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想了想,然后翻了个身,正面与尽欢帝相对,怯生生地问道:“父皇生气了?”
“没有。”
尽欢帝闭目养神,谎言说得干脆利落。
“父皇真的生气了。”
逝水有些执拗起来,伸手贴在尽欢帝胸口,问道:“父皇可是不喜欢小栗子,所以生儿臣气了?”
“没用。”
尽欢帝这次理直气壮了。
确实没有生皇儿的气嘛,生的是那只破猫的气。
逝水觉得氛围有些尴尬,便也不再多言,正欲闭上眼睛,突然听到尽欢帝轻声地,有些愠怒呢喃:“怎么,逝水觉得和那只破猫,还比和父皇睡要舒坦么?”
“没有。”
逝水立刻应出一声,觉得尽欢瞬时将搂在腰际的手紧了紧,陡然又红了脸,跟上一句话:“父,父皇只要不动,动手动脚的,儿臣,儿臣便很欢喜与父皇同,同寝。”
尽欢帝有些失落地松开了手。
逝水却没有发觉尽欢帝的异样,拢着眉,想起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郁郁地说道:“父皇,下午派出去的人可有查到什么?”
“没用,看似没有人来接头,文官都没什么大动静地各自回了府上,大概那背后的人在父皇派出的暗卫跟踪之前,便已经了然了文官所做的事情,觉得没用接头的必要了吧。”
尽欢帝虽然觉得这事蹊跷,但是也没有放多大尽力。
毕竟虎视眈眈自己皇位的人,天下比比皆是,若是自己每个都周祥考虑,那不得天天提心吊胆的。
不过话虽如此,这次牵扯上了朝中官员,还是颇有些大手笔的。
——是左丞么。
尽欢帝思量了片刻,打消了左丞的嫌疑。
左丞入朝为官才十年,不该知晓当年之事,也不会拿此事来做文章,毕竟这是皇室诸子之争,自己倒台了,他也没有理由以庶民的身份篡位,一个批驳皇子夺位的人,怎么还敢以与皇室无关的血脉入主皇城。
而且自己回来之后,也肃清了一些左丞的臂膀,他实力大失,没了锐气,近期内不该有什么大动作。
——那又会是谁呢?
尽欢帝幽深的瞳眸在黑夜中闪了闪,有些没了头绪。
第四卷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一章 适得其反
自三五文官在那宫前一跪,一吼,一通禀,却居然还能让尽欢帝不予赐罪,毫发无损地回得自家府上,这叫嚣着要尽欢帝解释当年登基蹊跷的事儿,便风风火火地传开了。
百官台面儿上不敢说,但私下里还是会议论纷纷,交头接耳间各持己见,因为当年遗留的元老级重臣本就寥寥无几,还对此事三缄其口,摆明了的明哲保身,百官便再没办法达成一致,只能翘首期盼着尽欢帝能给点回应。
先是,还有人说着,皇上对此没有发怒生气,还便是问心无愧。
但是日子长了,尽欢帝仍然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闲言碎语就起来了,说是尽欢帝不是问心无愧,不屑解释,而是心里虚着,不敢解释,怕露出马脚。
左臣对此,只是冷哼,不与掺和,但是偶尔眼里暴闪精光,很有几分当时尽欢帝出征羊谷时,朝中重权皆在他手的志得意满。
跪求宫门之事发生后的第二十二天,尽欢帝终于出现了朝堂之上,衣着严整,表情祥和,仍然是君临天下的王者霸气,看着百官欲言又止,也不出声问询,只风轻云淡听着身边太监吼了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文官之列上首第一人立刻走了出来。
尽欢帝眸子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是立刻明了。
——怎么的,那背后之人,居然大手笔到能将左丞拉入阵营了么。
“臣有事奏。”
左丞声音琅琅。
尽欢帝袖口一拂,仍然是淡然若水的表情,满是威仪地微微颔首,示意左丞但说无妨。
“二十二日前,臣闻有侯掌故,太常卿,李博士等四人跪于宫门前,以当年皇上奉天登基之事相询,然而数个时辰之后,皇上仍未给予回应,侯掌故等同仁惶恐,百官亦是困惑,虽皇上是依着先帝遗旨,坐掌天下,于情于理都无需解释,但是既然侯掌故等有疑,为何皇上不肯开金口赐答呢?”
左臣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疑窦,拱手在胸前,低垂了眉眼。
尽欢帝笑了一下,倒不急着回应,只是环顾群臣,问道:“诸位爱卿,可是与左丞一样有此疑问?”
群臣面面相觑,却是鸦雀无声。
尽欢帝见此情形,心里冷笑于众人的有心无胆,而后回头看着左丞,顺水推舟地说道:“无人回声,那看来与侯掌故一样,对当年之事存有疑虑,在这满朝文武中,便只有左丞了。”
“微臣不敢!”
