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禔好笑地摇了摇头,心眼可真小。
孝陵是去盛京之前祭奠的第一处,拜过先帝之后,康熙又领着人去了皇后陵奠酒举哀。
早春的阳光透过翠柏鳞片状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胤礽闭了闭眼,突然就觉得这柔和的阳光有些刺目。
“太子,再往前走一步。”
耳边响起了轻声的提醒,胤礽回过神,见前头康熙已经又往前走了一步,赶紧跟上去。
胤禔轻勾了勾嘴角,也跟了过去。
每回来祭奠过仁孝皇后,胤礽的心情或多或少会低落一段时候,虽然已经刻意掩饰了,但黯淡的眼神到底还是出卖了他,已经跟着他来过几次的胤禔只一眼就洞穿
了他的心思,很难得的,对他生出了一点点的怜悯。
虽然他大概根本不需要。
落日之后,胤禔在驻跸的行馆自己住的小院里晃了两圈觉得无趣,鬼使神差地就招了方顺到跟前来,吩咐道:“去,找人去打听一下,太子爷现在在做什么。”
派去打听的人很快就来回报说是太子刚回去歇下,胤禔没有多做犹豫,拎了个茶壶就只身去了胤礽的住处。
胤礽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水塘边发呆,听人禀报说是胤禔求见一时有些意外,却也让他进了来。
胤禔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冲他使了个眼色,胤礽微微皱眉,犹豫着把人都挥退了下去。
茶壶被放到了俩人中间,胤礽有些奇怪问他:“大哥这是特地来找我一块喝茶?”
“自然,”胤禔笑着眨了眨眼:“这可是好茶呢。”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两只杯子来,是酒杯。
而胤礽接过他斟好送到面前来的茶,只一闻便挑起了眉,果真是酒。
胤禔压低了声音:“太子爷知道就好,可别说出去了啊。”眼里带着隐隐的笑意。
胤礽摇了摇头,第一杯便一饮而尽。
红晕爬上了双酡。
胤禔看着他的样子,微眯起了眼,复又笑了。
胤礽睨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有,我以为太子爷心情不好。”
胤礽放下杯子,侧过了头:“有什么好不好的,好与不好日子不都得过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生复一生。
“太子爷这话说得怎么跟有厌世的念头一般,你才几岁大呢。”
“没有。”胤礽轻吐出两个字,语气里却带着坚定。
厌世?怎么可能,他从来就不是懦弱之人,再惨淡也不过那般,有何所惧,又有何所厌。
“那就好,我就怕太子爷心里不痛快,会想岔了。”胤禔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又觉得这个动作有些超过了,顿了顿还是收回了手。
胤礽闻言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这是以为我在伤春悲秋,特地跑来安慰我?”
“呵……”
“那还真是感谢大哥体贴了。”胤礽对此似乎并不领情。
胤禔被他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嘲讽堵得有些尴尬,无奈转开了话题:“下午的时候,我听二伯说了个故事,太子爷有没有兴趣听听?”
“嗯?”胤礽漫不经心地应着,示意他继续。
“说是殷商时期孤竹国有两个王子,一名伯夷,一名叔齐,孤竹国国君临终之时留下遗命由次子叔齐继位,而叔齐则以为王位该由他兄长伯夷继承,坚决礼让……”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胤礽声音沉下去,不客气地打断他。
“太子爷你听我说完,没别的意思,就是讲个故事给你听而已。”胤禔无奈安抚,就知道他肯定会想歪了。
胤礽撇了撇嘴,微抬起下颚:“行,你说。”
“伯夷也不肯接受这个王位,以父亲遗命不可违背为由拒绝,悄然远去,后来叔齐也放弃了王位,追随他兄长而去,此后周游列国,时逢周武王兴兵伐商纣,二人叩马谏阻终是于事无补,武王灭商之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最后饿死于首阳山上。”
“说完了?”
胤禔点头:“是啊,说完了。”
胤礽冷哼:“不知所谓。”
“为何?”
“其一,天下人抢破了头的王位你推我让,当是孔融让梨吗?虚伪又做作。其二,纣王残暴不仁,殷商气数已尽,改朝换代是历史必然,自个没这个觉悟就算了,还想着阻碍其他人成大业,简直是迂腐透顶。其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真有骨气的就不是饿死自己而该是想方设法扭转乾坤,这二人显然是没那个本事的,哗众取宠倒是挺能耐。”
胤禔闻言失笑:“太子爷,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世人都称颂其人谦恭揖让,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古之贤人,圣之清者,怎么到了你嘴里,却成了虚伪无能又贪得虚名之辈。”
“难道不是?”胤礽颇不以为然道:“所谓高风亮节不过都是上位者弄出来唬人的噱头,也就是糊弄糊弄那些无知的愚民,不过,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胤禔笑着摇头:“其实是二伯的意思,太子爷,就算你不齿他们宁死不屈周武,不过这兄友弟恭的,好歹也可以学学吧?”
