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鸿的人际关系本来就很糟,自从摆画摊之后和游客间的纠纷真是层出不穷。有的游客画了像,不肯付钱,硬说画得不像。有的游客付一张画像的钱,来了一家妻儿老少七八口。有的游客说把他画得太丑了,有的游客说把他画得太胖了,有的又说他画得太瘦了……从没有一个人夸赞他一句,说他画得好。他这样画着画着,越画越自卑,越画越没兴致,越画越萧索……
这还不算最痛苦的,最让他难堪的是碰到熟人的时候,人家惊讶的问:“梅先生,你现在……在干这个啊?你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更糟的是,碰到另一种熟人,对他左打量右打量,问上一句:“梅先生不是杜家的女婿吗?怎么也要来做这种事情?”
每当这时,若鸿就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已被人践踏成泥,他自己的心已经被乱刀剁成了粉。可是更让他痛苦的是这个时候杜芊芊并没有善解人意的对他说“若鸿你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这种体贴的话,她只是一遍一遍用那双多情的眼眸脉脉的瞅着他,用满腹崇拜与仰望的语气对他说,“若鸿,我知道你在我心里是真正的男子汉,这点困难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一定能撑的过去对不对?”
梅若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哪段日子像现在这样过的艰难,他第一次认识到了生活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他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却还要一遍遍听杜芊芊说家里没有什么了没有什么了,张口闭口都是一个“钱钱钱”字,听得他头大如斗。
在这种情况下,梅若鸿经常会脾气失控。他每次受了气回家,脸色就难看到极点,常常摔东西,砸画板,捶胸顿足,对着窗外的西湖大叫:“为什么我梅若鸿到今天还一事无成?为什么我沦落到必须摆画摊为生?为什么人生这么艰难?为什么人年纪越大,快乐就越少,痛苦就越多?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活着?为什么?为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芊芊总会柔弱无助的缩在门外,用一双小鹿般无辜的眼神惊恐的看着他。见到杜芊芊这幅样子,梅若鸿清醒之后又会为自己的坏脾气懊恼,一遍遍向杜芊芊道歉,然后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歉疚,第二天更加拼命的去做生意。
再后来,梅若鸿即使发脾气,也不会乱扔东西了。因为他发现不管打烂什么,摔碎什么,修补这些东西以及换置新的器皿的费用还是会落到他自己头上。他第一天生气砸烂了一只碗,那他第二天就要多画一张画,多拉到一笔生意才能弥补的了,为了让自己不那么辛苦,他只能越来越克制自己的脾气。
若鸿就在这种身心双方面的煎熬中,去忍气吞声的摆画摊。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他总算多多少少能赚到一些钱来维持日常生计,也让杜芊芊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一些。
摆摊
“这个地方好,这个地方好,汪叔叔,我们就在这里子吧。”画儿抱着画板蹦蹦跳跳指着桥边的空地,从这个地方过去,刚好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断桥,银装素裹的山峦,以及晶莹剔透的雪湖。
“我们画儿的眼光真不错,这里四处皆可成景,最适合画画不过了。”汪子默站在原地比划了一下,将画架从车上搬下来,稳稳的驻扎在了一块儿干净的地面上。
“你们两个,”翠屏看着兴奋的一两一小,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笑着把火炉搬下来,细心的将红薯偎在旁边,然后看着那两个人忙忙碌碌的将画笔颜料一并搬出来。
