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回他的声音,却带着薄斥。“金弦,我教你过你的?你都忘了吗?”
少年天子一愣,因在其记忆之中,在父王死后,这位唯存的母系亲眷便从未再唤过他的名字。眼神闪烁,露出一脸惊慌,“舅舅,你生气了?”
可江定衡那温润之色难得的起了波澜,怒目的望着他,“先王驾鹤之时,对你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金弦口舌一张,便吐出那句,“‘你是帝王!承天之运,天命之子!’这是父王常说的话,朕不会忘的!”
江定衡的眼中闪过一抹疼心,其实他也不想训斥他,只是今日之事他做得太过草率……这样的他,又岂能放手?
“臣,告退!”挥着衣袖不顾身后少年的错愕,步出书房。他有些烦躁,不,是十分。为何平日那种凡事尽握手中的稳妥之感,竟纷纷的从指缝之间流失?
究竟,他算漏了什么?
江定衡不明白这种在朝堂之上多年而生就的危机之感,从何而来。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府里找到江萧,去布署下一步该做的,让事情尽早结束。
也因此,走得太过匆忙的他,却未发现,在他身后的少年早已收起了惶恐之色,静静的坐在书桌前,写着字。
很静,很慢——螳螂补蝉,黄雀在后。
隔日,待在侯爷府的李全这才明白,为啥有人会说宁为盗,不为奴。因为这奴啊,根本就不是人当的!
这鸡还未鸣,便被一阵锣鼓的轰起来。这人还未完全清醒的,一盆凉水便直扑而来。大冬天的一机灵,啥都醒了。
李全问,咋没热水?
胡伯冷笑着,这是主子才能用的,你一侍从的大清早还指望着谁给你烧热水?
李全不吭声了,啃着当早膳的干硬的大米饼,开始在这落雪的天气里,扫院落去了。
李全不明白,怎么下雪天的也得扫院子?这雪一盖的不是该等雪停了除雪吗?可结果胡伯又说,不成,这是规矩,你负责这事哪怕天下落铁了,你也得去扫。
这下,李全再傻也明白胡伯这是有意整他了。可又有啥法子?人家的地盘人家说了算,李全只想在经过将军的院落时,见着将军一面。
可那天,将军偏偏起得极晚,等快进晌午了,李全都扫了好几圈,这雪清了又盖,盖了又清,人早饿干了,却依旧不见将军露面。
垂头丧气之际,倒是一旁的胡伯暗自欣喜,他以为今天这一上午,给这小子下足了马威。却不知,这人只是因为没见着将军而提不起劲。
到了下午,李全的事便又变了。不用扫地,而是去帮着搬东西。
近年关了,这都城里的官员又得知征远侯已经回府。便一骨脑的,送来一堆贺礼。有庆祝将军得胜归来,有拐弯说将军劳苦功高得多注意身子送来千年老参的。当然,也有一些,是为来年贺喜的,愿将军年年岁岁有今朝。
礼单子一担又一担,李全眼花缭乱之际,看着这上面明明写着细软锦物,却藏着根根金条的箱子,直叫苦——也不想想这担夫提着多累啊!
一下午下来,李全趴在院口,不起来了。
胡伯背手一脸得意的走过,踢踢他,“怎么?这才第一天就不成了?还是为咱们大金打仗的人?”
“胡伯,话可不能这么说。”李全坐起笑辩,“咱们那时可是把脑袋拴裤腰上的,再苦再累也只能撑着。而现下,当然提不起劲。”
胡伯神色略一僵,反问:“听说你救过侯爷?”
一惊,“你听谁说的?”
“杨左。”胡伯捋着胡子,打量着李全,“难不成那小子骗我?不对,是侯爷亲笔言明,要把你妹子接来都城的……”这时的福伯,不知道李全和樊落还有着层关系,只当他是樊落兴致来了,收的小小家丁。
到这会儿,为了不起疑,李全连忙跟上,“是啊是啊,一次行军之际将军受西狄围困,是小的一箭射落敌将,救了将军。”
“可你该去领军功啊。”胡伯暗想,呆这里干什么?
哪知,这小兵摸着下巴,一脸诞笑,“胡伯,这你就不明白了。再大的军功也只是能在乡下小地方呆着,怎么能及得上都城的半分好?小的素来知这里繁华,谁不挤破头想进来?”
“……”顿时,这福伯对李全便尽是鄙夷。在他心中,这李全便是那以一命之恩,缠着樊落要金要银的市井无赖。“小子,我可以给你银子在这都城安个家。毕竟这下奴可不是兵士,我看你可当不惯,早些知难而退吧。”
李全原本想说,将军会放了我吗?可转念一想,又笑得一脸谄媚,油滑的说:“别啊,做不惯的活等时间久了,也就惯了。胡伯,您看这侯爷府里进出的全是有钱有势的主。小的好歹也有兵籍,若是经由哪位大官提拔提拔的,指不定还能当上个小官呢!您可别阻了小的的官路啊!”
