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今日与茆溪行森师父的见面,这与汤神父相处的感觉截然不同。在这里,仿佛一切都是平淡无味,上至皇权的威严震慑,下至底层小民的果腹求存,都可以化作一股清流,顺其自然,蜿蜒而去。
“墨兰,朕每每与师父一起,悟宗通理,总有进步。你若有问,相信也能修性悟心。”
我颔首浅笑,“自皇上抄与妾妃《心经》,经文的一字一句便是沉进了妾妃心底,只不过经意的修悟总归是流于表面。”
目光款款转向茆溪行森,“师父,眼见秋风扫落一片红枫,掉入水中,随波逐流,要漂泊向何处,不免茫然。如此漂荡水中,虽流过一程又一程山明水秀,可也不能总是荡在水中央。如遇弯道转折被阻停靠岸,是等着一股激流冲来再次顺流而去,抑或是弃流登岸,入土化身,重获根基,绿意枝头。”
茆溪行森拂去微微一怔,言之谆谆,“皇贵妃的参悟绝非浅显,这中间的障碍不过一念之差。所谓心,可说有可说无,心与外界结缘生出幻影,经重重人事,历浮华生死,心生种种幻念。苦不堪言常常扰人心,殊不知却也是自己存心自扰。不起念,凡事无分别,有心如同无心;起了念,分别人事,心乱颠倒,逐境流浪,心堕迷途,言苦厄在心。其实见闻觉知不过了了,无不同,无差异,真心回位,得无心之心,这就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沉思吟味,我静默不语。这时小碌子进来请示,大学士有急奏面禀,皇上揣着不乐意端行而去。
行森师父对心经的解读意味深长,参悟了了我自觉不够修为,特别是我这心明明还是泡在无知的幻念中。皇上前脚离开,我便看向行森师父欲言又止,答应了皇上不能问,可就是断不去这个念头。
行森师父把我的眼色看入眼中,“皇贵妃可是想向贫僧询问‘一口气不来,该去向何处安身立命?’”
我惊异,却又点点头承认我的纠结,听他接叙,“皇上问过贫僧,当时看见皇上强忍眼中泪光,贫僧便觉无论是发问的皇贵妃,还是听问的皇上,都该是心有千千结,顾念重重。皇贵妃,来也就来了,去也就去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放空了心,处处皆是安身立命之所。”
他举止安详,“皇贵妃,换贫僧冒昧替皇上问您,‘一口气不来,您想去何处安身立命?’”
我被茆溪行森问住,皇上眼含泪光询问师父,他心里的纷乱与难受可想而知。我嘴上总是说,他是皇上,他能给我这些,已是不易,我很满足,可既然如此,我为何一再问询?
明知他会寂寞,我却问,“你寂寞吗?”明知他会害怕,我却要问,“你害怕吗?”明知他会痛苦,我却又要问,“你痛苦吗?”
他已经置身这样的环境,已经在承受这样的苦楚,我的明知故问岂非一再把他推入深渊,何必再为他制造苦厄?
水雾蒙上我双眼,视线在迷雾中模糊,心却变得透明,面向行森师父,“想来师父尚未给皇上答复,它日如果皇上再问,就请回复,‘来时无心,去也无心,妾妃恩谢皇上深情眷顾,只愿皇上永享福寿安康。’”
行森师父双掌合并,“成全了别人,别人也就成全了你。皇贵妃灵性慧根,不愧是皇上的红颜知己,一旦倾心,便是千寻万顾。”
心仿佛褪去一层裹缚,轻松不少。谢过他的一番教诲,我不由信然而问,“师父是得道高僧,不尽然于谈禅讲经,想必也是游历各处名山胜川,可曾去过春夏秋冬四季并存的地方?”
