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咸湿的泪弄湿了掌心上刚凝固不久的血迹。
他突然不声不息就这么坐着,仰着头闻了闻,站了起来,踉跄地朝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我的面前,抬头锲而不舍地望着我的手,眼神勇敢,极其坚定。 “你要吃吗?”我怔了怔,望着他。
他不吭声。
我蹲下,把手又在袍子上擦了擦,抓了一把花递了过去。
他凑了过去,鼻息喷在我的手掌上,痒痒的,紧接着轻软濡湿的触觉在掌心挥之不去……我一惊,才察觉到他在舔我……
我愕然,被惊吓得想缩手,他却更勇敢地拽着我,拉拉扯扯间我竟跌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傻傻地望着他。
他仰着头,灵动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小手攥紧了我的衣袍,环住了我。
我完全僵住了。
他亲昵地抱着我,脸贴在我的袍子上,蹭着那血迹,哼哼了几下,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我听清。他喊我:“娘……”
那一刻,我想我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
看着他一反常态,极其乖顺地贴着我。他那清秀的脸上满是信任,轻轻嗅着我身上的血味……似乎他爱这味道更甚于奇花异草。
我怎么就忘了,他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我的血,他对这味道应当是熟悉且欢喜的。 我试探着伸出手,悄然摸上他的头。他身子颤了一下,伏在我身上却也没动,依旧那么依偎着我,很乖的模样。我笑了,很喜欢他对我这么亲昵……
可他为何要喊我“娘”。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初见芳华的时候……在宅子里,我不也是这么没心没肺地唤他为“娘”吗?
他当时的感觉如何,会与我一样吗?
我弯起的嘴角突然僵住了,低头看着这个往我衣袍里乱钻的小家伙,悄然按住了他……拥入怀里,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脑门。
芳华……你可知道,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长大。
或许,你忘了我,忘了以前的一切,也好。芳华兽乃至情之物,若是动情便会痛苦,情疡之后离下一个轮回也不远了。
“你的身子光溜溜的,冷吗?〃
他仰头望着我,大大圆圆的眼睛眨啊眨。
我将手挪到自己的腰间,悄然褪下外袍,把他牢牢笼住。
他欢天喜地啊,眨巴着学着样子,展开手伸入袖子里。他乖巧、聪慧,模仿能力很强……
出世后的幼兽理应不通言语,可这小家伙刚成形,蹒跚了几步,便能走得很好,甚至没人教他,便会说话。
他与你很像,芳华……
庭院徐徐有风吹过,我半倚在屋檐下的一张竹椅上,表情宁静而安详。时间过得很快。
芳华十天,便如人间小孩一年。
如今他已能穿着我旧时的衣袍,只是不喜多言,,整日蹲在草堆旁,摆弄着那些民间孩童玩的空竹,这会儿正将小物什托在手中,对着阳光眯眼望,似乎很好奇却又露出很稳重的神情。
我轻轻唤他一声,他却不答理人。我失笑,慢慢合上眼。
不知道快要死的人是不是都像我这般悠闲自得,整日很困,每天却有大把的时间缅怀以前的时光。风徐徐地吹过,轻抚着我的脸,让人昏昏欲睡,梧桐树沙沙作响就像记忆中的声音……
十几年前。
庭院里传来一阵沉闷的水声,还有吧唧声不绝于耳。梧桐树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挽着裤腿,在一个木盆里玩得正欢畅,几件白色的袍子浸在水里,被她踩得不成样子了。
“勺儿。”一声唤从里屋传来了。
女孩忙捞起搁在地上的一件小衫子,有模有样地揉搓了起来。
“原来你在这儿,为何不吭声?”那人来到小女孩身边,声音也柔了不少。 “啥事?〃
“你在洗衣?〃
“嗯。”她掀着眼皮望了男子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这件衣袍也是你洗的?〃
“师父,咱屋里每件衣袍都是我洗的。”
“可为何……你的这么整洁,而我的……”他瞅了一眼,再低头指了指自己,“就这副模样。”
哟,可不是嘛,他身上的白袍皱得,沟壑万道啊。
女孩慢悠悠地娜开了眼,小心冀翼地搓着手里的衫子,答了一句:“不知道。”
“你这脚踩的可是我的?”他好心地提醒。
“是。”
“为何用脚珠着洗?”他颇纠结地望着已成“腌莱”的衣袍。
她望着他,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的手也搓了衣袍,所以只能用脚了。”说完还看着他,煞有介事地把脚下的衣袍(猫=窝)踩得那叫一个狠。