胡伯身子一晃,他没料到这人还真的如此无赖?难不成给这狗皮膏药给贴上了不成?侯爷也太不小心了!
而李全摸摸脑袋,看看天,“胡伯,还有啥事要小的做的?若没事了,小的能不能请几个时辰的假?小的的妹子去了新屋,还不惯吧?”
“……”冷哼一声,胡伯准了,转身便寻思着怎么向樊落进言,把这趋炎附势的小子给撇了。
李全给妹子置的屋子其实离将军府不远,推开门屋里很暗。借着外头的雪光李全见着自己的妹子正坐在榻上缝补衣物。
谁说瞎子不能做细活的?李全鼻子翘上脑门,骄傲的说,自家妹子是天上地上最心灵手巧的妹子。
“哥?你来了?饿不?我给你留了饭在锅里,给你端来。”说着,便停下了手上的活往厨房摸去。
李全点了灯却不上去帮她。看她已经摸熟了屋子布置,给李全端来了一碗热饭,上面浇满了热菜。
李全接过狼吞虎咽起来,口齿不清的赞道:“我其实在将军那儿吃的挺好,可还是妹子你做的香!”
李玲开心的笑着,又摸回床上拾起了刚才的活。
李全好奇的问,“这是你白天揽的?”
李玲点头,“我打听到这附近有间女红铺,就问过去了。正好年关,他们缺人手缝补,我露了一手他们就把活给我了!”女孩笑得很甜,颊边和李全一样也是梨涡深深。
李全嘴里说着“不愧是我妹子!真聪明!”可心里头却有着愧疚。自己在古马村时,忙着务农也顾不上妹子。后来被征去兵了,全靠村里人照顾她。现在想来,这几年聚少离多,当初居然还夸下海口说要照顾好妹子呢。
似乎是察觉什么,李玲突然放下了手头上的活,走至李全身边搭着他的肩轻按着。“哥,你这人就喜欢瞎想。我已经过得很好了,村里头的人都羡慕我有你这样的好哥哥呢!”
李全沉默半晌,又扒了口饭,“小玲,若是哪天哥不在了,你也得这么照顾好自己。记着外出时算好钱,别多带,免得被人看上眼。找人多又安生的县城住,还有,找个好人家托付……”
“哥,”李玲打断了他的话,“你又在瞎想了。”说完,抚上了李全的颈脖,愣了一下,“哥,大冬天的你一直带在身上的绸子怎么不绑上?”
李全脸一红,“这大红色的,还没过年呢,怎么绑上啊?”
“红色……”李玲神情有些不舒服,她不是天生瞎子自然知道这是何色。只是,每当她一想起却只觉得满目红艳铺天盖地的,似是淹了她般。
“小玲!”李全也知说错了话,连忙扶着她坐了下来,“没事吧?”
摇了摇头,女孩面色苍白,“没事,就是刚才晕了下……哥,你说这绸子是爹娘留给咱们的?可是,我为啥都不记得?”
那一瞬,李全脸上的神色十分怪异。似是欣慰,又似是愤恨。似是怅然,却又似……透着无奈。他蹲下身轻抚着妹子的脸,微叹着,“那时你小,记不住。再说,后来你发了场高烧,全给忘了……”
“那我们以前的村子呢?”李玲问,“哥,我只记得你带我上了都城。然后你给别人叩头,说着什么,却每次都被别人赶出来。有些人还很坏,用石砸你,用棍子打你。而你,把我死死的护在怀里,不让别人伤我……哥,以前的事,我真不记得了。”
若是李玲能看见,便会发现她那总是乐着的哥,一边笑着,却在也在静静的流泪。“不记得好啊,”他说,声音平静根本听不出丝毫的哽咽,“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记不得了重新开始,有啥不好?”
“可……”
“小玲,答应哥。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别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
李玲张了张口,她想问,哥,你被绊住了吗?是我吗?可这话还是咽了下去,只是体贴的点头,“好,哥,你真的别瞎想,会老得很快的。”
李全哈哈大笑,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我又不是姑娘,没听说过男的越老越稳当,越值钱?”结果又招来妹子一记甜笑,白日的再苦再累,都忘了。
说说笑笑的,看着妹子已经适应了,李全便先回了侯爷府。只是在一个小巷里,遇着了一个人。
身板极高,也壮,像根木头似的。穿着青色长衫,这脸色又臭又硬,往那小巷里一站,像是来寻仇的。
李全怕惹麻烦,转身想找另一条路,可结果,那人却喊住了李全。
“几年不见,你忘了我?”看着李全疑惑眼神,那人略一思索,有些生硬的挤出一个称呼,“刍狗,你难道连主子,都忘了?”
