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死——我不许你死——你这个别扭的家伙就是死了,我也会去把你抓回来!”狂怒伤痛的吼声在溶洞中不断不断地撞击回旋着。
景生自来到这个世界,从没像现在这般对生命充满尊敬和祈求,他反复地为阿鸾做人工呼吸,胸外按压,近乎癫狂忘我,他本是个情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灵魂,此时,却对生命无比希翼,——绝不放弃!他绝不能就这样让阿鸾年少的生命从他的指间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沉入无边黑暗的阿鸾忽然觉得有一股股柔和的真气涌进胸腹,冲压之下,他不禁侧头大咳,一下子呛出了好几口水,胸腔里仍然窒闷胀痛,像被车轮重重碾轧过,他试着勉强呼吸,立刻被胸前的疼痛击溃,肺里好似塞满了尖利的砂石,每一次呼吸都令他感觉痛楚。
阿鸾的双眉紧蹙,长睫急剧抖动着轻轻睁开双眼,看见的竟是小花儿涕泪纵横的脸,小花儿一边流泪一边笑,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地将他圈进怀里,紧紧搂着,好像抱着一个珍宝,阿鸾闭上眼睛,头贴在小花儿的胸前,淡淡寒香,萦绕鼻端,听着小花儿砰砰砰有力的心跳,阿鸾忽觉疼痛变得淡薄遥远了,心中只余安逸祥和,他竟渐渐地沉入梦乡。
梦乡却并不梦香,莽莽洪水冲天而来,波涛怒吼翻滚,阿鸾在漩涡浊浪间颠沛流离,他拼命呼救,奋力划水,但却一次次被扯入波底,陷入更深的绝望,就在他忍无可忍准备放弃之际,冰寒彻骨的黑水中忽然飘来一块浮木,他一把抓住,勉力爬上去,——啊,竟是温软暖和的一块檀香木,手脚虽仍觉寒冻,但胸腹间却是温暖香馨的。阿鸾满足地将脸也贴上浮木,随波摇荡,也许,攀着这块浮木,他能逃出洪水,能等到父王的救援?阿鸾朦朦胧胧地想着,竟不知是梦还是真。
阿鸾梦里的浮木此时正艰难地驮着他,走在蜿蜒崎岖的溶洞中,小花儿此时心急如焚,阿鸾自得救后就一直高烧昏迷,浑身不停地打着冷战,再继续下去,恐怕性命难保。可他俩早被匪徒扒了个精光,既无衣遮体,也无食果腹,更无药治病,属于一穷二白,最彻底的三无分子。
小花儿背着阿鸾,顺着暗河往前摸索,希望能尽快走到溶洞出口,一边在心里将天上诸神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了个咬牙切齿!自从在碧潭边第一次救了阿鸾,他好像就一直在和老天争夺阿鸾的生命,他已经不再相信人定胜天这个神话,但是,这一次,这个少年,他要定了,决不许天上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们夺走阿鸾的性命!
(天上某位秃顶老头一连打了十五个喷嚏,外加咳嗽不已,继而咧嘴一笑,很欠扁地轻轻鼓掌,——景生呀,不给你个当头棒喝,你又怎能明白生命可贵?总是想死不想活,老想着上来找我算账。与其恨我,不如好好活着,疼爱阿鸾吧。)对该位神仙,大家可以无视并鄙视之,阿门!
小花儿恶狠狠地咬紧牙关,强忍着困倦,疲乏,饥饿,和恐惧,他怕自己一跤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他怕背上的阿鸾无声的逝去,他怕他们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溶洞,小花儿心里一凛,对这种恐惧,感觉如此陌生,如此震惊,自他转世重生后,因见识过死亡,所以他一直活得无所畏惧,可此时,却因为背上这个渐渐冰冷的纤瘦身体,他再次体会到了恐慌惧怕,因为阿鸾,他再次找到了一点做人的感觉,——有喜,有悲,有笑,有泪,有恐惧,但更有勇气!