“四季并存?皇贵妃真是奇思妙想。这种地方只应天上有,人间何处能见,便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也没有写出如此仙境。”
也对,李延思的解药还真是只能上到天庭,方可求得,我付之一笑。
相信菱香已经把我的话给李延思带到,以他的医术何必留在宫中遭受无端牵连、卷入宫廷暗斗。倒不如隐匿民间,踏踏实实救助可以救活的人,反倒是身为医者最基本的操守。
“等等,”一直淡定祥和的行森师父顿时愣神,“有一个地方,那是贫僧去过的最神秘最奇特的地方。”
行森师父的思绪返还过往,依稀不过二十来岁的光景,他一人行走去往各处寺院拜学论经。那时正值严冬,他在山中迷路,眼见一条溪流清澈见底。探手进去,竟非寒凉刺骨,反是温和适度,便不由自主跟随这条溪流一路寻去,好奇源头所在。
三天三夜过去,口渴便是喝这可口的溪水,可干粮已囊中见底,他没有看见任何村落,一路毫无人烟。雪上加霜的是,不巧天降大雪,满眼白雪皑皑。可也就在这时,他一直跟随的溪流在一排瀑布飞流前止步,前方已经无路可去。
风雪盖住大地,无处寻获食物,他只得咬牙从瀑布旁的峭壁攀上瀑布山顶寻求出路。实际攀爬的过程也并非如想象般高不可攀,看似陡峭,其实皆有抓扶之处。虽蹭伤皮肉,可也是有惊无险上到瀑布上方。
然到得上方,眼前巍峨挺立、耸入云天的大山令他完全目瞪口呆。更令他叹为观止的是,好似一把天斧强势劈开这座大山的下部,巨大的裂隙如同一道敞开的威严山门,黑黝黝的中空透出神秘也让人悚然。而汩汩清流正源源不断从山门流出,在此形成一处深潭,水流再经由瀑布飞流直下,潺潺而去。
站立水潭边,他惊叹自己从未见过如此透亮澄澈的水质,放入水中的手如同从镜中看到一样清晰。难怪水温不冰不寒,因为他能清楚的看到洞门前往里的水面上缭绕白烟,像是热气,又像是清雾。
然而他早已是精疲力竭、饥寒交迫,即便这里就是清流的源头,倒在水塘边奄奄一息的他,只能感叹这条命怕是就要休止在这鬼斧神工之地。
恍恍惚惚、昏昏沉沉,不知是过了多久,他醒转过来时,居然发现自己躺在一竹筏上顺流直下。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蓑衣,身旁多出一个竹篮,覆在竹篮底部以及遮盖竹篮的却是两片新鲜碧绿的荷叶。揭开荷叶,里头放置粉、紫、黄、白彩色饭团,上头撒了层薄薄的褐色霜粉。
他抓起饭团赶紧往口里塞进,甜丝丝的清香满口流溢,原来那层褐霜是糖粉,味道不同于红糖,倒有些秋天漫步枫林飘荡在风中的隐约清甜。而大快朵颐的饭团却仿佛把人带入满路春花香水,娇美的花月容,淡淡的百花香。
“唉···”长嘘嗟叹,行森师父如同魂游归来,“那竹筏活似有灵性,我被送至某一处村落,总算捡回性命。”
“阿弥陀佛,”大师双掌合十,“缘溪而行,缘分得见,缘薄而回。”
放下手,他心平气和,“那时是寒冬季节,竹筏上却放置盛夏的荷叶,饭团则飘溢春花淡香、秋叶清甜,俨然就是四季并存,于此推测,在这世间某一处或许存有这样的世外仙源。因缘际会,缘多缘少,还真是看不同人的机缘。”
行森大师断不是信口开河之人,虽已过去二十多年,可当那一刻回忆晰晰明亮时,他还是沉浸在流连忘返中,特别是那淡淡的馨香至今都还是身临其境流溢在他口齿间。
莫非真有如此梦幻仙境?
“师父无意误入,却结上缘分,不知后来可曾回头探访过?”
听闻这样的仙源,又岂会无动于衷,连我自己都想亲自跑去寻迹觅踪。莫说是如此与世隔绝的好去处,哪怕只是青乡僻壤的一处林舍,也是我期盼与皇上执手终老的汲汲渴望。
“贫僧确实反复找寻,结果则是无影无踪。后来渐渐明白,强求不得,人生经历此一回,已是弥足珍贵。有缘,自然而然就能遇上;无缘,穷尽一生也是枉然。”
正与大师聊兴正酣,小碌子奉命过来通传,皇上担心我身体,所以先让小碌子送我回去休息,他晚上过去陪我。其实我精神尚好,但既然皇上有令,我吩咐小碌子在外稍等,我要紧着时间把我的疑惑向大师求释。
“今日与师父不过聊叙半会儿,心境就已是开阔不少,难怪皇上对师父仰慕不已。”
调整自己的语气,我不得不有意冒犯,“皇上初始登基,结识天主教传教士汤若望神父,皇上深为汤神父的学识与品德所折服。不仅封神父官至正一品,在宫外神父也尽得便利广为传教,从而吸纳更多人信仰天主。没有皇上的庇护,汤神父的传教不会如此顺利。”
茆溪行森聚精会神平视于我,听我直言,“后皇上转向佛法,自此深信不疑。为表达自己的诚意,皇上屡次邀请得道高僧入京觐见,赐封尊位,并广施金银修建寺庙,光大佛法。一边是宁静清修、求淡求无的得道高僧,一边是统御四海、杀伐决断的九五之尊,看似毫不相干的两岸,经皇上积极修建圣明之桥而频繁往来,上仰天子趋佛念经,下至百姓广受佛光普照,寺院香火氤氲旺盛。可见,皇上的虔诚对佛教的传播意义深远。”
“然而,若是皇上过度追求清修,越界限过桥踏入寺院,欲效释迦如来舍王宫成正觉,仿达摩舍国位为禅师,只怕于国于民甚至于弘扬佛法都会不利。大师以为如何?”
