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贵嫔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她看我一眼,“那么,臣妾告辞。”
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礼告退。才走三步,却听皇后的声音在背后幽然响起,似一缕幽魂般附上耳畔,“昨日亏得有淑妃在,想来也真是巧。”
贞贵嫔立时停住脚步转首,我顿觉不悦,盈盈回首,“皇后此言该当何解?”
皇后抚着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的光洁明珠莹莹生出淡粉色的柔和光晕,愈加显得皇后病后的手腕瘦得如枯柴一般。脂粉堆砌下的皇后显得妆容格外厚重,即便往日在病中,她亦精心妆扮,丝毫不肯疏忽,失了皇后的尊贵体面。此刻她一字一字说得极慢:“可不是么?若非内务府不小心送了沾染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贵嫔宫中时恰好有淑妃在,又恰好淑妃发觉了衣衫上的险处,可见淑妃关心贞贵嫔无微不至,自己又福泽深厚能福及二皇子,化险为夷,将来二皇子长大,必得好好谢谢淑妃。”她轻轻咳了两声,微笑道,“可见淑妃协理六宫用心至深,所有之事都能贵在‘恰好’二字。”
她句句咬住“恰好”二字,我不觉心中一凛,方才她在诸妃面前有意无意提及我与贞贵嫔皆有亲生皇子,传言纷纷早有提及来日的储位所属,想必人人听在心中都会疑心是我暗下毒手。如今贞贵嫔面前,她又字字指在“恰好”二字,意指我故作姿态设计拉拢贞贵嫔。
贞贵嫔眉心微微一动,立刻又垂下眼眸,只看着足下漫地金砖,只字不语。
我正欲出言回敬,眼见贞贵嫔情状,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气忍耐,只道:“皇后娘娘心细如发,娘娘知道如许多的恰好,本宫却不如娘娘有心。”
皇后拂袖起身,只语重心长道:“贞贵嫔,好好当心你唯一的儿子。”说罢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贞贵嫔深深一福,一弯明珠宝络坠垂落在她脸庞,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道:“多谢皇后关怀。”
皇后点点头,扶着剪秋的手缓步移入后殿。光影的转合,皇后清癯的影子半隐在高大得近乎狰狞的盘龙金桂柱下,亦带了一抹狰狞之色,仿佛蓄势待发的兽,隐隐有肃杀之气掩映在雍容姿态下。
我扶着槿汐的手徐徐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却见苑中数丛文心兰开得正盛,修长的叶片轻巧漫洒,绿玉琥珀样的花茎轻盈下垂绽出飞翔的金蝶似的花朵,嫣然可爱。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没有蝴蝶了。这花倒开得似蝴蝶一般,真真好看。”
槿汐亦凑趣道:“的确。这花本在湿热的地方才开得好,如今竟长得这样茂盛,可见花匠费了不少心思。”
我笑道:“去告诉花房的师傅,送几盆好的去给沈淑媛赏玩,再送几盆去柔仪殿。叫他过来好好赏赐。”
槿汐即刻去寻,却过了好些功夫才领着花匠来谢恩。浣碧有些不悦,道:“唤何师傅来领赏,怎的像受刑似的磨蹭了这些功夫。”
何师傅忙赔笑道:“不是奴才有意耽搁,当真是十分委屈。”他生怕我怪罪,急急道来,“荣选侍极爱芍药,如今不是芍药开花的季节,一日三四次地催促着在暖房里培育了送去,又嫌其中几盆不好,巴巴地说了奴才一通,叫人丢去乱葬岗顺选侍的坟上了。”他难掩惊讶之色,“也不知荣选侍发的什么怪脾气,她嫌不好的几盆芍药却是奴才培育得最精心的,偏偏丢去了乱葬岗,真是可惜!可惜!”说罢连连顿足,懊丧不已。
我一时有些茫然,“顺选侍?”
槿汐已然眉尖紧蹙,低声道:“是华妃。”
心头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锯片划过,翻涌起最深的沉疴。慕容世兰!那个亮烈狠冷的女子,也是最爱芍药的呢。
一旁浣碧见我沉思不已,忙叱道:“胡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什么顺选侍不顺选侍的,好不吉利!”又道,“还不挑些好的文心兰送去棠梨宫和柔仪殿。”
何师傅忙不迭去了,我轻轻沉吟,“细细想来,荣选侍跋扈要强的脾气倒是有些像那个人。”
槿汐道:“奴婢查过她的来历,只写着数年前在浣衣局劳作,后来被送去凌波殿侍奉香烛,两年前才到贞贵嫔身边,因着伶俐又能断些文字,贞贵嫔颇赏识她,留做了近身侍女。”
“那么在进浣衣局前呢?”
