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凤的老脸当时就红了……
劈了谢描描这话……当时怒火中烧,好像是说过,可再生一个这种话……老娘哪里说过!
想也不想,一串夺命飞镖当着叶初尘的面,便扔了过去,房顶上那些人本来是跳上来瞧热闹的,个个气定神闲,岂能料到有人一句话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立时如一棍子捅了马蜂窝一般,各自闪躲逃命去也。
叶初尘苦口婆心,只望能打消姬无凤这可怕的想法:“姬副使,描描纵然是脑子不济,蠢笨如猪,长得也不怎么样,武功也不济,打扮起来不男不女,整日顶着个道姑头在你老眼前晃,你老也不应该生这么大的气吧?————劈了她,委实有些亏,不若将她卖出去,还能得几两卖身银子,眼不见心不烦,至少她还平平安安在这世上活着,总是你与谢副使的一点子血脉罢了!万一你将描描砍了,又生不出来,这谢家的香火可就全断了!”
谢描描只觉这闻蝶谷主年纪轻轻,虽然长着副经看的面孔,可这脑子到底不大好使,也不知他这样说是煽风啊还是点火,今日朝着他一头扑下来,可见是大错特错了。
她使劲儿的挪了挪自己的脑袋,只想从叶初尘的怀中将自己的脑袋抽出来。岂料那人一只大掌紧紧按着她的脑袋,全无放开的打算。于是她伸出尖尖的牙齿来,想也不想,便一口咬了下去……
姬无凤面色青白不定,胸中怒火作烧,不但是被谢描描给气得,更被那群围观的人与眼前这煽风点火忙不迭加柴的年轻人给气着了,想她二十岁以后便再未失过态,今日算是将多年的面子都丢光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说到做到,直接将谢描描砍了了事。正要举起剑来向着叶初尘怀中的谢描描砍去,便见叶初尘面目扭曲的诡异,“嗷”的一声惨呼将怀中谢描描推了出去,正推在她的剑尖之上,谢描描全身止不住的往后退,只觉得后背一痛,不可置信一般回头去看,姬无凤正呆呆看着叶初尘,不防手中剑尖之时有重力传来,低下头来,惊呼一声:“描描——”
许久以后,关于姬无凤对亲女痛下杀手,闻蝶谷中有无数个版本在流传。
有说谢描描忤逆亲母,惹的姬副使肝火过旺,这才痛下杀手……
也有人说姬副使当年并不钟情谢无涯,这才会一直不喜欢自己与谢无涯的孩子谢描描,找了个借口痛下杀手……
但无论如何,自谢描描受了伤,随后赶到的谢无涯的确是将谢描描带到了自己过去在谷中所住的院落,与姬无凤成亲近二十载从不曾红过脸的谢无涯,这次也生气了。
姬无凤去了好几次,皆吃了闭门羹。
这是后话。
但关于谢描描觊觎谷主美色,趁机调戏谷主,并差点儿一口将谷主的左乳给咬了下来,众口一词,言之凿凿。
只因当时在场的人数甚众,众人皆看见谷主那白色单衫之上左乳的位置沁出了血色,后加谷中大夫范连城亲口证实,庄主的左乳确实差点被谢描描饿狼扑食而消灭了。
范连城虽为谷中唯一一个医术奇精的大夫,但他生来有个不好的毛病,无论与何人聊天,凡是他知道的事情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极尽详细,证据与证词共存,也算得上谷中的百晓生了。鉴于他的这一特殊的职业与不大好的毛病,叶西池在世之时便决容不得他出谷。众人有个伤病自然还得劳烦他,哪个都不敢得罪了他。他既然这辈子出谷无望,说起话来更是肆无忌惮,上至谷主下至仆役,没有他不敢说的。
此事既经过了范连城亲口证实,谷中众人再无不信之理。再见到谢描描伤好出来练武或者去帐房替算盘金打下手,众人心中未免就存了几分暧昧之意来,什么奇怪的眼神都有。
当然,这当中也有头脑清醒不信这些传言的人。
譬如关斐。
关斐那日将伤好以后的谢描描拦截在练武场内,捶胸顿足的笑了个够,方才容她离开。打死他也不能相信,谢描描会对叶初尘有些绮念。谢描描有多恨他与叶初尘,他心知肚明。与其说谢描描对叶初尘有些意思毋宁说叶初尘对谢描描有些意思。
但依他看来,这两人根本就是两只斗鸡,在一起只有撕咬的份而决无可能生出一星半点的绮念来。
谢描描见他笑得张狂,脸色早变,顾不得自己练了一早晨筋疲力尽的事实,挥出手中长剑便砍了过去,模样十分之凶悍,倒与姬无凤追着她砍的神情有几分神似。