难得的是周末,往常遇到放假总兴高采烈的画儿今天一大早却反常的咬着笔杆趴在桌子上发愁。翠屏还以为她病了,关心的一问,才知道老师布置了一份作业,要学生们以“快乐的一天”为题目写作文,画儿正为写不出东西苦恼呢。翠屏一听这种老掉牙的题目,一边暗笑着果然早五十年和晚五十年的小学生作文题目都没有什么变化,一边开始滔滔不觉的给女儿传授作文应该怎么吹,所谓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抄的妙不妙。只是可惜两人始终有几十年的代沟,而这个时代又不像后世那样有多如牛毛的小学生作文辅导书,所以画儿小朋友听她娘讲解的半天之后,眼睛都变成蚊香圈了,可是怎么写作文还是没有着落。
翠屏说的口干舌燥,但画儿仍然一脸懵懂,于是只能愤愤的坐在沙发上揪着靠垫生闷气,把一大早就坐在一旁看报纸顺便看她们母女互动的汪子默逗的肚子都笑疼了。他等笑完了,这才提出一个建议,既然是写快乐的一天,那把孩子圈在屋里埋头苦编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快乐的起来呢?不如趁天气正好,带孩子出去一起出去走走吧。
画儿被翠屏按在那里教育了一早上,早就厌烦了,现在听到汪子默这说法,简直跟见了救星一样,一下子就扑到他怀里大声叫好。翠屏也被汪子默的描述勾起了兴趣,想到大家好久没有出去了,难得今天不用上课不用上班的,索性就出去好好玩一趟。
不过汪子默还闲出去逛逛的那种不够过瘾,想要即快乐又有意义的度过这一天,于是跟画儿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半天,想出的主意竟然是——摆摊。
“今天天气正好,我可以去摆个摊子去西湖边帮人画画,你们呢可以用个小煤炉子在我旁边一边烤火一边卖烤红薯,我们在湖边玩到下午,然后拿今天赚到的钱去吃一顿好的,回来再教画儿写作文,你说这多有意思啊!”汪子默眉飞色舞的描述了一遍这样如何如何有意义,可以锻炼小孩子自食其力的能力,会让他们体会到大人工作有多辛苦诸如此类的一堆理由,然后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掩盖住他自己难得一见的顽童心。
“摆摊有什么稀罕的,我跟我妈妈早就摆过了。”画儿撇撇小嘴对汪子默说的体验生活显然很不屑,小脑瓜一转,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汪叔叔,我们来比赛吧,我跟我娘卖红薯,你去卖画,我们到晚上比比看谁赚的钱多。”
“那你们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我不是吃亏了?”听到画儿的主意,汪子默虽然被勾起了兴趣,但是还是故意要跟画儿打嘴皮子仗。
“我跟妈妈是妇孺,你是大男人,你一个人比我们两个人你还赚了呢!”画儿扳着指头给他算账,“所以你这大男人不能欺负我们弱女子,你要让着我们。这样,汪叔叔你的画每张不能超过四毛钱,不不不,不能超过三毛钱,这样才公平。”
“那我不是亏了,你们一回可以烤十几个红薯,我一次只能画一张画,赚钱哪有你们的速度快。”汪子默逗着画儿。
“可是汪叔叔你画速写的时候画的很快啊,唰唰唰几笔就完成了呢。”画儿不甘示弱的指出他隐瞒的事实,然后可怜兮兮的拉着他的手摇着撒娇,“汪叔叔,你就让我们一回嘛,好不好,好不好~”
“画儿,别胡闹。”翠屏看着画儿给汪子默定下那么低的价钱,又好气又好笑,喊了她一声,正要教训女儿,却被汪子默拦住了,“你跟小孩子较劲儿做什么,三毛就三毛,我往常练笔一毛钱也没有还浪费纸墨,画儿这主意好,不但给汪叔叔找了一堆的模特,还赚回笔墨钱了不是。”
“你就净惯着她。”翠屏对与汪子默教育孩子的方式很不敢苟同,每次遇到孩子有什么异想天开的法子,他总是全力支持。
“女儿本来就是要富养的,惯着有什么不好。花那么多时间辛苦工作赚钱,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将来过的好点,所以与其闷头工作还不如放慢脚步多花点时间陪陪孩子,多给她们一些爱,教教他们做人的基本道理,免得长大了吃闷亏,看你心疼都来不及。”虽然身份上还没转正,但是心理上汪子默却对父亲这一角色已经很在行了。
“如果杜老爷当初肯多花点心思在她女儿上,也不至于杜芊芊被人几句甜言蜜语就骗走了吧。”汪子默抱着画儿,小声的在翠屏耳边说。
“就你歪理多。”翠屏笑着推了他一把,算是默许了他的做法,“你们不是说要去摆摊吗,还不赶快准备准备,难道真的要等天黑了啊!”