胤礽微微皱眉,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阵,见他眼里只有单纯的笑意,却是不解,最后也只是轻吁了口气,道:“我做不来叔齐,你也不是伯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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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禔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刻的僵滞,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与你说笑呢,何必这么当真。”
胤礽没有再接他的话,接过盛了酒的杯子,第二杯酒也下了肚。
风吹起,拂过有些发烫的面颊,胤礽揉了揉自个的脸,心道果然还是身子太小经不住,才两杯酒就要醉倒了。
胤禔的手终于是搭上了他的肩膀,轻晃了晃:“太子爷,你还好吧?”
胤礽下意识地摇头,迷蒙的双眼却是出卖了他。
算了。
“我扶你回房里去歇着吧。”胤禔说着也不等胤礽拒绝,直接拖着他的胳膊将之拉扯了起来。
胤礽虽然意识模糊了,却是本能地觉得这个姿势别扭,挣扎着想挣脱开。
胤禔按住他的手,干脆一手搂住了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一句‘别动’,半拖半抱着将之扶进了房里去。
胤礽歪歪扭扭地靠在胤禔身上,走路也走不安稳,胤禔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他这么不经喝就别让他喝那么多了,到头来麻烦的还是自己。
倒在床上的胤礽很快就睡了过去,胤禔将他扶正一些,在床边坐了下来,盯着他看似静谧无害的睡颜看了一阵,终是叹了口气。
你说得没错,你做不来叔齐,我也不可能是伯夷,到头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又或者……玉石俱焚。
方顺见自个主子先前明明还挺高兴的,从太子爷那里回来之后就一直沉着张脸,犹豫了片刻,明智地决定不做那个炮灰,想着悄悄退到外面去候着。
而胤禔却突然喊住了他,问道:“除了你死我活,同归于尽,还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方顺莫名其妙,这是在说什么?
“携手言和?”
胤禔一愣,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他不想放弃,胤礽也未必容得下他。
几日后,途径永平府,康熙遣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大学士明珠前往伯夷叔齐庙行礼。谕之曰:“伯夷叔齐,古之圣人,清风可仰,尔等前往,可焚香展敬。”
☆、诛心
幽蓟东来第一关,襟连沧海枕青山。
长城远岫分上下,明月寒潮共往还。
山海关的峻奇与险要历来不乏人赞美,塞外风光总是好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胤礽对眼前的壮丽景色着了迷,恍然间回想起来,他似乎已有太久,未曾如斯自在过。
胤禔策马跟上来,与胤礽并驾而行,笑着提醒他道:“太子爷也骑了很久的马了,起风了,要不要回车上去?”
胤礽撇了撇嘴:“多谢大哥的好意,暂时还不……哈啾!”然后便在胤禔满目促狭的笑意中无奈下了马,上了龙辇去给康熙请安。
康熙正伏在案上写信,胤礽靠过去看了看,是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请安家书。
搁下笔,康熙笑着问他:“你先头不是嚷嚷着要骑马吗?怎么这会儿又上来了?”
“外头起风了,”胤礽抱怨道:“本来还想多骑一段路的。”
康熙闻言撩起车帘子朝外头看了看:“不碍事,一会儿就停了,下午还可以去打猎。”
胤礽点了点头:“汗阿玛我随您一块去。”
又在龙辇上待了一会儿,胤礽告退下了去正欲上自个的车,见胤禔就在一边候着,微皱了皱眉,问他:“大哥还有事吗?”
胤禔笑了笑,道:“汗阿玛是不是说下午可以去打猎?”
“你就这么着急着表现给汗阿玛看?如你所愿,汗阿玛说等风停了就去。”胤礽是逮着机会就不忘了讥讽上他几句。
胤禔倒是不甚在意,而是问道:“太子爷有没有吃过自己猎的东西?”
“嗯?”
“我听人说这塞外的野山味,可比宫里头精雕细琢的那些原汁原味得多了,自己猎的自己烤不也挺有趣,太子爷想不想尝一尝?”胤禔说着眨了眨眼,又道:“太子爷晚上可有空,赏个脸与我一块‘品茶’如何?”
好嘛,说了半天,又是蛊惑他跟着他一块偷酒喝。
胤礽勾起了嘴角:“行,你晚上过来便是。”十足施恩的口吻。
胤禔无奈一笑,顺势作揖谢了恩。
出山海关的当日,皇帝率众行围,塞外不经雕琢的苍山翠林是最好的天然围场,康熙示下众人不必拘谨,都拿出真本事来试试身手,而胤礽说是跟着康熙,却是拉着马,不多时的功夫便钻进
了山林里头去。
“太子爷,别走太远了,怕有猛兽出没。”身边的侍卫小声提醒,胤礽转过头去,是岳端。
放慢了速度,俩人闲聊起来,胤礽随口问他:“在宫里当值可还习惯?”