关斐见得她真动了怒,连忙举剑相迎,二人在练武场内好一场恶斗,只将谢描描那一身布衫划了好几道口子,许是谢描描拼了命,关斐这次也是衣衫尽破,在她手中并未讨了半分好去。
怯流光
ˇ怯流光ˇ
谢无涯在家中一直是个好人。
有的好人一辈子难得发一次火,但发起火来却比之平日常发火的人,不知可怕了多少。
这一次谢无涯动了真怒,不但带着女儿回了自己的院落,且摆出了与姬无凤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姬无凤既然不喜欢谢描描的穿着打扮,若按着往常他的习惯,必定对妻子俯首贴耳,由得她去折腾,但这一次,他却大张旗鼓为谢描描订了几十件道士棉布长衫,且由得谢描描打扮成个小道姑的模样在庄内横行。
若按着闻蝶谷中职位,谷主为尊,副使次之,接下来才是各地的总管事,其次才是分管事。副使的女儿在谷中亦算得上数得着的体面人,若到了妙龄之时,求亲的人怕是要踏破门槛。
姬无凤眼瞧着女儿走了自己的老路,在闻蝶谷中落得个无人问津的下场,偏生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谢无涯这回铁了心的要与她斗争到底,再见到谢描描这小道姑的打扮,岂止是心内的小火苗簇簇的往上烧,简直是怒火席卷了一切的理智,行为也就不那么雅观了——因之,谷中众人隔三岔五便能瞧见姬副使提着把剑砍女儿。
谢描描在姬无凤这种高强度的舍命训练下,轻功突飞猛进,其内心的悲愤无处宣泄,每日在练武场遇到关斐,仇恨的小火苗滋滋的燃烧,对练起来毫不留余地,直让关斐叫苦不迭。
这一日谢描描回到父亲的院落,进门便见奶娘张氏淌眼抹泪,与父亲谢无涯相对而立。张氏是个软弱的人,一年间姬无凤与谢无涯之间僵持已久,也让她着急上火了不知道多少次。她也曾软语劝慰姬无凤:“小姐,你这般提着剑砍描描,也不管是真砍还是假砍,姑爷他自己心中有气。往常奴婢瞧着,姑爷他小事上全不留心,但他膝下仅此一女,小姐你这般模样,他哪有轻易原谅的道理。你若想与姑爷合好,自然还得对描描好一点。那孩子……虽然这次回来,脾气有些古怪,但她的心眼是极好的,但凡你稍微对她有一点好颜色,那孩子定然掏心掏肺的来孝敬你。何愁姑爷不回心转意?”
彼时姬无凤恨恨道:“金儿,你不知道,他这哪里是因为描描的事情啊?他这是拿描描这事来与我质气呢。自回到谷中,我们住进了这院中,他心中就有了结,非得借着描描这事来爆发一场!”她回顾这满院繁华,蝶舞花香,一时间忍不住感慨万千:“不过就是为着,我曾与那人有一段旧情,也有婚约,却又猛不丁与他私奔,回来又万般惆怅,他才有此不满嘛!我也想明白了,这事,随他去罢。但描描我却不能不管。”话至后来,已是咬牙切齿。
张氏长叹一声,本想劝她:我的小姐,教孩子哪里能这么教?你这样子只会将描描推的越来越远!但想及姬无凤的脾气,也只得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两相权衡,她也只能一次次前来求谢无涯。
岂知,正说了几句话,便瞧见谢描描提着双剑推门而入,院子里紫藤满架,那孩子却极是不应景的弄了一身的泥与汗,只一双眸子带着些许的寒意,正冷冷的打量着她。
她自小亲手带大了的孩子,此刻正一脸防备的盯着自己,未尝不是一件令人伤悲的事情。心内虽在悲泣,面上犹存了笑意,招招手道:“描描过来。”
那孩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立定在自己面前,轻声道:“奶娘可是有事?”
张氏强忍着心中凉意,再朝她一笑,道:“描描今年也已经十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眼瞧着你父母为了你闹成了这样子,你是不是也该劝劝?”
谢描描冷笑一声:“奶娘这话说的可笑。这可要我怎么劝呢?爹爹虽百事依我,但我娘哪一次看见我不是提着一把剑要砍了我呢?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喜欢我,当初生下我来就该一把掐死了我,这会子反悔了,可怎么好呢?我这么大个人,有手有脚,还会点不入流的武功,想劈了我也得先打败了我再说吧?”
谢无涯听得女儿的话句句刺心,连忙喝止:“描描,回房去,我与奶娘有话说!”
