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事,逝水若是担忧,可以回去看看啊。”尽欢帝整了整逝水的衣襟,贴心地道。
“父皇!”逝水瞪大了眼睛,而后生怕尽欢帝反悔似的点头道谢:“父皇真好!那儿臣去去就回!”
逝水足底生风,衣襟毫无停留地从尽欢帝手心挣开,因为怕尽欢帝又耍什么心机,便再也没有回头看看。
因而他没有看见,尽欢帝僵在半空的手,半晌才抑郁地缩回去。
他更没有看见,尽欢帝脸上的表情,混杂了欣慰和失落,铭刻了从未有过的真实。
甚至没有意识到尽欢帝特意吩咐了宫人们不要跟随,他只是加快了步子,带着两个多月不见墨雨的焦急和期盼,带着出笼鸟儿对终于到来的自由的享受,毫不停歇地奔向了原先的小宫殿。
如此,半个时辰后,逝水终于跨上了自家宫殿的门槛,惊讶地看到,或是惊讶地没有看到,施工的痕迹。
——没有走来走去的监工,没有堆叠一地的赤红砖块,没有通天笔直的合抱粗木,也没有新漆呛人的气味——干净,冷落,像是自己刚离开时的样子。
逝水眼中却只闪过了瞬时的困惑,便马不停蹄地走入了正殿:
至多说明父皇此番同意自己回殿,只是心血来潮,修葺的谎言来不及实践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自己也醉翁之意不在此。
只是走着走着,逝水的困惑便又袭了上来,因为一路上,墨雨一惊一乍的‘殿下!’,没有出现,墨雨急匆匆地能卷起一阵风的脚步声,也没有出现。
直到逝水随意种了花木的小苑就在近前了,整个宫殿还是清冷地仿佛万里之外的圆月,安静,噤声,毫无生气。
失望,失望,再失望,深吸了一口气,逝水转过长廊,做好了面对满园凋零花木的准备。
——然,而——
“师傅!”逝水收不住的惊诧声轰然出口,唇边带着并非狂喜的笑靥,抽搐的两颊将所有谨慎从容拒之门外。
四面长廊的正中央,逝水的小苑果然已经花木凋零,一片凄凉,然而冬日暖阳照耀在邻近的一个角落上,折射出的却是颠倒众生的风光。
青褐色躺椅,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慵懒地躺在其上,斜斜披下了云锦般凉薄的银色发丝,微眯的双眼映衬着浅黄色的阳光,钻石般的光华蛊惑地流转开来,无意间便慑人魂魄。
男人裹挟着赤色的长袍,隆冬的季节里还披上了黑色的硕大斗篷,双手拢着一只红漆上色精雕细琢的银质手炉,口中低低自言自语着些什么。
银发,赤色瞳仁,妖娆红衣,正是在狱中蛊惑常妃供认莫须有的罪名的罗网‘赦’字辈长老,逝水的师傅一品红。
在听到逝水的叫唤后,一品红吃力地抬了抬头,红唇一扬:“喔,好徒儿。”
逝水皱眉,而后飞身上前,一把揪住了一品红的衣襟将他带起来,压低了声音吼道:“师傅!你怎么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晒太阳!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说话间逝水有些担忧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原来还失落于宫殿无人,现下巴不得这宫殿连同周遭都一并鸟飞绝,人踪灭了。
“啊呀,小竹竹这话说得真怪,不大摇大摆的怎么晒太阳呢?”一品红任由逝水揪着衣襟,脸上的笑容愈发妖娆:“至于‘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这个事情嘛,小竹竹更加不用担心了,为师一放下藤椅就被一个小丫头发现了,还冲着为师大吼,吼什么‘死老头子’什么的……”
“墨雨!师傅你把墨雨怎么样了?”逝水紧了紧一品红的衣襟,眼神焦灼,语调急切。
“小竹竹,为师在你心中地位真是太低了,为师都被人骂‘死老头子’了,你居然还担心那个骂人的小丫头,你这叫为师,叫为师情何以堪,啊?”一品红眨了眨眼,通透的瞳仁微微泛起了水汽。
“我去找墨雨。”逝水狠狠摔开手,一把扔下眼前楚楚可怜的男人,而后立刻转身,抬脚,马不停蹄地就想走了开去。
“小竹竹,不要走啊——”一品红眼中收回氤氲的雾气,语调凄楚地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媳妇,但是逝水的背影决绝,逝水的脚步没有半点松懈。
“好啦,你那个小丫头被我点了穴道扔房里了,盖了两层被子绝对不会着凉的。”一品红无趣地抹了抹眼角,将手中的暖炉抱得更紧。
第三十四章 猫鱼之争(六)
逝水回转过身,走到藤椅边,低下头来看了看一品红,而后直起身,抿唇静默。
一品红将暖炉放在一边,弱弱地伸手牵了牵逝水的衣角,眨了眨眼,可怜巴巴地道:“逝水方才摔地为师,好痛。”
“哦。”逝水挺拔如同小白杨的身体一丝不苟。
“为师说真的啊,冬天这么冷,稍稍磕碰一下都是很痛的。”一品红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白皙的手指紧紧夹住锦袍,有些微微的颤抖。