槿汐道:“这奴婢也不知道了。”我看浣碧一眼,她会意,“奴婢会好好打听。”
她说话间头一偏,别在鬓角的秋杜鹃落下一片粉红的花瓣。素手轻扬间我已折了一朵文心兰在手,簪在浣碧如乌云般蓬松的发际,含笑道:“秋杜鹃虽美,却也不妨簪几朵别的花,瞧着也新鲜。”
浣碧略略发窘,旋即笑道:“昨日来不及洗头,没得熏坏了这文心兰的气味。”她脸上微微泛起潮红的羞涩,“何况小姐赠的花,应该别在胸口才郑重。”说罢摘下衣襟上的金丝圈垂珠胸针,把文心兰别在胸口。
我心下深深感触,更生几分凄凉。我与浣碧,何尝不同是天涯沦落人。良久,我方极轻极轻地笑着叹息了一声,“都是痴人罢了——”
却听得身后婉转一声:“娘娘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想是秋风渐浓,娘娘也悲秋起来了。”
我转身,臂上乳黄团纱绣鹅黄盛放月季坠珠披帛被风轻轻拂起,我笑道:“本宫不懂得参禅,只是见花叶凋零,不觉红尘如梦,人人都是芥子痴人而已。”
贞贵嫔浅浅一笑,“痴人虽痴,然而红尘梦醉永不醒来,也很自得其乐。最痛苦者莫如遗世独立,清冷自知。”
手中拈着文心兰单薄娇弱的花瓣,“如若这样也便好了,堕入红尘是非良多,往往谗言惑己,幻象频生,叫人难辨真假。”
贞贵嫔修肩细腰,整个人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近来便有一缕幽幽绵长的香气迎面袭人,“娘娘说的很是,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亦很难分辨。”
我只目光灼灼望着她,“我与妹妹相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却也不假。”
贞贵嫔悠悠抬眸,望着我的目光似有几分迷蒙,“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却有一事一直不明。”
“妹妹请说。”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顾废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宫。娘娘既如此深爱皇上,为何能容忍燕宜对皇上如此之情。”她停一停,“只因燕宜不深得恩宠么?”
有片刻的沉默,往事的激荡如汹涌的潮水似要将人吞没,回忆的零碎间忆起昔年深宫婀娜娇媚的情景,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负给停驻在飞檐鸱吻上一轮明月了。我静静的声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妹妹对皇上的情意很像我从前。”
她微微沉吟,蓦然一笑,“从前?那么如今呢?难道娘娘重回紫奥城不只是为了皇上么?”
双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几丝碎发被风拂在脖颈间酥酥的痒,“本宫不只是当年爱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她若有所思,清水般的明眸倒映着树梢枫叶的漆红,“皇后说,生育子女的妃嫔都会有为人母的私心。”
“皇后只说对了一半。”我伫立在风中,广袖翩然,“做母亲的人都有爱护子女的私心,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无止境的欲求和失落,愈求弥补,愈落魔障。”
“那么娘娘有无欲求?”
太液池波上风烟霭霭,映着芦荻瑟瑟,连起伏的波縠亦有澄澈的清新气味。我坦然注目于她,“有。一口气,一条命,一世平安。”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离的花枝,“这并不难。”
“愈简单,愈难求,还好不至成为心魔。”
她不置可否,笑容愈加疏离,渐渐凝成一个嘴角支撑的僵硬弧度。她脸上有难掩的异样潮红,胸口气息不定,于是谦谦告退。
不过几日,玉照宫传来消息,贞贵嫔邪风侵体,兼之产后积疾,逐渐卧床不起。她这一病缠绵许多日,无力照顾予沛,如此一日里倒有半日把他托在了眉庄处请端妃与福嫔一同照料。
后宫·甄嬛传Ⅵ 第七章 … 云破月来花弄影
是夜玄凌歇在了滟贵人处。露从今夜白,秋日里风干物燥,灵犀夜里咳嗽了两声,乳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灵犀与予涵所住的偏殿里格外花哨,随手可触孩子的小玩意儿。殿内的小银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满室,别有一股温馨意味。
灵犀很安静,我一勺一勺吹凉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细心为她擦着嘴角流下的汤汁,她只扑闪着大眼睛,甜甜笑个不已。
灵犀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凉风灌进,花宜推门进来,道:“娘娘,听说穆贵人领着仰顺仪和严才人去景春殿大闹了一场,狠狠羞辱了安贵嫔一通。”
我轻轻地吹着银匙中的梨汁,慢条斯理道:“真是群蠢东西!怎么闹上门去了?”
