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真子万不曾料到他会问起这件事情来,迟疑道:“这件事情江湖早有定论,闻蝶谷人十恶不赦,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莫非秦庄主还有异议?”她初听秦渠眉话中对得云楼一战,所用二字乃“屠杀”而非战,亦是小心瞧了周围一眼,见得堂中之人皆围坐在各自的桌上,议论江湖中事,并不曾有人真正关注这桌,这才稍稍放下一点心。
谢描描听得秦渠眉话中之意,目中光芒一闪,似生怕被人发现一般,忙忙低下头去,只觉心跳得厉害,捏了一把冷汗静等着秦渠眉回答。
“道长可曾瞧见了那日从得云楼归来的众人,人人染血,个个嗜财如命,晚辈听说得云楼中根本不曾遇到过抵抗,楼中伙计竟然没几个懂得武功,只懂得经营,便是那日被砍之时,也是枉自丧命。而前往得云楼的人居然连后院厨娘都不肯放过……晚辈有两日也曾差人打探,这得云楼的厨娘是本地人,只因丈夫早孀,独自己拉扯着一对儿女,极是不易。后来遇上了一位年轻公子,那年轻公子送了她一块玉牌,令她将那牌子将了给得云楼掌柜,她才有了那份足以糊口的活儿——只是十五日却被冲进去的人乱刀砍死了……”
玉真子被他这话惊得呆住,但她认识秦渠眉日久,知他轻易不会说慌,重情信诺,心下已然信了七分,见得秦渠眉额头青筋暴跳,怒气一触即发,那少年闻言只静静趴在碗上,低下头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看得到扶着碗沿泛白的指尖,似乎恨不得将这碗挠出一个洞来一般,心中微微一动,似有什么念头稍纵即逝,只因此时全副心神被秦渠眉所说之事占据,无暇分神,只紧盯着秦渠眉道:“这厨娘的一双儿女?”
秦渠眉长呼了一口气,借以压下心中怒火,这才缓缓道:“那厨娘一双儿女已被我庄中人带回去教养……只是这笔血债纵然我不说,将来若他兄妹二人要报此仇,又要去哪里找寻仇人?”
玉真子心中渐沉,喃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照你这么说,得云楼枉死了不少人?只是若得云楼如此,哪我们此次前往同心镇的得胜前庄,难道要重演得云楼之事?”
谢描描闻得这些事情,似乎又想起得云楼那些笑脸来,心下一阵黯然,喉中已似堵了硬块一般,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只垂下头去,低低道:“秦大哥,我吃好了,先上楼去了。”意欲起身,却被秦渠眉一把拉住,立定在桌前。
秦渠眉见得玉真子拧在一处的眉头,知她心内已有计较,多说无益,只轻声道:“此事烦劳前辈多多费心,众人受海门主所激,凭着一腔血勇诛杀闻蝶谷众人,群情激愤之下,难免伤及无辜,这却不是侠义正道所为,八卦门的商老前辈做事历来是个稳健的,前辈若能与商老爷子多多商议,定然稳妥一些。”立起身来,牵着那蜜色肌肤的少年上楼去了。
楼下众人议论之声不绝,只听得一粗哑的嗓子道:“上次得云楼一战,你们几个都大捞了一笔,这次要去诛杀的是个钱庄,那可是真金白银,奶奶的,让我老吴也大捞一笔。”
旁边立时有人起哄,竟是个尖尖细细的嗓子,如指甲刮着瓷器一般,令人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那人道:“只要看见个人,闭着眼睛往上砍去,定然不错。闻蝶谷听来名气颇大,但不过是些精于百业之人,却没几个精于武功的,杀起来切菜砍瓜一般,也没什么可怕的。”
另有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疑惑道:“吴叔,既然闻蝶谷那些人并不精通武功,为何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呢?”
只听得“啪”的一声,紧接着“哎哟”一声,似乎是那少年头上被人狠拍了一下,那之前粗哑着嗓子的男子愤然道:“小岩,你就是个榆木脑袋。管它闻蝶谷是不是十恶不赦,吴叔一把年纪也看得透澈,只要跟着海门主发财就决没错……”
玉真子静坐在堂中,这些话一句句砸进了她的心上,那往常总是慈蔼笑着的面上再无一丝笑意,褪的干干净净,如石雕一般生硬冷漠。
这夜谢描描辗转反侧,至三更之时,侧耳听去,隔壁秦渠眉房里鼻息轻浅,似已熟睡,她偷偷摸黑将衣衫套上身,穿鞋,收拾妥当,将叶初尘送自己的金算盘揣在袖中,推门出去了。
自上次自己在伍仁镇客栈撒泼以后,双剑便被叶初尘收走,也不知他藏在了哪里,令谢描描好奇不已,每日目光在他身上巡梭,到得最后,叶初尘似被她这灼灼目光给盯得难受不已,后来送了她算盘之时,指着算盘之下的一处小孔道:“喏,这边可发细如发丝的牛毛针,皆是淬了毒的,你这么笨,我怕你不小心将自己毒杀……只是双剑么,先借我玩几天。”
谢描描从来是个任人欺凌的性子,近一年以来虽已渐有改观,小节之上总也还是保留着过去的习惯不容改观,那时也只无可奈何道:“记得还我!”