逝水半晌没有答言,一品红却依然执着地抓着逝水的衣角,用力过度的关节泛出了骨头的惨白。
“唉——”逝水紧绷的脸舒展开来,左脚上前一步,将膝盖顶进一品红分开的两腿间,而后俯下身压在一品红身上,拦腰抱住了他。
也许是晒太阳有些时辰了,黑色的斗篷有些温热,然而一品红原本一直捧着暖炉的双手,却是不可思议地冷,与逝水呼吸相触的两颊亦是一片冰寒。
“师傅,冷就直说啊,强扯什么痛不痛的。”有些头痛地发现一品红在不自主地战栗,逝水收紧了垫在他腰下的手,将口口白雾往他妖孽般的脸上喷去。
“唔,这鬼天气还真是的,白晒了这么久太阳了。”一品红一厢忿忿地抱怨着寒冬,一厢贪婪地汲取着逝水的温度,修长的手指也开始不安分地在逝水怀里游走起来。
“师——傅。”逝水咬了咬牙,狠狠掐了掐一品红精炼的腰际,而后道:“不要乱动,否则我立刻收走你的暖炉,然后起身倒盆冷水来把你浇透了。”
“小竹竹欺师灭祖啊!好好好,为师不动就是了嘛。”一品红将手停在逝水胸前,握成拳,而后从唇齿间发出舒服的‘唔’声。
“师傅,说真的,你来找我干什么?”逝水斜过眼去看着一品红一副沉醉不知归路的样子,严肃地道:“不要摆出一副凄楚的样子说什么‘没事情就不能来找你了么’的鬼话,否则我就像刚才说的那么做。”
“小竹竹真冷漠,为师是来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啦。”
“我还没有那么凄凉。”
“怎么没有啦?为师可是看到了,小竹竹那个好父皇,好像已经发现小竹竹对‘鱼’这种食物的怨愤和排斥了呢,近来也已经开始时不时地找乐子了。”
“师——傅。”逝水喉头一颤,冷眼扫过不断向着自己抛媚眼的一品红,本想再拢起眉心证明自己能挺过去,最后却还是妥协般道:“挑重点,不过若是师傅想要施功控制父皇的意念,我不同意。”
“喔,不愧是小竹竹,一开口就把为师的上上之策给断了。”一品红高调又甚为虚假地赞扬,而后看着逝水逐渐臭起来的脸色,方才低了音调灰溜溜地道:“不过不要紧,为师还可以再想想的嘛,比如,为师找个烧鱼高手来,天天提供最美味的鱼肉,让小竹竹慢慢习惯起来?”
逝水抿唇,而后放开手,支起上身,作势就要离开一品红。
“好啦好啦,看来这个也不行,为师再想想哦……啊啊啊,小竹竹不要走不要走啊。”一品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着,感觉一阵寒风袭过胸膛,忙不迭地扯住逝水的衣带,眼里盛满了小兽渴望的眼神。
“最后一次机会,师傅到底为何而来?”逝水撑着身子,与一品红保持着几寸的距离,居高临下地问道。
“唉,为师已经很久没有见小竹竹了——啊不要不要,为师进宫来看看,顺便找小竹竹叙叙旧的啊,真的真的!”一品红瑟缩着身子,刚刚有点升温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
逝水看着一品红燎原的瞳眸和苦巴巴的脸,而后转眼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叹出了一口气:
真是难以理解,内外功均入化境,身为罗网三大长老之首的师傅,居然会那么怕冷,到了冬天便只能依偎着暖炉,或是在阳光下汲取温度。
更甚的是,在远离了外界热源之后,师傅的热量流失地非同一般地快。自己毫不怀疑,若是现在有人能在他身上泼上一盆水,却不提供任何热源,师傅便会在用内力蒸干水的过程中,因为身体温度过低而死了。
“算了,相信你,这天儿真的很冷。”逝水压下身子来,却将头埋进了一品红的肩窝,毛茸茸的狐裘张开来隔绝了寒风,暖阳慢慢铺盖下来,室外也有了室内的温度。
这次,逝水静默,再无他言,甚至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一品红下颌抵着逝水的发梢,轻轻摩挲了片刻,见逝水毫无反应,便恶作剧般用削尖的下巴一下一下地顶起逝水的头顶来。
逝水仍然没有反应,任由一品红小孩子般骚扰。
短时间里,两人似乎陷入了寂静。小宫殿里本来就只寥寥数宫人,逝水不在的这段时间,除墨雨外的都找了路子调去了其他殿,故而现下此处,寂寥地仿若没有生气一般。
只阳光还不受俗世的影像,继续洒下暖色的光辉来,铺满灰黑的屋顶,匍匐过萎蔫的花木,笼罩了藤椅上相拥的两人,宁静的时候,就算人少也一样温馨。
“小竹竹还记得十一年前第一次见到为师的情景吗?”一品红眉眼半弯,柔媚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
怀中的少年还是没有反应。
“哦,尽欢四年十二月初二,这么算来,十一年还差了那么一个月呢。”一品红兀自说着,似乎根本不在意逝水的反应。
逝水果不其然地没有动作,连呼吸的起伏都似停了。
“当时落雪漫天,整个皇城都变成了白色,想来,应该比现在还要冷吧?”