行森师父双眸敞亮,“皇贵妃此言犀利,似是责问之语,但又足显皇贵妃深为皇上忧心忡忡。”
“不可否认,皇上信佛修法的这些年,我宗派的僧众确实急剧增加,慕名求解的百姓也是络绎不绝,寺院灯烛明亮,香火源源,这都得益于皇上光扬法化、信佛敬佛。”
行森师父嘴角拈着轻重,“至于皇贵妃的担忧,贫僧可以说未免多虑。皇上稚童登坐,少年亲政,从来是锐意图治,不遗余力经营建制,到如今规模大略,粗已具备,实为青年英主也。皇上力担君主之责,一心效法唐宗明祖,致力开创大清盛世,这样的皇上,皇贵妃理应满怀信心才是。”
皇上在我跟前不止一次表示过厌倦朝政,出家为僧、让位给岳乐不也是前不久他喊出的狂言?师父的话虽句句点出皇上的壮志,可我就是蹙额不解,拿不准皇上的心态。
“皇上的个性相信皇贵妃心里有数,刚烈峻急,实是龙性难撄。正因如此,身陷暴风骤雨的皇上对佛法的诚意真挚恳切,内修慈仁、明净之心,外保国土、护卫生民。”
大师目光如炬,“皇贵妃且放宽心,皇上未曾对贫僧表示过舍弃权位、入寺为僧。”
我的心跳逐渐加速,直截了当问他,“从大师此次入京住进西苑万善殿,皇上真就没有提过出家一说?”接连喘上几口气,“恳请大师真心相告,莫要相欺。”
行森师父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自贫僧见过皇上以来,从来都是谈禅论佛,或讲史说道,皇上从未与贫僧提及想要出家。”
我双手紧握,不甘心再问,“如若皇上一意孤行,大师欲何为?”
“皇贵妃何必纠结于从未发生的事情,皇上心系江山社稷,对皇贵妃又是情深意长。虽偶尔向往窗明几净,但绝非出家,请皇贵妃安心养病。”
“真的,真的从未提及要出家?”
行森师父淡写微笑,肯定答复,“从未提及。”
第215章 青鸾归去,天杳云绝
告别茆溪行森师父回到行宫,半躺床榻的我全无倦意,菱香奉我命外出尚未回来,婉晴陪在我身边。
我把皇上送与的十二片枫叶再次仔细端详,一叶又一叶的缤纷秋色,有些令人眼花缭乱。把它们叠整一沓,最上面是一片猩红色,双掌紧紧压握手中,看似就要被我压成一颗秋霜浸染的红心。
婉晴虽守着我,魂不守舍却定格在她脸上。
“婉晴,”轻声唤她,“还有没有兴趣学做衣裳?”
眉间锁着忧思,她不应我。
“婉晴,”本不想惊扰她,可我难得精神抖擞,“隆禧出生时,我正给皇上做着一件贴身内衣,谁知后来事情纷沓至来,做了一半的衣裳就被搁置在旁。要不,你给接过手去,做完给皇上穿上?”
抬眼看着我,眨几下眼而已,就含进了泪花,“姐姐,今日上华严寺进香,护送去的侍卫里有达礼,他看到我了。”
在宫中,她想见也见不上,可到了宫外,达礼是御前侍卫,皇上在哪儿自然就会有他。婉晴替我上香,皇上下令御前侍卫随护,原来派有达礼。怎就让她见上,真是个添愁多凉的秋日。
“婉晴,姐姐让菱香教你,你就学学看。给皇上做件衣裳,行不行?”我干脆就是充耳不闻。
“姐姐,达礼怎么看到我就像是完全不认识我,那目光,冷淡得连陌生人都不如。”看来充耳不闻也是她的强项。
“婉晴,就算是姐姐拜托你,给皇上做吧?”我死乞白赖。
她瞪眼过来,泪珠子也跟着颗颗蹦出来,“不做就是不做,姐姐快好起来自个儿做,非要我做,我就给达礼做。”
真是个风起乱红摇落,各自怀心事,却无计消除,只得调侃于她,“歪七八扭的针线活儿,给达礼做,他也不敢穿。”
她柔软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姐姐你自私,手里握着皇上的心,妹妹才不情愿给皇上做衣裳。我若是狠下心学,我倒是能学会,可我就给达礼做,哪怕这辈子做得的衣裳就揣在我手里,他永远穿不上,我也只给他做。”
我松开手,一颗红心又蓬松成层层五彩心房,或许这才像是一颗完整的心,怒色、喜色、忧色、哀色、厉色等等,色彩复杂,变幻莫测。
菱香门外出声,婉晴应过,她推门急匆匆而进,瞧她喘气难平,定是马不停蹄赶回。眼神示意她稳住,不要着急禀报,我把手里的枫叶全都放到了婉晴手里。
“妹妹,你喜欢这些枫叶吗?喜欢就通通拿去吧。”
菱香先就阻止,“主子,使不得,这可是皇上的心意,别说皇上不乐意,就是婉主子拿去也别是烫手的山芋。”
婉晴双眸朝菱香投去赞赏,双唇撅起朝我扔过鄙视,双手把枫叶抛散还我,“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姐姐且仔细收着,再别说这种话气人。亏菱香是明白人,还是菱香疼我。”
话许是说得不对,绝没有恶意,满脑子的纵横交错,不知该如何表达清楚。
“婉晴,我放不下皇上,”诚恳的目光仿佛瞬间从凌乱中挑出我最在意的部分,“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就是放不下他。你也是他的妃子,你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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