叶初尘胡乱点了下头,早已不见了踪迹,徒留她在帐房内对着算盘费脑子。
这夜月白风清,寒星只随意几颗,黯淡无光。她轻轻立在走廊之上,瞅准了方向,纵身一跃便出一只鸟般出了客栈,向南而去。
走廊之上又轻轻打开了一道门,亦有人执剑追了上去。那人身后,如大鹏般掠起一道身影,紧随而至。
飞纵而出的谢描描不得而知,她回头去看,并未曾发现任何人,便循着今日进镇之后看到记号之处而去,寻摸了一会方在城南一道小巷子里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人见得一陌生少年而来,转过身来之时,却听得那少年轻叫道:“老应——”这人正是在紫竹山庄闹事之人。
“你是——”这少年面目陌生,但此间能知道老应者只极少数人。
谢描描上前递上叶初尘的信物,那人面上微讶,也只恭敬道:“不知谷主有何指示?”
谢描描将近日之事讲述一遍,只嘱他尽快通知各店转移,避免人员伤亡。这原是叶初尘之意,三人皆是身陷群豪之中,一时半会若脱身不得,自然是谁有机会,便宜行事便由谁去通知谷中诸人。
老应正点头应承,只听得一声冰冷的怒喝:“站住,你个闻蝶谷的奸细,朔夜报信,真以为你逃得了么?”
谢描描只觉脑中轰然而响,这声音份外熟悉,正是她师尊无尘道长。无尘道长素来严苛,谢描描师从几年,吃了不少苦头,此时心下发苦,一把推了老应,急道:“快走,门下诸人就指着你救命了!”
老应欲待迎战,被她踹了一脚,怒道:“你打不过她,不是去送死么?一切有我,快走!”
老应愣得一愣,无尘道长剑风已至,谢描描心内打憷,事到如今自己连件趁手的兵器也无,师尊这脾气何时容得别人解释了?一把摸出怀中金算盘,挡了上去。老应见得那金算盘,愣得一愣,似明白了一般,抽出腰间长剑扔了过去,道:“你多保重!”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谢描描一挡之间那算盘差点被砍成了两半,亏得老应剑扔的及时,这才回手挡了无尘道长第二剑,头上束发小冠子已被她了下来,长发顿时披散开来。
晓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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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道长怒火攻心,眼瞧着那少年挡了自己去路,令传信之人逃脱,满腔怒意顿化作了泼天剑雨向着那少年而去。那少年早已发披满肩,手忙脚乱迎了她数剑,挽了一半颓势,随手一招挥出,正是往日练得最为畅熟的“霞影漫天”,恰是丹霞山绝学,久负盛名,虚虚实实,攻其上中下三路,连无尘道长也一时难测其意,不由后退了两步,厉喝道:“贼子,你居然偷盗丹霞山绝学,且吃我一剑!”
谢描描惊慌之际,顺手使出的自然是平日练得最为熟顺的剑招,可惜招招乃师从无尘而学,无尘道长一剑快似一剑,招招凶险,直指谢描描全身要害,她虽尽力去避,全身已有几处划伤,血珠汩汩。眼瞧大势不妙,她心里暗暗发苦,只得将近一年多在闻蝶谷所学施展,有其父谢无涯所授剑招,更有关斐与叶初尘对练之时所学,甚是宠杂,此时施为,犹被无尘道长瞧破,惊恼道:“果真是闻蝶谷的无耻之徒!”手中愈加不肯留情,招招欲置谢描描与死地而后快。
一年多以前,叶初尘初入江湖,闻得无尘道长声名,曾上过丹霞山挑衅,他天性聪颖,武功造诣又高,不但逼得无尘弃剑,她刚烈的性子,当时几乎横剑自刎。被个小辈胁迫至此,视为平生之耻。此时再见闻蝶谷剑法,深恨再不能掩,恨不得剁了谢描描,剑雨如瀑,饶是谢描描师从丹霞山,与她相处也有七年,居然从未见过她这般暴怒,心头瑟瑟,几乎要脱口而出唤一声:“师傅”,偏又心有所忌,方能死咬着牙根忍着她的刀霜剑雨,犹如在飘泼大雨之中泥泞而行,艰难险阻却不得不奋勇而行。
无尘见得这少年咬牙不语,虽剑述远逊于自己却也是咬牙相抗,全身已有数处血迹淋漓,目如星矢,居然带着点难以名状的哀伤一般,只道他是自知死期将至,也未多想,侧首一剑荡去,正正要砍在那少间颈间动脉之上——那少年已被她迫至巷子墙角尽头,退无可退,猛然间眸中泪光闪动,竟是横颈就刎一般,闭起了双目。
只听得“铮”的一声,她的长剑被格开,虎口隐隐发麻,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人,玄衣如墨,与夜色凝成一片,但双目似寒星,手中长剑在月色之下隐隐泛着寒气,冷冷道:“还请道长手下容情!”