他神情有所触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过气来说:“那啥……你用脚踩着的那件衣袍由我来洗。”
“这怎么好意思。”她故意推拒。
“我来我来我来。”
于是女孩嘟着嘴不情不愿地从那木盆里跨出来,换成那神仙般的男人蹲下身,拾起袖子勤勤恳恳地埋头搓了起来。
“师父,要用力洗。”
“嗯。”
“袍子袖口处还有脏的……”
“嗯。”
“还有这儿一堆。”
“嗯。”
于是女孩仰脸望天挠挠头,踢了踢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把自己的衣袍衫子一并塞给了他,然后看着神仙搓洗衣服,躲着偷偷地笑。
从此以后屋里两个人都穿上了整洁干净的袍子。
我的嘴角微上扬,荡起了笑。
“娘……”
“娘,醒醒。”
身子被推了几下,美梦被打扰,我睁开了眼,正巧看到趴在竹榻上的小芳华,他那张十分漂亮的脸蛋凑近我:“娘在笑什么?〃
“梦到了以前的旧事,所以心里很高兴。”
他一脸怯怯地望着我,把小胳膊一伸,许多张宣纸便递在了我面前,末了还很好学地问:“这是什么?〃
我拿在手里翻开看,纸张很薄,兴许是放久了略有些黄色,上面的字迹却是很清楚的,不过写得七扭八歪:师父今天偷偷地把白菜苗挖了出来,换成了美人菊,所以我把他屋里的安神香换成了淫粉。
我忙换了一张,发现上面赫然写着:我发现师父也是蹲着解手,好奇怪哦。 小芳华的脸又凑了过来。我咳嗽一声,忙把这些纸收了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是我以前练字的帖子。”
他眼睛闪闪发光:“我要学,我要学。”
我笑着颔首,抱着他在榻上歇了一会儿,精神终于好点儿了。我牵着他的小手来到矮榻前,让他乖乖地坐好,然后铺上宣纸,研墨,手把手地教小家伙练字。 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
芳华以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医术精湛又有一身高超的武功,可现在却得从头开始学了……
据说用爱人的血哺育芳华木之后,能续魂重生,恢复记忆,可这小家伙脾性却与芳华完全不一样。
或许我能救他的命,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芳华了。
我低头,默默地摸着他的手。
他忘记了也好,起码能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才一会儿的工夫,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滴溜溜的眼睛四处乱膘,小脑袋晃来晃去,后来干脆把笔也给扔了,蹿到一旁自己玩去了。
若是从前,我定是不会知道原来芳华也有这么可爱却又耍赖的一面。
有时候我也想通了,他不学便不勉强,以后在这片竹屋里也就只有他一人了,我只想让他安安稳稳快乐地过日子。
回想起芳华曾与韩子川说的话:“勺儿天资极好,性子却懒散。她要学我便教,不学就由着她,人就一辈子,快活一天是一天。”
曾以为他对我不上心,其实……他却想得与我一样,只要能陪在其左右不离不弃,便心满意足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这么深藏于心底的爱意,我却忽略了。
世间的情,个中滋味只在于参透。
芳华不比韩子川,他不会哄人,也不刻意流露。只是当我懂时,却已经晚了……一想到这儿,心里那熟悉的疼痛又袭来了。
突然间,我膝盖上的袍子被一只小手揪住了,玩得汗汗涔涔的小家伙怯怯地问我:“娘,你身子不舒服吗?”
我讶然,掀开眼皮望着他。
他仰头,身子倚在我身边,神情有些紧张。
我失笑,摸着他的发,轻声地说:“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却不这么认为,一双手死死地拽紧我,仿若一松懈,我就会消失。傻瓜……有你陪着,我怎么舍得离开,任何好东西都不足以吸引我。“爹是个怎么样的人?”
爹……
我低头望着他。
他眼睛睁得很大,清澈如泉,这双眸子里还不懂人间善恶。此时我坐在榻上,占
据了他全部的视线,那么清晰可见。可是以前,我却不知道他眸子为谁而痴狂。
“娘。”他怯生生地唤我。
“你爹很少言,喜欢喝我酿的酒。”
我原以为他分不清男女,后来才知道他用这种方法捉弄我。
“他医术很好却不爱救人。”
他却为了我,独自一人去了皇宫,然后音信全无。
“你爹……”我望着他精致小巧的五官,与眉宇间那分熟悉的神色,话也硬住了,“他有着仙人之姿,文韬武略,为性情中人。”
他却苦苦瞒了我十多年,自己强忍着相思。
我原以为他爱吃红莲,可你说红莲很苦涩,后来我才知道,他喜欢默默地看我为他入池摘莲花,他习惯一人在夜深人静之际,尝着这份苦。
“娘,爹待你不好吗?”
