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我喃喃,“妾身……不进办公之地,怎么……誊……”
那个说话的人在轻笑,无奈的,可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柔包容,让我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倾听下去。
毕竟,出去去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久无人这样拥抱我了。
“念,我们好好做夫妻好吗?”那个人对我说,“我赏识你,会对你好。等事情结束,我们远走高飞,不离不弃,可好?”
“永远?”
“对!永远。你可相信我?”
“相信……”
“那告诉我,石家堡的地形图,可是在你这?”
“图?……”
“对!你派人自我的探子手中截下来的图!你还没来得及把它递交该那个老太婆吧?”
“可是……我……不可以说……”
那人又无奈地笑了,芳香更加浓郁。
“为什么?究竟用什么法子,你才听我的话呢?”
“方法?”我的声音已经是叹息,“有……”
“什么?”些许激动。
“找个法子……弄死我……”
“陈念!”
韩朗文猛地把我推开,那股芳香也随之减淡去。他的手还箍着我的肩膀,力气不小,“看样子你是想跟我摊牌了!”
“韩大人记性不好啊!”我冷冷迎上他微怒的脸,扬了扬下巴,“妾身以为早在苏姑娘进府那天就已经和您摊了牌了。可惜您好像没有把妾身的话听进脑子里。”
韩朗文气极,不仅仅是因为我的不配合,还因为他对付我失败。夜风吹进窗户,那股芳香也慢慢消散,一如他方才的那番温柔。
“你在怕什么?”我继续说道,“陈念不过是你的妻子,是一个以你为天的女子而已。你若连我也摆不平,如何去摆平天下不平事?”
此时的韩朗文前所未有的陌生,眼神在一瞬间流露出一种不可遏抑的恼怒和杀气。是的!杀气!让他整个人脱胎换骨,高高凌驾在我之上,用主宰者的神态看着一个忤逆者。我只觉得他的衣襟就在那刻隐隐无风自动,前所未有的英俊,以及危险。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下一刻,这股气势如溅起的水珠落回水中,光芒一闪而逝,窗外薄薄的月光也半隐到了云里。
温和下来了的表情是微笑着的,他点着头,伸手拉开了门,打算离去了。我若没看错,他的眼里分明有着欣赏和爱惜。他叹息一声:“陈念,为何你是皇家人?”
“浮生一命,自有天定。”我说。
“好个天定!”韩朗文豪爽一笑,“你是个人物!我算明白为何那老婆子独独挑你嫁我。我若也学你妹夫那样揭杆造反,你是否也会喝下那杯鸩酒?”
冷汗沿着我的发际缓缓流下,湿痒腻滑。我强坚持住,反问:“你作孽,为何反要我死?”
韩朗文低沉的笑声振动着我的耳朵,风从洞开的门吹进来,他最后的一瞥意味无限。
我跌坐在椅子里。如意见韩朗文一走,立刻奔进来,忽然察觉到什么,定在了那里。
“这香味……”她的脸色也变了。
“是‘浮生’。”我疲惫不堪,缓缓闭上眼睛。
如意眼尖发现了我的不对,低呼一声扑了过来,要扳开我的手。一阵钻心刺痛自掌心传来,我不由呵斥她:“轻点!急什么?”
如意已经哽咽,颤抖着手,好半天才把我紧握着的手扳开,随后轻抽一口气,“郡主!”
我叹口气,“你也不是没见过伤,大惊小怪什么?快给我包扎。”
如意含着泪,去拿药。我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端过烛台,凑着光一看,四个指甲血印,血已经干了,疼却是持续不断。就是这痛,才自我从迷失心志的边缘拉了回来。
风不断地吹进来,“浮生”的气息更加飘渺。浮生若梦,梦中不知身是客,只需把酒尽欢,畅所欲言。想不到韩朗文居然用出了蛊香。
这是南藩特产的迷香,母亲遗留给我的那些玉瓶里,其中一瓶,就会散发这个味道。
盛夏的夜,我的手却是冰冷的。
酷热难耐的季节,惟有山里还保留有春天的清凉,绿荫下碎金点点,花开红树乱莺啼。
睿站在树下出神,见我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依偎进我怀里。曾经只能搂到我的腰的手臂现在可以搂我的肩膀了,他的头搁在我肩上,男孩子身上特有的汗香和热气不断传来。我贴着他的脸,问:“在想什么?”