“这闻蝶谷贼子通风报信,岂容得他苟活在此?秦庄主且让开!”
眼瞧着那少年双目大睁,目中喜色难掩,向着秦渠眉欢呼一声,“秦大哥——”顾头不顾腚,极是亲昵的扑进了他怀中去,更添她三分气恼。
秦渠眉极是爱怜的轻抚那少年头顶,柔声安慰他道:“你且别怕,相——秦大哥在此,自然会护着你!”抬头抱拳对无尘道:“久闻道长大名,但这小兄弟不过顽劣些罢了,何至于让道长痛下杀手,意欲除之而后快?”
无尘道长冷哼道:“秦庄主只瞧着这少年蜜口滑舌,便一味纵容,岂知他却是蛇蝎之人,早知此次行动,趁夜通风报信,放走闻蝶谷之人。贫道若今晚不能取他首级,如何对得起前往同心镇的众位侠义之士?”狠狠一剑,向着秦渠眉怀中的少年刺去。
秦渠眉本与她说着话,万料不到她竟然毫发之间挥剑而来,谢描描后心大敞,全无防备,他祭起手中长剑,再一次架住了无尘的长剑,面罩寒霜,怒道:“前辈不分清红皂白便欲置人于死地,是不有失欠妥?”
无尘道长长剑被架,一手指着他怀中少年怒火冲天,目光森森,冷冷喝道:“你问他做的好事?被我当场捉住还要找你来庇护,难道秦庄主也与闻蝶谷有关?”
这话仿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谢描描心间,直令她倒退了一步,从秦渠眉怀中挣了出来,迫使秦渠眉将长剑撤了,她低垂了头,涨红了脸,却是凝聚了平生最大的勇气,猛然转过身来,对无尘道长强辩:“秦大哥……秦大哥他与闻蝶谷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信口胡说……”
秦渠眉看不到她的眉眼,只看得到她微微颤抖的纤秀身姿和紧握成拳的双手,心中暖流一荡,心知她这是为了怕带累自己方才开口。无尘不知面前少年是谁,他却知道这是素来胆小如鼠的谢描描,对面这怒气冲天的正是她的师尊。
“秦庄主与闻蝶谷无关,这件事贫道自然相信。但冷小门主与闻蝶谷怕是一丘之貉吧?莫非老道眼花,看错了?”她这话充满了嘲讽之意,料着这少年的无耻,怕是轻易不会承认。
岂料那少年只是咬唇瞅了她一眼,便老老实实点头:“晚辈确是闻蝶谷中之人,秦庄主与晚辈半点关系也无,不过一路气性相投,他见不得晚辈被欺强于挺身出头而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望前辈不要坏了秦庄主声名!”
“小兄弟——”秦渠眉出声阻止不及,眼瞧着无尘道长挽起剑花,当胸便刺了谢描描一剑,那小丫头毫无防备,只觉胸前巨痛,下意识低头去看,只见胸前直扎了一把剑,那把剑分外熟悉,过去的七年里曾与这把剑对练过无数次,背上有一股巨大的内力奔涌,将那剑从她胸口震了出去,她伸出手来捂住流血的胸口,瞧见师尊那张陌生到可怕的面上,正带着快意的笑容,不由缓缓叹道:“师傅——”
身子向后倾倒,软软跌进了秦渠眉的怀中……
秦渠眉惊怒交加,极目四顾,周围皆是小巷子,怀中女子已是不支,微微的呼吸掠过他前胸,轻如蝶栖,随时会有离去的可能,无尘道长手中长剑铛啷一声掉了下去,她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师傅给吓着了,颤声道:“你……是谁?”
夜色渐渐黯沉,也许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谢描描如是想,疼痛无边无际,唇边却绽开了淡淡的笑意来,无尘道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空着手欲扑上来,秦渠眉生怕她再发怒,补一刀给怀中的人儿,抱着她大大后退了一步,语声森森隐带杀气,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道长要想让她死,再补一剑便是了,何苦还要伸出手来恨不得掐死她?”出手如电,已是点了她胸前几处大穴止血。
“你是……描描?”
无尘道长似乎此时才想起什么,见得秦渠眉面上嘲讽之色甚重,似有了一丝愧疚之意,但她从来便是强硬之人,一时之间哪里说得出软话来,听得他怀中之人轻声呻呤,也只硬声道:“即便是描描,若是真入了闻蝶谷,贫道遇见了,也应是大义灭亲,而不是姑息养奸!”说着俯下身来,将长剑捡了起来。
谢描描此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只拿手捂着胸前伤口,穷尽目力只痴痴盯着怀抱自己的那人,极是歉然道:“秦大哥……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秦渠眉朝着怀中之人绽出一抹极尽温柔的笑意来,安慰她道:“我早就知道了,你这傻姑娘!乖……别说话,我带你回去治伤!”
方迈开两步,便被无尘道长拦剑所阻,她极力不去看秦渠眉怀中之人,语声生冷似冰块相击,溅起无数冰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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