左丞听出尽欢帝话里有话,似乎是要将罪责往自己头上丢,连忙跪地磕头。
六个月前,古妃当众将祸害羊谷传信人的罪名扣押在左丞头上,还随着众愿,开恩般说了一句‘他若是不好好处理政事,本宫便不会再留情面’让左丞生生背上了犯有前科的恶行,自此便需更加谨慎行事,尽欢帝回潮之后更加明里暗里裁剪,贬谪官员,将左丞门下的十数名朝臣卸去了辅佐的能力,左丞实力大失,再难掀起波澜。
所以,虽然左丞心有不甘,忿恨难当,但是听闻此事之初,他仍然选择闭口不言,免得惹火烧身,将自己本来已经不尴不尬的境地再弄得更糟。
但是,今日左丞却莫名斗胆,将此事提了起来,即刻上奏尽欢帝,措词温和,却是想借着众臣的好奇之心,一同逼问出尽欢帝的话。
只是天不遂人愿,百官怯懦,即使见到左丞打了头阵,仍然不敢应和,连跪于宫门前的几人都不同噤声,倒是让尽欢帝占了上风,左丞又给自己多包揽了不必要的祸端。
“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左丞都已经问及了。”
尽欢帝摇了摇头,敛回轻笑,又打量了一边欲言又止的百官。
看这副样子,倒都是存了胆怯,不敢齐声询问,心里却是对此事好奇至极,自己还是‘解释’清楚的好,免得朝臣们有私下里议论纷纷的。
尽欢帝清了清嗓子,说道:“不过,左丞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既然有疑,孤便说个清楚,否则左丞与侯掌故等人心存疑窦,晚上便要睡不安生了。”
左丞心惊,被尽欢帝又一招绵里藏针打得气血翻涌。
早知如此,真是不该同意那个黑布蒙面,来去无踪的少女的威逼利诱,让自己陷入如此进退不由的境地。
看皇上面不改色的样子,就算不是问心无愧,必然也准备了万全的说辞,可以让百官彻底信服,不再有疑,而且,当年夺位之争的皇子们都被赐死,内亲外戚远方边疆,太后也自缢身死,了解内情的人都已不在人世,稍稍有些头绪的那些老头子们又不肯帮衬着点,那是是非非还不都由得皇上随口说啊。
——唉,果然还是心有怨愤,感情有事,太过鲁莽了。
“先帝驾鹤西归,本立下懿旨,传位于孤,但是诸位皇兄欲要谋权,便在没有先帝诏书的情况下,擅离封地,千里封杀京师,在皇宫之外相互厮杀,誓要抢先进入宫内,自封为王,幸得如此混乱,让孤有了喘息了余地,也幸得上苍庇佑,让孤以区区数千禁卫,在后时扫荡战场,生擒众位皇兄。”
尽欢帝的语调有些悲戚,似乎在痛心疾首,又有些激动,似乎当真心怀谢意,感激上苍。
群臣深受感染,齐齐跪地,异口同声道:“皇上英明,自得上苍庇佑。”
尽欢帝叹了口气,大有深意地扫视了一遍臣子们,然后继续说道:“众位皇兄违拗先帝遗愿,私自带兵进入京师,在宫门前大肆杀戮,犯下滔天大罪,但是他们都是孤的骨肉之亲,孤终归不忍心对他们处以极刑,只有国法明文规定,谋权篡位,欺君罔上者株连九族,孤身为一国之君,无法徇私,便只能取个折中之法,斩杀了诸位皇兄,并将他们的亲人放逐边疆。”
尽欢帝的声音有些暗哑了下来,紧紧拢着眉,又叹出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紧了左丞,像是向他解释,又像是心中凄怆般说道:“孤问心无愧,但此手足相残实在痛彻心扉,故而孤不想在回忆当年之事,也不想向侯掌故等详细解释,左丞可知,稍加回想,对孤而言,便是又一次的痛心?”
左丞哑口无言,只能继续磕头,口呼:“微臣有愧,致使皇上难过,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本想着借此事闹闹腾腾,与好奇满满的群臣一道逼问,让皇上先尴尬几分,接下来就算皇上解释,也可以让底下的人到处散播不利之辞,但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已经不在,群臣又不肯配合,加上皇上这般掏心掏肺,做足戏份,真让自己的计谋有些适得其反的效果了。
先解释当年之事的人,便抢占了先机,先下自己已经落后一步,再派人编造皇上是伪造圣旨,不是真命所归,不知还能收到几分效果。
——棋差了,何止仅仅一着。
“皇上是真命所归,英明神武,上苍庇佑皇上终得顺利登基,至于斩杀诸位篡位的皇子之事,皇上宽宏大量,宅心仁厚,有皇上坐守江山,实乃万民之福也!”
文官一列中有人当先呼了一声。
静默片刻,立刻满朝文武尽皆朗声道:“实乃万民之福也!”
