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倒影往上看,却是片片桂林遮掩了整个堤岸,宽广的树冠枝枝相连,只留着些许叶间缝隙倒扣住射下的太阳,将那乳白色光芒斑斑驳驳投到地上。椭圆的墨绿叶间簇生着大红色的小花,隔着老远就有芳香扑鼻,正是圣上专为菀妃栽种的醉肌红。
想到菀妃,男子眼中显出莫名的深意,黑褐色的瞳仁中浅浅搁进了危险之极的柔情和忍耐,藏在宽大袖袍中关节粗大的手亦是紧紧捏成了拳状,原本仅是慢了少许的步子不自觉间竟停了下来。
正看间突然听到一边领着的太监调过身来提醒道:“丞相,圣上还等着呐。”
男子闻言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驱走刚刚袭上心头的复杂情绪,松开已经沁了汗珠的掌心,转眼间便恢复了刚来时的沉静,似是安慰又似是给自己打气般笑道:“有劳公公了,不必忧心。”
行至弧形洞门前,便见一条水廊曲折着通向湖边的亭子,而那欢声笑语,正是从亭边桂林起始向四周蔓延开来。男子紧随着蜿蜒过水廊,待太监通报时刻便细细由心斟酌起措词来,这个皇帝不似表面看来的昏庸。这次赴宴,从原先看来自己还曾如临大敌般认真考虑过,但是现在放心不少,虽然看见菀妃随在那皇帝身边心中终归不乐意,但妃嫔在场,让这小宴显得闲适了不少。
也许真如公公所说,突发奇想而已。
那太监径直走到桂树下五米开外,而后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右丞相大人到了。”
“右丞?”似是忘了这码事一般,带着困惑的简短问句低低响起,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被站在不远处的男子听在耳里,“哦,孤先前似乎真让右丞来过,快带他过来吧。”
男子又卸了些防备,不急不缓地行至跟前,正欲伏地行礼,被刚才慵懒的声音拒起:“爱卿不必多礼了,这里不是朝堂,这些个繁琐的礼数尽不必去管他,气闷死了,对吧,爱妃?”后一句问话是向着身边佳人所发,换来脆铃般悦耳笑声和娇嗔:“皇上~和丞相说着话呢,怎么就扯到臣妾了。”
右丞依言不行跪拜,却仍是恭敬地垂手立在一旁,不敢大胆看过去分毫。此举似乎让尽欢帝又生出了不满:“爱卿怎的如此拘束,好了,孤命令你,在这个御花园内不准把自己当右丞相,也不准把孤当九五至尊,快些过来这里。”
右丞闻言犹豫了片刻,想起传言中尽欢帝不可违拗的个性,便松了松僵直的身子缓步走了过去,看看桂树下一地的花雨,将粗糙的地面覆了个严严实实,而周遭也应景似的没有设任何供人端坐的东西,便屈着膝挺直了上身坐倒在赤红色的落桂上,又听得尽欢帝说道:“爱妃看这醉肌红的花别在发际,煞是好看呐。”方始抬头看向慵懒声音的方向:
青丝披落在娇弱的肩头,仅着一根象牙簪子别住了过于散乱的发式,现下添上簇生的丹桂,愈发衬得佳人面若冠玉,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绛唇映日,巧笑间云袖飘摇,却独独将纤腰遮了个严严实实。不似其他妃嫔着装庄重,见其绰约的身姿被笼在一袭异域风情浓烈的开襟长袍中,光华流转的眼眸更是透着魅惑的盈盈绿光:正是羊谷奉上的绝色女子。
此刻她似乎是在外臣面前被尽欢帝过于亲昵的举动震了一下,满面霞光地垂首嗔道:“皇上~丞相在呢。”
尽欢帝不依似的揽过半推半就的菀妃,对着有些呆愣的男子说道:“爱卿才不会介意呐,再说了,哪有佳人在前也不好好珍惜的道理。”言罢甚至俯下头去将薄唇印在菀妃暗香袭人的发间,微笑着偷了个香。
饶是再有准备的男子,也被这当面的亲热姿态搞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细想刚刚那话中有话的意思,只是看着唇角上扬侧脸朝着自己的尽欢帝,心中虽是愤懑醋意交加,却仍然止不住目之所及给他带来的翻腾的感慨:后宫佳丽姿色卓绝,却也比不上尽欢帝本人的风华绝代。精心整理过妆容,搭配过衣裳,说是羊谷第一美人的菀妃,现下在这这身居帝位男人的倾城容颜前也不由低了下去。
菀妃眼角余光瞥见右丞一副失了魂魄的样子,不由忧心地高举起手,长袍下褪露出柔荑轻轻环住了尽欢帝的脖颈,趁着他无暇顾及其他之时碧绿的左眼微觑向右丞,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尽欢帝恍若未觉般顺势在菀妃脸上大吃豆腐,许久方才抬起脸来有些歉疚地转向男子:“刚刚冷落了爱卿了,哦对了,孤找爱卿来是有事情的。”话刚说完,见右丞脸上换上了恭敬聆听的神色,便歪了歪头对着菀妃说道:“你看爱卿还是这么严肃呢,让他来御花园就是为了不谈国事,却还是露出这样忧国忧民的表情,都让孤有些不好意思说了。爱妃说怎么办啊?”