张氏眼瞧着他这厉声严语,那孩子居然也不恼怒,竟似将全身的刺刹时收尽,乖乖应了一声,便要移步回房,她心内也只余惆叹。
姬无凤这般逼迫,虽有其苦心,但已将那孩子逼得成了一只炸了毛的猫,但凡她院中有谁过来,那目光必然是冷冷的。她从来跟自己最亲,小时候还喜欢腻在她怀中,偏姬无凤从前打理生意,极少关注过孩子,母女之间亲情本就疏淡。后来那孩子去了丹霞山无尘观,更是几年相见一次,二人虽挂着母女的名份,瞧着可真跟个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
更别提自谢家大火,那孩子独自流落在外,也不知是吃了怎么样的苦头,得知众人噩耗又是怎生伤悲,再见之时她那种淡淡的神色,每每想起来便让她心痛,依着姬无凤的偏激,却实是无可挽回。
她这里心痛难禁,忍不住还要替姬无凤说几句好话:“描描,你娘是为了你好!你万不可再误会你娘了!”
正走到房门口的谢描描闻听此言,只觉心内悲愤莫名,终于忍无可忍,转回头来愤怒的质问:“奶娘,这一年间你来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次次口口声声说是我娘为了我好。我想问奶娘一句,我娘她什么时候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便要提剑砍我?误会——我倒不知道误会竟让她提剑诛杀亲女?既然是为了我好,她何曾问过我一言半句,我自小在丹霞山怎么过日子的?为了我好,她要将我许人的时候可曾问过我是否中意那人?好!她自己是与爹爹私奔的姻缘,想来也必是两情相悦的了。若不是两情相悦,却又私奔作甚?连她自己的姻缘尚且极力争取,凭什么到了我头上便要强按了牛去喝水,强扭了瓜儿去变苦?这也就罢了!但当日我离家,谢家大劫,等我回来面对家中满目疮痍,心中痛悔难当,日日借酒浇愁,也亏得……后来从谷主那里拿到了她的手书,我颤抖着打开她的信,却是那般的轻描淡写,只让我回谷去。我回来了,她可曾问过我一句,我在外过的好不好?遇见了哪些人哪些事?我心中都想了些什么?有没有吃过苦头?是不是九死一生?奶娘,人人都道我是谢副使与姬副使的女儿,在谷中也算得体面人物,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从小到大,我就像个没娘的孩子一般,从不曾在她面前撒过娇使过气,她只要我乖乖的,不去烦扰她,让她好出门去谈生意,让她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子的娘亲,你说她是为了我好,喜欢我?奶娘,说这话出来未免让人发笑!”她紧扶着门框,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影,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发抖,只觉心里空的难受,面色青白,无一丝儿血色,眼眶却是极干的,竟然流不出一滴泪来。
谢无涯闻言,极是动容。他从前只十分的骄纵妻子,不免疏淡了女儿,只以为妻子定然会将女儿照顾的很好,如他照顾纵容她一般,如今瞧来,他竟从来不曾了解过这孩子。一刹时心有愧意,喃喃道:“描描,爹爹很对不住你!你流落在外的这一年里,可有九死一生?”
岂料那孩子已经镇定了下来,不再抖动如风中树叶,自嘲一笑,道:“我被人推进冰窟差点死掉,自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爹爹,那时候醒来,我还想着,有一天我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你与娘,要很多很多的疼惜……”她似在回想一般,却又满不在乎摆摆手:“算了,这件事情,不说也罢!”掉转头去,不复多言,推门走了进去,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
留下院中二人面面相窥,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张氏见留在此地无益,抹了抹颊上泪水,向谢无涯告辞。谢无涯失魂落魄,只随意点了点头,也不曾留意她什么时候离开,只一径在院中石凳之上枯坐。
张氏方出了院门,便见墙角蓝衫一闪,似有个人影躲藏。她当即戒备心起,紧走了两步追了上去,只见墙角躲着一人,正是姬无凤,双眼通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一径站在那里发呆。
见得是她,勉强扯了一抹笑意来,轻声道:“金儿,我是不是错了?”
张氏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如此情境,也只换来她苦涩一笑。
第二日,姬无凤前去求见叶初尘,原想着详细询问一番初见谢描描之事,岂知谷主院内仆人回他:一大早,谷主便带着关侍卫与谢姑娘前去各地查帐。
她只得怏怏而回。
今何许
ˇ今何许ˇ
漫长的官道之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马车后面紧跟着两骑,疾驰而行,似随侍的打扮。左边的是一名少年,面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意,右边的是位道姑打扮的女子,鹅蛋脸,杏核眼,细白皮肤,眉目间笑意温和可亲,却腰悬利刃。看年纪与左边的少年不相上下。这少年与道姑虽并驰而行,但二人忙中偷闲,手脚不停竟在马上拆招,他二人所驭之马也是颇为温顺,竟然照旧前行,不焦不躁。
二人练的极是起劲,那少年一记侧掌击过去,小道姑不防,被他从马背上打了下去。少年露出一口白牙来,在马上居高临下,笑得极为猖狂:“谢描描你输了!”正在得意间,那道姑从马腹间窜了出来,手拽马蹬凌空而起,一脚便将毫无防备的他踹下了马去,自己却顺势而为,骑在了那少年的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