“想以后。”他喃喃,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更搂紧了几分。
静慈庵的颂经声悠悠地响在耳边,衬着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具了灵性,风吹下,在窃窃私语。
我问睿:“和容婶婶过得惯吗?”
“她待我极好,我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她虽不是生母,于你却有养育之恩。一定要孝顺她。”
睿应了一声,问我:“姐,你这次去多久?”
“不知道。”我说,“一年,或许更久。”
“那我怎么办?”
我笑,摸着他的头发,“好好念书,等我回来。”
“姐……”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浓浓不舍,“你可不可以不走?”
我伸手点点他的鼻子,又把他揽进怀里,“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六年为期,姐姐完成自己的任务回来之际,你也要出落得一表人才。若我们都遵守了约定,姐姐便哪里都不去了,我们就守在一起过日子,好吗?”
睿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可是,你也说过没有什么人可以陪伴谁过一辈子。”
“所以,必须经历分离啊……”
睿拉紧我的手。他说:“姐,我等你回来!”眼睛里却是有晶莹的液体在滚动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约的这六年,都有点说大话了。心里一阵痛楚,只得把睿搂紧。此去经年,不见他,终牵挂。
“二位施主,这树,还是莫靠近的好。”一个女声忽然响起。
我和睿转过头,见一个容貌甚是美丽的女尼双手合十,恭敬地站在一处。刚才那话,就是她说的。我仔细看,更觉得这张脸是陌生又秀美。她的年纪该不轻了,可保养得很好,那雍容的姿态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我问:“师太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那位女尼微笑一下,道,“只是这槐树,还是莫靠近的好。”
我疑惑,“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吗?”
“施主不知,槐正为鬼木,是由那些超度不了的鬼气凝化而成。本庵这株槐又有百年树龄,其上的鬼气更是沉重。这附在树上的‘木鬼’怨气对人不利,靠近者若体弱,病情易加重;所有心愿者,则遇事不顺。”
睿却问:“静慈庵是佛门之地,为何还有此邪恶的鬼木存在?”
我拉他一下,“既然不吉利,那我们还是走开吧。”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那位女尼还伫立树旁,含笑看着我们,嘴唇扇动。她的身后翠绿一片,夏日景色非常迷人。
她在说:“后会有期。”
跪在佛前,求了一签,一看,是诗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心中一颤。
“是什么签?”睿凑过来想看。我迅速收了签在袖子里,“好签,一路平安。”
太后还在避暑未回,我进宫向皇后辞行,正巧话说一半,陈弘和陈焕也结伴来给皇后问安。庄皇后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招呼两个儿子过来,“快多看看你们念儿妹妹,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了。”
陈焕问我:“你还当真要跟着去?简州是战乱之地,稍有变动,你也就会给连累到战火。”
我笑,“夫唱妇随。”
庄皇后满意地点头,“你们姐妹的骨子里都有股豪情。”
陈弘却一直没有说话。
我退下来后并没有急着离去。宫中荷花也开得正好,两个还年幼的小公主正在水榭上嬉戏。我远远看去,只见孩子们个个玉雪可爱,天真浪漫,愉悦的笑声回荡在水面。
记得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陈弘走了过来。我问他:“我听说南藩国内正加紧练兵,可是真的?”
陈弘苦笑一下,“他们何时不在练兵?”
“可是,这次不同。这一仗,会打很久。”
陈弘却一笑,“不会很久。”
我已经隐隐觉得不妙,“殿下这次是要带兵吧?”
他点点头,踱上通往水榭的九曲桥,“父皇教导,百姓养大,我总得有所作为。何况,那人已经远远超敢在我之前,他还是一届书生呢。”
这样的追赶,用无尽头呵。
我跟在他身后,“那么,江东一带造反,皇上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要徼的。”
“听说这次造反与以往不同,面广且散,打击起来,兵力分散,效果并不明显。再有南藩战事分心,皇上很是恼火。”
“是啊。”陈弘郁郁,“内忧外患。当初你居然一语成识。”
我咬咬牙,问:“殿下,那叛党,可真是……陈显?”
