狈极了,他怎么肯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
正午之前,他原是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静静等死的。他把诸事都安排得妥帖,一封临终奏章写得感人肺腑,自信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太子,看了这封奏章,必将厚待他的王后和孩子们。——他虽然错看了杜若,酿成大错,可是说到底,是他不对在先,既应承娶了她,却又辜负了她。如今无计可解,惟有一死相酬。
然而将到正午之时,外间突然有人用力拍门。听声音竟然是泌阳柔嫩的嗓音。接着便传来秋嬷嬷的哭喊声:“殿下!殿下你快些开门啊!皇上已赦免了马姑娘的死罪,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老奴黄泉之下怎好去见娘娘啊!”
他起初是不肯相信的,但是待泌阳颤巍巍地捧了一盏所谓醴泉水奉于他饮用,他便知道,他想和她一起死的打算终究是落空了。以父皇刘秀那般迷信的人,既有如此吉兆,必然不敢逆天行事。
可是毕竟还是想多看她一眼,想看到她果真安然脱困才好安心。于是一路带着泌阳,隐在她回东宫必经的路径上,却正巧撞见了她和刘庄亲密的样子。他想,他们没有因为他而疏远,反倒心意相通,心无隔阂,这样子多好。可是尽管这样安慰着自己,心却不可避免地疼痛起来。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刘疆就知道,他和马玛丽再也不可能了。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刘庄为了她,四处奔走呼告,大动干戈地祈雨,却永远不会晓得,他刘疆愿意用生命弥补从前的错误,在黄泉路上和她一路相随。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心中清清楚楚,却不再在乎。她放弃他了。
刘疆面色惨白地躺在一块青石上,盛夏里骄阳似火,他却只感觉四肢冷得厉害,心口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涌来,渐渐地那疼痛仿佛已经超越了能承受的界限,居然变得麻木了。泌阳神情焦急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话,用力摇着他的身子,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起初的时候眼睛尚能视物,慢慢地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发黑……
刘疆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他仍旧躺在青石之上,便如同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整个人神清气爽。他不知道是胸前挂着的那块玉起了作用,惊疑不定地爬起来,想寻回他的女儿。可是刚刚走了几步路,就听到假山后面传来女子抽抽搭搭的哭泣声,隐隐约约还夹杂着男子的说话声。
这等宫闱阴私之事,东海王从前是必然不会沾惹的。但是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竟有几分好奇地走过去偷看,却赫然发现那一男一女正是山阳王刘荆和阴皇后的侄女东宫姬妾阴姬。
“哭?哭有什么用?如今你都看明白了吧,他恨不得把那个下贱女人擎到头顶上去,哪里有顾妹妹你的脸面?”刘荆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辛辛苦苦,为他诞下长子长女,他可有奏明父皇,立你为太子妃?那个女人居然逃过今日一劫,古语有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若她来日诞下子嗣,东宫岂有你的容身之地?”
阴姬呜咽着说:“此事倒不怪他。建儿身子骨不大好,连皇后姑母都说,小孩子家家的,若一早立为嗣子,只怕他压不住,反而折福,要我努力再生一个呢。”
刘荆道:“四年过去了,你可有再次诞下麟儿?他摆明了算计你呢!这样的男人,你恋着他做什么?”
阴姬摇头道:“他倒是每月都到我房里的,模样也不似敷衍。可不知为什么……罢了,是我命苦,自己肚子不争气了!”
刘荆跺脚叹道:“妹妹你忒心实了!他这人,最是奸滑无比,诡计多端,连东海王当年,也好几次吃了他的暗亏。否则,好端端的太子之位,怎轮得到他来做?他东宫里,什么能人异士没有?那一干道人方士,专门是弄这个的,谁知道他平日里给你吃了什么,用了什么?”
阴姬将信将疑,突然问道:“既如此说,他这般有本事,为何宠了马氏整整五年,她至今尚音讯全无?早年还听说过小产,如今连个消息都没了,算起来,她侍寝的日子,不知道比我多了多少!”
刘荆一时语塞,但是却仍然不肯放弃:“他真的不是良人,妹妹你何必如此作践自己?若是跟了我……”
阴姬怒道:“你痴心妄想!”
刘荆见她这样一幅嫌弃模样,不由得有几分恼羞成怒:“我哪里不好?论模样,我长得最像父皇;论才华,我才华比他高出许多。他不过是占了比我大了几岁的便宜,否则,这个太子,哪里轮得到他做!”
刘疆听到这里,暗暗心惊,自知不可再听下去,于是蹑手蹑脚地退去。他想:东宫之中,就是一本糊涂账,不知道刘庄到底对她有几分心意,是否能护了她一辈子周全?
可是从那以后,刘疆就再也没有见过马玛丽。哪怕是一个月之后,东宫的第三个男婴呱呱坠地,他孤身一人前去贺喜。满月宴上,诸王云集,衣香鬓影穿梭其中,他一个一个望过去,却没能打探到一点关于马玛丽的消息。
只是当阴皇后带着慈祥的笑容,将他唤到座前,向他问道:“王后也七个多月了吧?”他才赫然惊觉时间在流逝。——这些天里,他把东海诸多内务全部交给秋嬷嬷代为管理,又委托她照顾杜若,自己每日躲在书房,读书习字画画弹琴,不经意间,时间已经悄然逝去了。
又过了两个月,杜若功德圆满,诞下一个男孩。刘秀闻讯大悦,亲自赐名为政,又赐给东海许多恩宠。“你就留在京师吧。京师风水好,多生几个儿子。”刘秀微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