“蒙太子爷关照,奴才差事当得很是顺利,奴才正想感谢太子爷呢。”
岳端虽然是个蓝翎侍卫,好歹是亲王府阿哥,又被胤礽点名做他的布库陪练,宫里人自然不敢小瞧了他,上赶着帮衬他的人倒多得是。
胤礽闻言笑道:“算起来你也是我堂叔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
俩人一边聊着,不知不觉间就进了林子深处,等到岳端发现他们迷了路而提醒胤礽时,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其他侍卫已经没了人影。
山路崎岖,遮天闭目的大树又比比皆是,一众护卫先头被胤礽示下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于是这会儿,就把人给跟丢了。
岳端有些急了,拉着马绕着周围转了两圈,却发现纵横交错的小道太多,根本分不清哪条是他们来时的路,要是走岔了怕是会更麻烦。
胤礽倒是满不在乎,趁着他找出路的空当还猎了两只兔子,总归,他们出不去,迟早也会有人寻过来。
“太子爷小心!”
身后突然响起了岳端刻意压低的惊呼声,胤礽抬眼望去,前头不远处的大树干后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壮硕无比的棕熊,巨大的熊掌抱着树干,四处探着脑袋,看样子是刚冬眠出来正在寻找食物。
胤礽暗道不妙,要是人多,一人一箭便能将之射成个靶子,可这里只有他和岳端两个,他对岳端的箭术没有底,而要他自己一箭命中那熊的前额要害处他也没有那个把握。
若是一箭弄不死……下场便是激怒那熊然后他们两个被生生撕烂。
快速权衡之下,胤礽冲岳端使了个眼色,二人放轻了动作,就准备从另一条小道撤退,能跑多远是多远。
然而世事必然不会那么尽如人意,胤礽身下的马似乎是被那面目可怖的巨大怪物给吓到了,在胤礽拉马缰想掉转马头的时候突然放声嘶鸣起来,四肢乱蹦地就把胤礽给甩了下去,而后撒着蹄子迅速跑没了影。
岳端面色大变,那熊听到声响已经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顿了一下,便挥着掌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胤礽跌在地上只觉得手肘处一阵剧痛,应该是折了,当下也做不出做过多的反应,而岳端毕竟也才只有十三岁,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情便有些慌了神,在胤礽出声阻止之前箭已经上了弦。
一箭射出,果然是歪了,只有箭端刺进了那熊肩膀上的厚实皮毛里,而那熊一声怒吼,挥掌拔出箭,朝着他们就冲了过来。
胤礽和岳端,一个狼狈地倒在地上,一个还骑在马上,棕熊的目标自然是看起来比较好下手的胤礽,胤礽眼睁睁地看着朝着自己而来的巨物却无力还击,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笑意,缓缓闭起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声凄厉地喊叫过后,胤礽猛地睁开眼惊讶看过去,岳端拉着马冲上去与那熊肉搏,接着就被它用力一掌挥在前胸,嘴角当即溢出了鲜血,从马上狠狠跌落下来,昏死了过去。
那熊又在他身上挠了几下,以为他毙了命,顿时没了兴趣,目光再次落到了已经被眼前的变故惊得有些呆滞住的胤礽身上。
而此刻,就在不远处,借着葱郁繁叶遮掩身影的人,正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胤禔握紧了一直捏在手里的火枪,枪弹早已推入了膛,而他却仿佛被定格住了身体,迟迟没有出手救人的意思。
先前,在岳端刚发现棕熊提醒胤礽的时候他就来了,原本也只是追着只鹿进了这林子深处,在岳端惊呼出声时,他便也看到了那只畜生,本能地反应之下就抽出了一直随身带着的火枪,指向了它。
一枪爆头,胤禔对自己的枪法有足够的信心。
只是在出手的那一瞬间,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一丝空白,手指跟着顿住。
如果太子死了,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
这是最好的机会,是他自己运气不好,怨不得别人。
眼神忽明忽暗,前尘往事在脑海中交替翻滚。
“大哥,弟弟的这番回礼,你可还喜欢?”
“皇太子的位置,你一朝得不到,一辈子都得不到。”
“汗阿玛早就不耐你了,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
一句一句,全是那日胤礽贴在他耳边,笑着说与他听的话。
字字诛心。
那时,也是这样的早春时分,他已被囚禁于高墙之内,
而他被复立为皇太子,他第一次来他的府上,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说是探望,更多的却像是特地来嘲讽他这个落魄至极的阶下囚,那时他张狂肆意的笑脸和不屑轻蔑的眼神,深刻地刺痛了他,成了那之后伴随他整整二十六载春秋的梦魇,无数次从梦中惊醒,他都想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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