菀妃经刚才的热吻,面上已经片片酡红,有些无力地靠在尽欢帝胸前娇弱地说道:“皇上的事嘛,自己想办法啊。”
第六章 游园
尽欢帝闻言叹了口气:“没有办法了,让他带着这表情听吧。”而后执起菀妃的手慢慢站起身来,见右丞忙不迭地跟着站起,便好笑地说道:“孤是坐麻了想动动,爱卿还是这么拘礼,真是不听话。”
右丞无言以对,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尽欢帝带着登基前十三皇子惯有的神色又叹了口气,为何又尽在掌握了,看这样子,对菀妃的情意比自己想的要深上太多了,那么利用起来也会方便些:“既然如此,爱卿陪孤游一下园吧,正想着中秋怎么布置这园子,爱卿也好好给孤参谋参谋。”
说着当先走在前头,慢慢离开了桂树林。
右丞跟在后头,看着完全被包在尽欢帝便服中的菀妃,眼中有些狂暴,步伐也随着散乱了不少。这个狗皇帝,若不是羊谷要起事欲要放松他的警惕之心,也好顺势探听消息,要一个面容姣好背景可信,又有手段的女子进宫,自己决计不会牺牲菀儿。待到大功告成,自己绝对要夺回菀儿而后将这个狗皇帝碎尸万段!
一路景致不断,离了环池亭阁的山水错落映衬,疏朗雅适,廊庑回环,岸上风光也是无限。曲折的游廊中像是掏开了个个凑景的小窗,将对面的在秋日仍绿意葱茏的枝叶,巧趣横生的假山,清淡雅宜的轩落通通框起了最佳的角度,让人无端地就压下了闷燥的情绪。
尽欢帝突然从前头响起来一句惊叹:“这儿还有这么可人的花啊。”右丞趋步上前,正巧听到菀妃低低的困惑:“这花是……”
那花生在假山边的杂草从中,剑形扁平的翠色叶间托出了一朵兰紫色的花,随着风飘飘摇摇地伸展着肢腰,柔媚地像只振翅欲飞的彩蝶。
右丞低头看了一眼,便觉无数往事袭上了心头,听闻菀妃的话,竟不自觉地接口道:“弄蝶。”
尽欢帝嘴角浮起微不可察的笑容,而后说道:“弄蝶啊,好名字。菀妃喜欢么,喜欢的话孤让人把它移到菀妃的住处,而后大量种植开来。”说着就让一旁候着的宫人招呼花匠上前来。
菀妃心中一紧,不自觉瞥向右丞,这个呆子,怎么就回答得这么干脆,弄蝶是羊谷特有的品种,从未进贡到这里,他怎么可以知道?不管如何,先把注意力转开,于是一叠声说道:“皇上不必了,这花不娇不媚的,种了也烦心。”话音刚落便听得不知何时到来的花匠候立一旁,低声回道:“娘娘说的是,这花不但种了烦心,而且难种活,就算活了,也没有办法大量开扩。”
尽欢帝眼眸微微眯起:“种不活么,你看这没人管着不也活得好好儿的,爱妃说了这样是不想让孤操心,你这样说,是不把孤的命令放在眼里么?”
此刻右丞也反应过来了,知道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便劝慰道:“陛下息怒,大好的心情不必为了这花匠浪费了。”
尽欢帝闻言偏过头,看了看右丞脸上的表情,而后认同似的看向花匠:“看在爱卿的面子上,若是你能给孤一个孤可以接受的理由,此事就算了。”
理由,一句话惊得菀妃和右丞都有些失色,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能强作镇定看着瑟瑟的花匠,希望他不要说出花的产地什么的来。
“回陛下,这花,这花活在这里一定是个巧合啊,弄蝶是羊谷独有的花种,天朝境内没有此花啊,而且弄蝶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品种,所以羊谷也从未进贡过,小人若不是先前曾听到过羊谷的老师傅提过这花,小人连它是个什么都不知道啊。”花匠断断续续地申辩着,一旁的菀妃和右丞早已面色惨白,不知所措。
尽欢帝却只是‘哦’了一声:“哦,是羊谷的花啊。唉,若是可以种的话也可以解爱妃思乡之情啊,奈何不能种了。倒是孤的右丞大人,真是见多识广,竟差点把孤的花匠给比了下去,爱卿真是人才啊。”说着突然‘咦’了一声,见右丞面色不善便好笑般地说道:“孤只是夸赞爱卿见多识广,爱卿也不必如此激动啊。”
菀妃闻言心中一窒,连忙在尽欢帝怀里娇吟了一声,而后说道:“陛下逛了这么久也累了吧,前头有个亭子,陛下陪臣妾歇歇?”