翠屏虽然没有汪子默那么会讲道理,却也是明白每一个孩子都像最珍贵的花儿一样需要细心修剪呵护才能茁长成长的。物质上的富养容易看的见,那精神上的呢?有时候陪孩子认真的玩一场游戏,潜移默化的教会孩子劳动的意义,自食其力的可贵,以及一些做人的基本准则,会比昂贵的礼物更加珍贵。
更何况,有的时候,时间本来就是最珍贵的礼物。
因为准备的东西太多,最后还是翠屏当年摆摊的小推车重出江湖。一个大铁皮炉子,一口掉了把手的破锅,一袋子烤红薯,以及汪子默的画架画板画纸颜料小板凳若干杂物,将小推车挂的满满当当。所以当这三个人推着车子从庭院经过的时候,汪家的全部佣人都站在那里看西洋景儿似的看热闹。
“少爷,你们这样子真的没问题?要不要我帮你们推过去?”老陆看着怎么都不放心,汪子默自己倒是信心满满的觉得这种事情不劳他们帮忙,他一个人就能搞定。
“陆爷爷,你放心,汪叔叔没有力气了还有我呢,我和妈妈都会帮他推车子的。”画着扶着车把乖巧的安慰老陆。
学会分担,这算是他们今天交给孩子的第一课。每个人的力量有大小,不能强迫每一个人都出同样的力气,但是一个家庭所承担的所有重量必须由所有成员共同分担,即便是你能做事情不过只是站在车子旁边扶把手而已。
“嗯,画儿真乖。”老陆揉了揉画儿的小脑袋,嘱咐子默跟翠屏,“你们早去早回啊,路上小心,看好孩子。还有,别到湖边去,晚上回来晚了,我在小车上放有马灯,你们点起来仔细别踩到水坑……”
冬天的寒风并不能阻挡游人出游的兴致,更何况赶上了一个难得的艳阳天。西湖结伴出行的人熙熙攘攘多不胜数,汪子默刚摆上摊儿不久就来了生意,当下就忙开了。他人长的和气会说话就不算了,手上的功夫更是没得挑,不管你是在背景要添上苏堤白堤还是雷峰塔保叔塔,就算有人贪心要添上所有的,汪子默也笑笑能全部满足。
开头几个人画过之后,旁边看热闹的人一下子一窝蜂的去汪子默那里排队画画,看的别人好不艳羡。画儿见他这阵势当下就急了,好不容易等翠屏把红薯烤熟,立马拿衣服兜了一堆去排队的那里叫卖,“卖红薯喽,卖红薯喽,又香又甜的烤红薯,四分钱一个,一毛钱三个,不好吃不要钱。叔叔,你买一个红薯吧,阿姨,你看着么冷的天,买一个暖暖手吧……”
画儿长的本来就可爱,嘴巴甜甜的又会哄人开心,所以排队排的无聊的人三五个中就有一个买她的红薯吃,于是这边一长串人吃画儿的红薯看汪子默画画竟然成了一景,引的不少路人侧目。而有人看着看着觉得有趣,也就跟着加入这列奇怪的队伍了。
汪子默画起画来那是全神贯注的,一旦简单的问过画画人的要求之后,就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浑然不觉得时间的流逝,所以等他觉得手都画的有些酸痛停下笔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了。
“对不起,我先生要休息了,你们等一下或者改天再来吧。”汪子默回过神一抬头,就看到翠屏正微笑着挨个给排队的人道歉,劝人家离开。而画儿则是抱着一个大碗站在他身边,见到他放笔,连忙把碗递给他,“汪叔叔,喝点东西吧,这是我刚才在那里给跟那个婆婆买的藕粉,可好喝了。”
“噢,你生意做的怎么样?”汪子默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接过画儿递过来的东西,边喝边逗她问。
“没有你赚的多。”画儿垂头丧气的站在他旁边看着他那个放钱的小匣子,里面一张张的毛票都被她抹整齐的压好放在那里了,看起来还真不少。
“没关系,下次再接再厉。”看着她怏怏的样子,汪子默生怕打击了她的积极性,连忙出言鼓励。
“嗯,我知道。妈妈说失败了不可怕,但是得学会总结经验。”画儿站在旁边对着手指。
“那你总结出了什么经验?”汪子默知道翠屏喜欢见缝插针的教孩子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挺好奇这母女又会弄出什么惊人之举。
“我说你会画画,我们不会画画。烤红薯每个人都能卖,可是画画不是每个人都能画,所以你赚的钱比我们多。”画儿告诉汪子默自己的答案,“可是妈妈说是因为你是脑力劳动,我们是体力劳动,你的商品附加价值大,我们的商品附加值小,所以我们才没有你赚的多。不过我始终不明白,汪叔叔,附加值是什么意思?”
“这个,”汪子默当下被问难住了。他知道翠屏嘴巴里经常会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词,所以也不意外,拧了拧她被冻的有些发红的小鼻子,“这个问题汪叔叔也不知道,不过可以等你妈妈回来了我们一起问她。学问学问,学习就是应该有学有问才对,不止是在妈妈和汪叔叔这里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应该提出疑问,就是在其他地方你遇到不明白的问题,也要及时向旁边懂得的人请教,这才是好孩子。”
“嗯,我明白了。”画儿点点头,一副把这话记在心里的样子。
报应
“辛苦了,其实你不用一个个道歉的,我们说句不画了不就成了;又不是真的指望这个吃饭,哪儿有必要维护好每一个顾客!”等翠屏回来,汪子默忙把自己坐的小板凳让给她,有些心疼她刚才费那么多口舌。
“人家排了半天的队,不画了给人家说句对不起是应该的。将心比心,如果你自己排了那么久的队买一件东西却买不到,你是不是也不会高兴?”翠屏推了他让出来的小板凳,“说几句话而已,我往常在店里讲的更多呢,这算不上累的;倒是你一口气画了那么多幅,你才应该坐下来歇歇呢。”
“你们别让过去让过来了,我这里还有呢。”看着两个人站在那里谁都不肯先坐,画儿机灵一动,从推车上拿了另外的小板凳下来一字摆开,“这个是汪叔叔的,这个是妈妈的,这个是我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