低头疾走的小花儿忽然感觉有点异样,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发现水声潺潺,漆黑一团的溶洞里好像游走闪烁着点点微弱的——水光!小花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呆呆地看着水光在洞壁之间摇曳游荡,他开心地笑了,双臂护住背后的阿鸾,“阿鸾,我们有救了,离洞口应该不远了。”他不敢耽搁,鼓劲提气,飞身向光亮来处疾纵而去。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日暮时分,豪雨滂沱,坤忘山下的沿江官道上,十几匹快马冲破风雨,急卷而来,马上众人俱是劲装结束,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一匹神骏的乌云追,御风飞蹄,跑在最前面,马上少年剑眉星目,面容俊逸,头上斗笠压得很低,狂乱的雨丝仍不断地抽打着他的脸庞,他顾不上擦拭,只一味催马飞奔。
“少将军,少将军——”
听得身后呼喊,马上少年只略迟疑了一下,就又打马向前急奔,后面紧紧相随的众人虽也骑着百里挑一的骏马,却实在无法和乌云追一较脚力,雨急,风狂,路滑,只听扑通一声巨响,一匹白马尖利嘶鸣着失蹄跪倒在地,马上骑手猛地被掀翻,滚落在路旁。
耳目明敏的少年听到身后异响,急回头观望,一看之下,不觉气恼地瞪圆了眼睛,看看下属们人困马乏再难支撑的样子,虽万不情愿,他也只得撤马回奔,
“少将军,雨势太急,又连着跑了快三个时辰,马匹实在是——”虬髯大汉话还没说完,就吓得闭上了嘴。
只见面前的少年将军脸色惨白,眼睛却赤红一片,好像能滴出血来,雨水不断地从他的脸颊上滑落,好似长流的热泪,白得发青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显见他已在强忍悲痛和愤怒。——他们一行十几人已经出来沿江找了五天,却一无所获,不安和绝望像蚕虫一样啃噬着他的心,此人便是南楚东宫侍卫首领许君翔,他的父亲是南楚第一猛将征西将军许信,他本人也因勇猛过人而被多次嘉奖,所以大家都习惯称呼许君翔为少将军,
“你也知道风雨无情,咱们还有马……可……青鸾……殿下……又是何等光景!”说到最后,许君翔已经声嘶力竭,语不成声。
围拢的众人均是心下黯然,他们都觉得太子明霄凶多吉少,很可能已遭遇不测,但面对心急如焚的许君翔,谁都不敢直言。
“前面再有四里,就是东旺镇,那里离剑峡湾很近,也许能有什么消息。”一个精明干练的青年插言道。
许君翔一听脸色稍雯,他点点头,“你们的马都不行了,只能慢行,还是我先过去探听一下情况吧。”说着就要催马离开。
“我跟您一起去。”那个精干的青年跃众而出。
许君翔看了他一眼,依稀记得他叫赵乾,是朝中吏部赵侍郎的远亲。
“你的马行吗?”小许看了一眼他骑着的那匹栗色小马,皱起眉头,颇不以为然。
“将军,你别看它身量小,但吃苦耐劳,脚力强健。”
那栗色小马似是知道被人瞧不起,故意扭头喷气,轻轻嘶鸣,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许君翔先是听得赵乾称他为‘将军’,已然对他心存好感,现在又见这马神态趣怪,更是心里微喜,沉闷的胸臆也松动了一些,
“那好,一起来吧。”
话音未落,那乌云追就像只乌金羽箭般直射进雨幕之中。栗色小马也不甘示弱,一挺胸,一歪脖儿,撒开蹄子直追了出去。留下身后众人纷纷下马,踟蹰地冒雨行进。
南楚本多雨,乌云追神骏,更不惧风雨,只眨眼功夫已见一座大镇遥遥拦在眼前,许君翔毫不迟疑,长驱直入,飞奔进镇,赵乾骑着小栗自然是紧随其后。
靠近剑峡湾的东旺镇一向是蜀楚两地商贸往来交易的重镇,镇上居民更是蜀人,楚人混合杂居,一直都相安无事,如今虽蜀楚交战,但因蜀王卫恒荒淫无稽,横征暴敛,早已失去民心,所以,当楚军过江,攻城略地时,蜀人只是逃散走避,并无人为蜀王征战,这也是楚军节节胜利的一个重要原因,蜀王虽有地利,却无人和。
一向重商重利的东旺镇在战乱过后已渐渐恢复热闹,虽是日暮大雨时分,镇中的悦来酒楼却已人声鼎沸,客似云来了。
许君翔和赵乾来到酒楼门口,翻身下马,在门口侯着的马仆立刻迎上去接过他们手中的缰绳,那乌云追却不肯和小栗并驾同行,它傲慢地仰首阔步向前小跑,毫不理会跟在它身边的小栗和顾次又怕失彼的马仆,许君翔看看人慌马乱的这一幕,皱了皱眉,转身走进了酒楼,赵乾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嘿然一笑,也跟了进去。
“客官,您二位快里边请。”伶俐的小二小跑着过来,接过他们的蓑衣和斗笠,一眼就看出许赵非比常人,他立刻满脸堆笑,打躬作揖,“客官,真不赶巧,楼上雅间儿全满了,只剩大堂散座,委屈您二位了,要不您先将就着,等一有雅座儿腾出来,我立刻请您过去——”
许君翔挥手打断他的絮叨,“大堂散座甚好,不必再费事了。”说着就走进大堂,在人堆儿里找了张小桌子坐下。
店小二擦了一把脑门上急出的热汗,松了口气,心想:这两位南楚军爷还挺随和,真好伺候。他哪里晓得许君翔正是要往那人多嘴杂的地方去打探消息。
许赵二人刚一落座,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正是极爽脆的南楚口音,
“咱们武王当真是足智多谋,行事果断,嘉陵渡一战,竟以太子独守肫州空城诱敌过江,而其亲率王师大破锦州,继而杀个回马枪全仟蜀军于嘉陵渡,痛快!痛快!”