尽欢帝点头,而后对着右丞说道:“爱卿也一并来。”便向着那亭子走去,似乎将让右丞尴尬万分之事丢到了脑后,一心又扑回了菀妃身上。行至亭子,便温和地将菀妃安置在亭中石椅上,而后在旁边安坐了下来,招呼着步伐有些紊乱的右丞:“丞相快些啊。”待到右丞坐下,便笑言:“这里不错啊,端坐其中园中景致尽可窥得,中秋佳节不妨在此团圆了。”
右丞坐在石椅上只觉浑身疲软,闻得尽欢帝转了话题便连连点头称是,心中呼出好大一口气,却被接下来的一句话扼住了咽喉“爱卿对羊谷这么有研究,不知孤来自羊谷的爱妃,有否和爱卿好好切磋过呢?”
“陛下抬举了,微臣从未到过羊谷,菀妃娘娘又是第一次来这里,说来除了羊谷那日的觐见,微臣还是第一次见到娘娘啊。”右丞勉力压着心中的惶恐,尽量得体地回道。
尽欢帝一笑,突然站起身来走下台阶,向着欲跟着立起的右丞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而后说道:“中秋佳节未到,你们一家三口就很有团圆的气氛了,这个亭子果真是好。”
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击在菀妃和右丞身上,菀妃不自觉地抚上了仍然平坦的小腹,勉强牵着唇角说道:“陛下,陛下开什么玩笑呐,陛下这个父皇都离开了,臣妾和谁人一家三口啊?”
右丞闻言面上更是精彩,菀儿,真的怀孕了?为何自己不知道?想着如此,口上却是忙不迭地说道:“陛下,微臣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玩笑,陛下,微臣……”说着说着竟是自己停了下来,看着尽欢帝在台阶下似笑非笑的面容,先自矮了半截。
“爱妃,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有了孩子,也不告知他的父亲知道呢?”
第七章 罢相
菀妃还欲再作挣扎,突然间尽欢帝面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本以为会很好玩的,见他们在这里为自身作没有结果的争辩,本以为会很好玩的,就像当初看哥哥们在自己的登基仪式上大笑一样会好玩至极,但是为什么,现在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兴趣了呢?
本来以为会可人至极的看他们徒劳后再伏法,但是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了,只想着,这样虚伪的画面,早些结束的好:“爱妃真要孤说吗?爱妃有孕二月又半,两个月以前那一阵子,爱妃对孤说身体不适,孤便只翻过爱妃两次牌子,却次次被爱妃灌得酩酊大醉。孤记得爱妃说孤是做了什么,但是孤自己清楚得很孤有没有做。”
字字温文落地有声,尽欢帝看向菀妃的眼神早已消退了宠爱,幽蓝入深的眼眸中尽是冰寒。菀妃闻言知事不可违,脸上突然出现凄怆的神色,从石椅上跌落下来跪坐在地,额头叩地砰然作响:“陛下,臣妾错了,臣妾不该背着陛下作出苟且之事。陛下不是臣妾腹中胎儿的父皇,但是右丞大人也不是!”
嗯?尽欢帝脸上的不耐稍稍褪去了分毫,似乎没有见菀妃自残的举动般转向右丞,玩味地注意这他的反应,不忍心吧,看上去很不忍心啊,但是还是克制着,看来还是有理智在的,知道应承下来没有益处。
看的孤都有些难受了,早些帮你们了断了吧:“既然如此,来人啊,把这个孩子打下来。”
语气淡定,看着似乎早有预谋般赶来,手上拿着粗大木棍的宫人们,尽欢帝脸上仍是温润如玉的表情,生离死别的画面,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什么,这只是别人的喜怒哀乐,无关痛痒。而且这看起来残忍的事情,也许却是避免更大牺牲的唯一路径,羊谷若要起事,这个已经算是充足的准备已经让自己需要采取蛮横的手段了。
居然在这里潜伏了这么久,在自己没有上朝的这些时日,这个人居然爬着爬着,便声望如日中天,而后放在御书房的,是朝中大臣的联名保举和恳求,让自己只能任着他当上了右丞相。暗地里他们也做了很多吧,压下这场兵祸,无关自己对天下百姓的同情和爱护,只是因着身上这九五至尊的责任,冷冰冰的责任二字。
转眼间菀妃就被从亭子中拖出来,右丞面色抽搐地看着菀妃痛苦地闭着双眼,嘴唇抖了抖,不知是要压下就要冲出口的担当,还是太多话挤在喉头,却找不出最合适说出来的。
两个强壮些的侍卫架住菀妃,往她的秀口中塞了布包以防她咬舌自尽,而后一个年长的宫人便抡起手中的木棍往菀妃下身砸去。
菀妃的长袍没有平常妃嫔的来的妥帖,挣扎中修长的腿在华丽的下摆中若隐若现,几下闷棍之后有血水蜿蜒着从大|腿根部流淌而下,映着白皙的肤色分外触目惊心。菀妃口中受制,只能从嘴角透出痛苦的呻|吟,滴滴泪珠自碧色的虹膜上划过,泛起满眼的晶莹,而后从如玉的脸颊慢慢渗入漆黑的发间。
右丞总算撑不住倒地叩首:“求陛下放过菀妃,有罪责微臣一力扛担,求陛下。”说着眼睛瞄向拼命对着自己摇头的菀妃,贴在地上的双手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