“说是安贵嫔不祥,穆贵人去通明殿请了好些符纸来贴得长杨宫到处都是,还道是驱邪,又烧了好些黄纸,洒了符水,闹得乌烟瘴气的。”花宜颇有些担心,“安贵嫔好歹还是一宫主位,穆贵人太过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么?”我把银匙往碗里重重一搁,“皇上说她不祥。穆贵人虽过分,也是按旨办事,算不得什么。”我嘱咐花宜,“告诉外头我睡下了,谁来也不见。”
浣碧“哧”一声冷笑,不无快意,“好个穆贵人,倒替咱们出一口气。”
次日皇后果然在众人前问起这桩事来,穆贵人便道:“臣妾怎敢对安贵嫔不敬,弄些符水是为安贵嫔驱驱邪气,更是为了六宫的安泰。”
于是皇后便不再说什么。穆贵人见皇后不过问,更以为得了意,对安陵容亦越加轻慢起来。
如此过了半月,西风一起,天气渐次寒了起来,柔仪殿中笼着暖炉,地龙皆烧了起来,炭盆里红箩炭偶然发出轻轻的“哔剥”碎声,反添了几丝暖意。
寝殿内临窗下铺着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长榻,榻两边设一对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几,放着热酒小吃,墙下一溜暖窖里烘出来的数本香药山茶,胭红的花瓣丰满若丝绒,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此刻外头西风卷地,霍霍的风声似呼啸的巨兽在紫奥城内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转首举起莹白点朱的流霞花盏,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请四郎满饮此杯。”
他一饮而尽,家常的海水绿团福暗纹缎衫映得眼波流转间已有了几分酡红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华髻上却只扣着攒珠青玉笄,几许青丝散落在耳垂下。明媚处,我的姣梨妆嫣红可爱,黛眉含春。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轻轻踢着地下珐琅缠枝唾盂,“四郎好没正经。”又笑,“皇上才亲自哄睡了涵儿,难道又要亲自闹醒他么?好不像话!”
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半褪在手臂,柔软湿润的笔尖在裸露的肩胛上流畅游走,他兴致盎然,在我肩上画下海棠春睡的旖旎风姿。饱满的笔触激得皮肤微微发痒,我忍不住“嗤”地一声轻笑,他已按住我,温柔道:“别动,就快好了。”我亦有了几分酒意,神情慵懒,回首见身上点点殷红似饱满的珊瑚莹珠,愈加衬得肌肤如月下聚雪,不觉轻轻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的眼中迷醉之色更浓,“难得听你唱一句。”
累珠叠纱的粉霞茜裙从榻上娴静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风流姿态,我软软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嬛嬛羞于开口。”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经坏了。”
我挽一挽松垂的云鬓,“安妹妹也怪可怜见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声,漫不经心道:“这个时候,别提她扫兴。”他俯下身子,轻柔的吻触似蝴蝶轻盈的翅膀飞上我的肩头,“如此春光明媚、姹紫嫣红,怎可付与了断壁残垣……”
烛红帐暖,温柔如流水倾倒。
醒来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烛燃得已经接近了紫金阆云烛台,烛光有迷蒙幽微的红色,唯有宝顶上的明月珠洒落柔白的如月清芒。鹅梨帐中香的甜郁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醒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并未身在人间。直到对上玄凌微凝的目光,才即刻警醒,道:“四郎怎么醒了?”
一缕青丝被他柔软绕在指尖,“朕贪看海棠春睡,情愿不入梦。”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嬛嬛倒愿如此长睡四郎身侧,宁愿不醒。”
他温柔一笑,把我拢入他的怀抱,“说起来朕有件事要告诉你。”他停一停,“朕打算进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进选侍不久,如今又要晋封,可见正当圣宠。我听燕宜提起过,倒也不甚意外,于是笑道:“这些事皇上该和皇后商议才是。”
玄凌道:“皇后必不会反对……”
我笑意嫣然打断他,“难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
他“扑哧”一笑,伸手为我掖一掖莲紫苏织金锦被,“你是淑妃,协理六宫,朕自然要告诉你。若你不愿,朕不册也罢。”
我斜斜飞他一眼,“这话却把臣妾看成什么了?荣选侍若服侍得好晋封也是应该的。皇上只需好好教导她规矩,勿要恃宠而骄步了昔日妙音娘子的后尘才好。”
他一笑,“赤芍虽然出身婢仆,却也的确有些气性,素日你好好教导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气性也不打紧。只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气性太大了轻慢于人,既伤了嫔妃间的和气,也压不住下人,不成个小主的样子。”
他微微沉吟,“的确如此。朕曾和燕宜说起要给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说什么。后来见赤芍服侍朕也殷勤体贴,想着给她才人的位份也可。如今既还抬举不起,那便先进为娘子吧。”他以手支颐,“也不拘什么吉祥字眼,赤芍喜爱芍药,寻个芍药的别名做封号就是。”他掰着指头思索,“芍药又名将离、娇客、余容、婪尾春,朕觉得婪春和余容两个不错,你瞧呢?”
“饱婪春色,丰容有余。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道:“余容,她本也姓荣,那便称余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盏茶水,正欲转身递与玄凌,却见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后,从背后拥住我,低头吻一吻我的侧脸,歉然道:“嬛嬛,有件事……朕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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