堂上零落而坐的蜀人尽皆侧目而视,却都敢怒不敢言,许君翔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却迟迟难以举杯入口,
“咱们的明霄太子也是个好样的,虽年少却胆识过人,一直坚守空城到最后关头才走地道脱身,不愧是咱们南楚的青鸾!”又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大声赞道。
——地道?——脱身?简直可笑荒谬!许君翔的手剧烈哆嗦着,举起酒杯,一仰脖将酒倒进喉咙,辛辣的酒液像条火线直烧到心底。赵乾关切地看着他,却无言以对,只得低下头,默默地为他添酒。
“老张,人家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左侧邻桌的一个尖脸儿汉子不屑地说。
“——嘘,老吴,你不想活了,小心祸从口出呀。”他的同伴赶紧做个噤声的手势,眼睛小心地环视四周,当看到许君翔和赵乾时,不禁一愣,嘴角开始抽搐。
“莫谈国事,咱们还是在商言商吧,张老板,你的消息灵,路子野,关键时刻可别忘了带契兄弟一把呀。”和他们同桌的另一位皂衣汉子赶紧插言打着圆场儿。
“就是,就是,还是发财最紧要,老张,你看这时节干什么最来钱呀?”尖脸儿汉子恬脸问道。
那位小心谨慎的张老板压低了声音,含含糊糊地说:“这年月往西边走白货(私盐)是走不通了,但往南边走黄活却一本万利呀。”
皂衣汉子立刻比划了一下,“你是说金子?”
“哪里,哪里,比金子好使。”老张故弄玄虚地卖着关子,“不是金子,是人!”
听了他的话,尖脸儿和皂衣同时轻呼了起来,就连许赵二人也不禁提起了心,竖起了耳朵。
“战祸一来,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娃娃,不是被卖的,就是被扔下的,要不就是自己走丢了的,而南边山里的那些寨子,坝子,最缺的就是奴隶娃子,十来岁未成年的男娃子最好,有多少要多少,一来听话好调教,二来立刻就能当个劳力使唤,过不了两年,寨子们之间闹械斗还能替土司老爷们上阵砍杀。”
尖脸儿和皂衣全都倒吸口气,许君翔听得脸色煞白,浑身战栗,赵乾的手狠狠地捏成拳头,骨节嘎嘣直响。
“老张,这贩人票的买卖可是要损阴德呀,轻易干不得!”那个皂衣汉子赶紧出声提醒。
“——损阴德?你个大活人老想着死了以后的事干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还是想想现世怎么快活逍遥吧。”那位老张还挺看得开,可惜他此时并不知道,他的现世离完结已经不远了。
“老张,这人票的买卖我可是一窍不通,你还得帮我搭搭路子。”显然尖脸儿对这个来钱的法子更感兴趣。那个皂衣汉子已经抱拳告辞,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老板偷眼环视四周,凑到尖脸儿的耳边嘀咕了两句,两人就留下酒资起身离去了,许君翔正要起身,赵乾忙按住他的手,对他使个眼色,许君翔扭头看看正要出门的两个人贩子,咬了咬牙,“——杀——”,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小许幽黑的眼睛更加幽深,像个无底的深潭,竟无半丝眸光。
赵乾点点头,起身跟着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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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日暮时分,大夏东安城的禁宫笼罩着薄薄暮霭,煊煊霞光;沉酣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热热闹闹地环绕烘托着宫内的大小殿阁,但内宫咸安殿内却一片死寂,人人屏息静气,各个惶惶不安。
“——太后,”老太医低声轻唤,打破了沉寂,殿里守着的众人皆是一惊,齐齐看向那个请完脉,躬身退出的白发老头,
“——太后无需多虑,皇上还是痰湿阻肺,肺失宣肃而引发了喘症。”
卫无暇面沉似水,秀眉拧成个疙瘩,“昨儿晚上晚膳时分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半夜就胸憋喘息,喉中痰鸣不断,却又痰少不利呢?”
老太医垂头弓背,对卫太后丰富的医学常识不断腹诽,当医生的最怕遇到一知半解的病人家属,特别是孩子们的妈妈,更加难缠可怕。
“现在正是换季时节,皇上……皇上底子较弱,饮食不当或是偶感风寒都会引发喘症。”白发老头毕恭毕敬地回答,心里却是另一套话:华璃根本就是先天不足,后天再如何调理也难济于事。
这种陈词滥调卫无暇已经听了十万八千遍,自然知道这些话纯属敷衍,可每一次还是忍不住要问要听,眼看着阿璃的身体渐渐衰弱,不论如何调理,不论如何小心翼翼,都毫无起色,卫无暇只觉心中凄惶,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心脏不住挤压着。
“有劳齐太医了,你斟酌着拟个方子吧。”
卫太后轻声吩咐完就转身走进了内殿,还没靠近御塌就听到从层叠帐幔中传出微弱又急促的喘息声,她快步来到榻前,掀帐坐下,一把握住华璃细瘦的手掌,
“……娘……疼……这……这里……疼……”华璃勉力扯着卫太后的手放到他的胸口上,他每到病时就总是撒娇地喊‘娘’,从不称呼‘母后’。
卫无暇强忍了许久的眼泪‘刷啦’一下流了满脸,在她的心尖尖上也有一点,疼得死去活来,已经折磨了她整整十二年,并将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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