“哦,为师说错了,整个皇城还点缀了甚多的红色,那天晚上烛火通明,灯笼遍布长廊墙垣,直到深夜时分仍是热热闹闹的,倒没有那么冷。”
“嗯,为什么会那么热闹呢?小竹竹记得吗?”
仿佛被一品红的喋喋不休打扰了清修,逝水拱了拱脑袋,瓮声瓮气地道:“不记得了。”
第三十五章 猫鱼之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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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被一品红的喋喋不休打扰了清修,逝水拱了拱脑袋,瓮声瓮气地道:“不记得了。”
——呵,但是,怎么可能不记得?
尽欢四年的冬天,自己三岁有余,被勒令搬至小宫殿已逾半年,慢慢才开始适应比母后宫殿更为寂寥的生活,便被随之而来的严寒冻得四肢冰凉。
跟随自己的只有四个宫人,乳母亦不在身侧,各类防寒物品缺东少西。
本该天真无忧的垂髫小儿,坐拥全天下最至尊至贵的父亲和家室,却要开始为了每日的温饱紧颦眉心,牵着青衣宫人的衣带眼巴巴瞅着僵硬干涩的馍馍,抱成球状来揪住单薄的被衾,独自坐在门槛上对着灰白的天空一次次地自言自语:
“母后再也不会醒来了吗?”
“父皇知道我的存在吗?”
“天公爷爷是生气了吗?”
……
每每回头,会看见宫人双眸泛光,悄悄放下在眼边揉搓的手,而后轻轻问安,欲言又止,欲靠近安抚又中途停止,最后只能叹息着离开。
如是,冷清,冷清又冷清的日子,半年有余。
直到那一天,十二月初二,白雪漫天,青灰色的屋檐上堆叠了松软的积雪,视线里却还满满地,慢慢地飘着手指那么大的雪花,自己裹着被子出来看雪,独自站在小苑里,看着原本便清净的小宫殿里,寥落异常。
忽而风起,自己偶尔的抬头,便见了那屋檐上,妖娆倾世的场景:
翩翩起舞的赤色红衣,银发下半斜的脸颊表情不明,妖精般莫名的人儿屈起右膝来环抱于胸,沉寂,淡漠,又带着点点的期许,在铺天盖地的积雪中分外张扬,又出人意料地合理。
突然间,那片猩红便如浪涛翻滚般动了起来,屋檐上的人脚尖点瓦从上面飞身而下,银发拂面,衣带撩动,最后覆在小苑薄薄的积雪上的脚印却浅若有无。
自己掩口,盖住就要出声的惊呼,任凭那燎原的妖艳瞳仁凑近上来,而后绽开了大大的笑靥:“哦,小宝宝长大了啊,这天儿冻死人了,让草民抱抱嘛。”
而后不由分说便一把将自己搂入怀中,搂入他冰冷的怀中。
——师傅的出场如此突兀,但让自己记住那天的,决计不是这个出场。
在师傅怀中良久,本就已经瑟瑟发抖的身体颤动得像狂风肆虐下的枯树一般,牙关却紧紧地咬着,不肯尖叫出一个词来。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师傅的怀抱,让自己突然觉得,不那么寂寞了。
“小宝宝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地方啊?”
“不,不是,还,还有几个宫人。”嘴唇青紫,出口的话陡然便支离破碎。
“那小宝宝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呐?”
“不知道,宫,宫人,今早起来的时候便不见了。”确实疑惑,但并未好奇,幼年的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便失去了‘好奇’这种奢侈品。
“哦,那小宝宝想不想知道宫人都去哪里了?”
“没什么。”浑身都适应了冰寒之后,嘴里倒开始利索起来了。
“小宝宝不要这么冷淡嘛。”
“真的没什么……啊!”突然的腾空而起,空气里的冷风刮地脸颊生疼,尖叫中更多的寒冷冲进嘴里,自己只能选择闭上嘴巴,把头埋进师傅胸前,再度紧咬住颤栗的牙关。
只听见细碎的风过,不片刻周遭便开始喧闹了起来,恍惚着感觉师傅在前行中开始了左右避闪,偶尔还会从夹缝中倏然穿行,与清脆的‘皇上寿辰,都仔细着点’的唠叨声,急急的前行声,金铁交击的擦撞声擦肩而过。
最后,周遭依然喧闹,身体却停滞了下来,师傅凑在耳边的叮咛声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