尽欢帝稍稍撇去了眼中假作的痛心疾首,勉强扯动嘴角,看着跪了一地,满面真挚溜须吹马的百官,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右手平挥向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罢了,孤有些累了,退朝罢。”
“恭送皇上万岁!”
百官仍然伏地,待着尽欢帝起身离开,方才由人瞥了一眼大势已去,又狠狠得罪了尽欢帝,再难翻身的左丞,阴阳怪气地说道:“水落石出,左丞今晚可是睡得好觉了。”
左丞悻悻,没有回言。
另一绿袍官员立刻随上,与方才那人一道落进下石,毫无顾忌:“左丞安歇了,但是迫着皇上回忆了酸楚往事,皇上可难安眠了,左丞这般作为,确实有些过火了。”
左丞抬眼看着两人,再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所有之前趋炎附势的臣子,莫不是远观战局,莫不是随声附和,莫不是眼露幸灾乐祸,心中终于生出‘世态炎凉’之感,却是没有表现出怒气,只是微微颔首,也不予回应,便拂袖离开了。
——自己这般,算是失败了。
不过也不是满盘皆输,看那少女当时的表情,决计是有后招的。
虽然不知她到底是谁,也不知她为何要用如此追根溯源,虚无缥缈的方式对方皇上,但是看她昨日夜晚,能毫发无损地深入到自己戒备森严的府上,看出自己对皇上和古妃娘娘心怀不满,猜到自己的野心,应当还是有些本事的。
第四卷 江山拱手请君留 第二十二章 凡事,习惯便好
窗几明净,和风送爽,逝水寝房边的书房里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
“父皇。”
“嗯?”
尽欢帝心不在焉地抬眼看着逝水,见他面上带喜,眉梢含笑,似乎甚是愉悦,便不由得问了一句:“逝水何事,这么欢喜?”
“父皇终于肯摸小栗子了。”
逝水扬起眉来,眼神灼灼地盯着尽欢帝搁在书桌上,微微曲起来的指尖。
尽欢帝旋即感觉到了指尖有什么毛茸茸的,乍呼呼的,暖和和的东西,在蹭啊蹭的。
“它怎么到桌上来了?!”
尽欢帝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有些心惊地摊开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发现没有抓咬的痕迹,方才放心地舒出一口气来,转而狠狠地瞪着一脸无辜的趴在书桌上的小栗子。
方才还想着白日里左丞的事情,猜测着谁才是幕后黑手,所以大概是没怎么留意周围。
但是,但是也不该连这只破猫欺凌到手指上来了,也没有发觉啊。
——难道,难道自己,已经习惯有这只破猫在了?
尽欢帝打了个寒噤,觉得有些气恼,便看着逝水,说道:“父皇先时对荔香宫的宫人说了,只让它留上几日的,但这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逝水为何还不把这破——呃,小栗子还回到荔香宫?”
“小栗子本便是儿臣所养,没有‘还回’可言,而且,儿臣当父皇也喜欢小栗子呢。”
逝水有些困惑。
去年父皇刚见小栗子的时候,只是远远站着,丝毫不敢走近一步,甚至手握佩剑护在身侧,自己便当是父皇怕猫,所以即使分外想念小栗子,仍然没有去墨雨殿上要回小栗子来。
但是这次,是父皇说了,要把小栗子留在永溺殿几天的,而且自己抱着小栗子的时候,父皇也会陪在身侧,不再避开。
——父皇难道不是转性,喜欢上猫了么?
“逝水从何得知,父皇喜欢小栗子?”尽欢帝有些惊讶。
“父皇陪着小栗子晒太阳,陪着小栗子玩小虫子,陪着小栗子进食,当然是因为喜欢小栗子了。”
逝水回答地干脆利落。
尽欢帝以手扶额
陪着破猫做这做那,还不是因为皇儿你一直围着破猫团团转啊,若是自己避开了破猫,便是相当于避开了皇儿啊。
“就算小栗子本来是逝水的,就算父皇喜欢小栗子,但是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墨妃该是想念小栗子了,也不好夺人所爱,逝水还是把小栗子还回去吧。”
尽欢帝放弃了关于他是否喜欢小栗子的争辩,直奔主题。
逝水还未答言,小栗子便跳下书桌,蹭到尽欢帝脚边,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地,一长三短地叫唤了起来。
“看,父皇,小栗子说它不想去荔香宫。”逝水指着小栗子。
“不,它只是饿了而已。”
尽欢帝听着逝水的强词夺理,只能继续以手扶额,草草丢了一句,几乎忘却了小栗子蹭在脚边的毛骨悚然。
“父皇!父皇居然能听出来小栗子‘饿了’的叫唤声,父皇肯定也是不舍得小栗子的,儿臣这就派人去荔香宫说说,墨妃娘娘通情达理,一定会同意的。”
逝水愣了一下,而后喜形于色。
尽欢帝膛目结舌,低头看了一眼执拗地,持续不断地从喉咙间发出‘饿了’的信号的小栗子,终于苦笑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