陈弘停下来,转头看我,忽然问:“韩朗文对你可好?”
我苦笑一下,不作答。
“听说韩府里还住着一位貌美姑娘,外面传说她虽出身勾栏,却高洁不染,远把正室那位郡主比了下去。”
我却没什么感触,反而笑起来,讥讽道:“齐人有一妻一妾。”
“三年之痛,七年之痒。你们这算是什么?”
“殿下说笑,我们这七个月还未到……”话停了下来,因为越说越绝望。
陈弘看出我的寂寥和苦闷,叹一口气,“着实委屈你了。”
小公主们看到我们,纷纷跑过来,拉着不放,要我们陪着玩耍。陈弘温和一笑,就随着她们拉走了。和煦阳光中,他的笑脸儒雅俊朗,轻松地仿佛连记忆都没有承担。
他也知道,这样悠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动身南下那日,天下着雨,空气清凉。花瓣飘落池水中,点点碎白。
苏心月因有孕在身,路上不便,没有同行。她送我们出来,秀美的脸上有着几分愁容。我拉着她的手笑笑:“你要注意身子。等孩子生下来了,老爷会立刻派人接你们母子过去。”
韩朗文留了好几个麻利的丫头和老妈子给她,我知道他暗地里还派了人保护她。
苏心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敬她一分,她报我三分,对我,远比韩朗文对我真诚且尊敬。此刻她眼里也有了泪水,说:“姐姐,你也要保重。”
又不是一去不返,为何伤心成这样?
我登上了车,留韩朗文和她话别。正等着,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车跟前。如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回头对我说:“是信使,在和老爷说话。”
不一会儿,韩朗文也上了车,车夫喝一声,终于出发。
韩朗文的脸色阴翳,我问:“可是简州战事有变?”
他看我一眼,回答:“宵阳王忻统,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西土的阿布脱王。”
正文 第十章
船行在河中央,两边皆是滚滚绿浪,孩童嬉戏于田坎。夕阳西下时分,见炊烟袅袅,树影剪剪,归鸟欢歌此起彼伏。宽阔处荷塘里,花开正艳,有少女在采莲子,身影窈窕。又起身望向我们这里,手举眉,挡着光线。
远望着,真是一幅画。
橘红的夕阳也映得如意双腮红润,眼睛明亮,活泼的笑容更加清丽了几分。凉爽的风吹过,乌黑的发丝飞扬,她的笑声银铃一般。
我说:“如意,唱首歌吧。”
她很爽快,问:“夫人想听什么?”
“随便。你唱得顺口,应景的。”
如意明眸善睐,嫣然一笑,红唇轻启,那妙曼清亮的声音扬了起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登时这天地间就只闻渺渺余音,令人回味无穷。
船夫忍不住探过头来夸:“姑娘好嗓子啊!”
如意得意道:“这算什么?同我家夫人的琴比起来,云泥之别呢!”
“歌和琴只有相辅相承的,怎么比?”我笑。
虽然隐了身份,但船夫大概还是估计八成,对我们非常殷切,茶水点心,照顾周到。
我同他攀家常,问:“这一带可算是当地的鱼米之乡?”
“天子脚下皆净土。”船夫答,“夫人看样子是没出过远门的吧?”
我笑,“师傅也看出来了?也是,只有没出过门的人,才会见到什么都新鲜。又碰上了好时节啊,你看这莺飞草长,稻丰人和,常恨春色如许,一片丹青难描。”
可我的喜悦并没有感染到他。船夫沧桑的脸上浮起忧愁,喃喃着:“莺飞草长,稻丰人和?”
我奇,“师傅有话尽管直说。”
船夫支吾了几声,才说:“夫人不知道吗?去年大旱,南边又打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啊……”
我怔在那里,半晌,才问:“那,没有发放赈灾的粮款吗?”
“粮款?”船夫笑了,“发呀,可是最后是肥了地方官,瘦了苦难的百姓啊!夫人才出门,待多行几日,便可知晓了。”说完对我一揖,“夫人,小的还要催促伙计,告退了。”
我明白,他不想多说。不知道是因为心痛到说不下去,还是认为说给我这样的朱门贵人毫无意义。转过头去,只见韩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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