“好。”我轻抚上他的脸颊,眼眶却已湿润了。若他不好,便不会有你了。他踞着脚,小手指触上我的眼:“娘,为何哭……”
泪全然抑制不住,我承受不了心底莫名的悲伤,有些气结,捂嘴咳嗽了起来,身子无一处不疼。
“娘。”
我疲惫地睁开眼。
“我一定要学爹,我也要会一身好本事,精研医术来救好你。”他趴在我膝头上,握紧我的手,跪在地上,紧张兮兮地望着我。
我笑了,费力地伸手摸着他的泪痣,指有些颤抖……他与芳华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眼角下的痣是那么鲜明。
红色,娇艳欲滴。
“孩子,别学你爹。”
芳华,我活不了多久了,只想让你过得好好的。
五个多月后。
“娘,这袍子大了,我穿不来。”芳华已大约有十七岁的模样了,已然是风姿翩跹的少年郎。
“瞎说,你十天就能长一岁,或许这衣袍明天穿就短了。”我只是笑,继续低头缝制。
“真麻烦。”他突然望着我,回头晒笑,“干脆不穿得了,免得你整日缝缝补补的。”
我语塞。
亏他还说得出来,我就不信他一个大男子敢啥都不穿,换作是以前的芳华,这么做除非让他去死。
我轻笑了,手上动作没停,把线打了个结,将袍子放到嘴下,把线头给咬了。我又重新拿了一个鞋垫,闭了会儿眼,缓了一口气。
日子一天又一天,原被耗了精血伤了元气的我也竟拖了这么些时日,只是如今就
像风中的烛火,,也不知哪天会突然灭掉。
所以鞋子、腰带、袍子等等,样样得准备齐全,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
我心里一酸,不免感伤了起来。
一只手悄然按住了我的手,他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我“你看你累成这样,快躺着歇息一下。”
真想把一切都预备好,恨不得他能一夜之间长大。不过算一算日子,似乎也快
了,他离成年不久了。
他望着我静静地笑了,起身拿起一件外袍披好,低头系着带子,看情形像是……“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柔和极了,他转身望着我说:“前些日子看爹爹的医书,忽然
找到了一本,里面写的方子兴许能治你的病,我要去把草药寻到。”
“在外头待几日就回来,不准耽搁太久了。”
他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出门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实在是太像了。其实……哪儿还有什么药方能治我,能医我便早就医了,除非是芳华重新活了过
来,或许还能想出法子。
也罢,让他多去经历经历,以后我不在了也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也该让他习惯寂
寞了。
我累了,身子倚在榻上,觉得疲惫……
最近我经常想起以往与芳华所过的那些平淡日子,嘴角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挂着笑意。
我低着头,手缓缓地抚着一旁的衣袍,心如刀割,分外地不好受。时过境迁我如今才懂得芳华的感受
少年芳华一去便消失了好几天。
今日庭院里飞进了一只鸟,却不是原来的那只鹦鹉。
我偶尔想起往事,觉得日子像是过去了很久,公子们、弄玉、皇上,这些人似乎离我很遥远了。
镜子里的人疲态尽显,很瘦,脸色苍白……
其实我还年轻,只是心已老了。
我勉强打起精神,听着竹声,扶着墙颤巍巍地走到庭院,裹紧身上披着的袍子,慢悠悠地坐在了竹榻上。我最近只要一躺下,困倦便袭来,怕是真的熬不过几日了。
我掐指一算,今日芳华应该成年了,十八岁之后他便会和凡人一样了,只要不被情伤,就能活很久很久。
我初次在庙里见到芳华时,他应该也只是刚成年。
以前我还会想,为何小家伙不记得我了,可现在我都不想了……情愿他喊我娘,
只要他无忧无虑地将剩下的日子过下去就行了。
我只是坐了一会儿却仍旧是撑不住,和衣卧在了竹榻上,陡然地睁着眼睛,耳边听着窸窸窣窣的树叶胜与风声
觉得满足而幸福,仿若回到了以前。
“勺儿,应该是断肠草占七分,五石散占三分。”“我偏要四六开。”
“那你怎么在五五分?”
“师父,你闻的是醉生梦死春风一度。”
“。。。。。。”
“师父,你有没感觉浑身发热?”
“。。。。。。”
“是不是觉得身体某一处有些不对劲儿?师父,你脸红什么?”
“徒儿错了。你说一句话成吗?”
“你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