顿时,李全整个人都变了。身子不偻说话不颤了,大眼眯成缝闪着锐光。细看下来,竟泛着血红。
他看看四周,见无人便堪堪的走到那个青年的面前,右膝跪地,右手扶其上,而左手握拳撑地,行的,居然是宫中侍卫的礼仪。
他冲着那人喊了句,“主子……”
待李全磨磨蹭蹭的回到府里时,早已是半夜。好在守门的人认识他,便放他进来。原本想乖乖的直接去下人的屋子早些睡去,可鬼使神差的,便走到将军的主院。
探头一看,里面居然还亮着灯?将军没睡?欣喜之下连忙走去,可却远远的,听见个极熟的声音在那里问着。
“樊兄,你,你真的要娶那个郡主?真的?不是我家那老头诓我?”
“是。”
“哦……可樊兄,为何我总觉得有些怪异?害我半夜都睡不着,于是就来找你聊会儿天。”方无璧这人,又来瞎折腾了。
樊落声音一滞,似是哽住一般,过半晌才挤了一句,“夜寒,请回。”
“樊兄,你别客气啊,有啥话尽管和小弟吐露。我觉得特别扭的,你应该比我还甚吧?”方大公子很体贴的又补了一句。
“……”屋外的李全听了,翻了白眼,这人还真是喜欢自说自话啊。摇着头,一边同情将军,一边却又转身向外走去。
只是不留神踩到了一旁堆着的积雪,发出了“咯吱”的声音,黑夜中异常脆亮。
屋门一推,李全一抬头便见着将军那在夜里闪着似是星尘般璀璨的眼。
两人呆愕,都不知所措。好在李全依旧机灵,连忙堆起一脸谄笑,直扑在雪地上额头轻叩,“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得胜归朝又娶得公主娇娘。”
声音极亮,带着欢意,响彻了这不算小的院落。
那一夜,距离大年三十,尚有四日。
成婚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得胜归朝又娶得公主娇娘。”
屋里头的方无璧听到这声,陡然一跳便冲了出来。“唉呀,李全,你跪雪地里干嘛?快起来快起来。”说着,便越过樊落把这小兵给扶起来。
细细打量,也不知有意无意,方大公子突然蹦出一句,“李全,怎么一天未见的,你又黑了?”
摸着脸颊半真半假,“扫了一天的雪,被晒黑了。”
“哦……”方无璧有丝疑惑,不过见此时外院亮了几处灯火,想是李全刚才的大叫惊着些人了。便连忙一手抓着樊落一手抓着李全,先躲进屋里。
“我可是半夜翻墙出来的,别让我爹知道了,不然准打断我的腿!”于是乎便一口气把这两人当成了共犯。
等进了屋,却是一片沉闷。樊落本来便不多话,可没想到李全也成了个闷葫芦,只是那双眼盯着樊落的脸猛瞧。
“咳咳,”方无璧打断,“李全,你盯着樊兄干什么啊?”
小兵头也没回,近似有些贪婪的瞧着烛火下的将军,颇有些委屈的回答:“方公子,小的一天多没见过将军的脸了。”
顿时,樊落神情一愣,虽说从外表上看不大出,不过方无璧好歹与他相交多年。果然,樊落过了片刻,便回李全一字,“忙。”
老实的点头,“是啊,将军,小的也从早忙到晚,这年关将近的,可真忙。”
方无璧在一旁听了,回想着刚才这小兵在外头喊的贺词,这心中的怪异便也愈甚。这眼在这互瞪的两人身上打转,猛然之间,茅塞顿开。
“李全,以后还有的你忙的!”方无璧嬉笑的说,“等你成为了樊兄的男妾,还得帮着樊兄迎娶公主,够你忙的!”
这话,犹如九天惊雷,李全腿脚一软,实实在在的打了一个趄。而樊落更是一愣,转而望着方无璧。
摇着扇,方无璧颇有些讶异,“我说错啥了?樊兄,你不是要李全呆在你身边不许他乱跑吗?”看那人轻轻颔首,便又接上去,“毕竟李全不是贱籍成不了家奴,就算签了卖身契也只是一时,万一这小子想娶妻了,不就翅膀硬了想离了你?”
见樊落蹙眉,方无璧才解惑,“樊兄,你就把他纳为男妾吧?这样,嫁进了门便生是樊家人,死是樊家鬼的。你说对不?”
对个屁!李全在一旁浑身打着颤,不明白怎么这话会说到那里去?还有为什么老子是嫁不是娶?还是妾?他想大喊出声,可是看着将军那益发晶亮的眼,便生生的哽住。
“男妾?”樊落果然一扫沉容,兴致昂扬的反问。
“是啊,樊兄,这都城里随便哪个大官没娶个三妻四妾的,男人也不鲜啊……当然,我那爹有娘坐阵,不敢。”
可樊落却对这都城各大官员不管,只是指着李全,问了一句,“保他一世不离?”
李全身子一僵,不颤了。
“呃,那是当然!”方无璧都不打一个愣的直说,“都是你的人了,名正言顺的他又怎会离开。更何况你们在军里早有夫……夫夫之实的,怕什么?你说对不?李全?”
可等了半晌却不见回应,方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