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他亲口告诉我答案之前,这个问题都横亘在我的心中,在他每一次遭遇挫折和打击的时候,站出来指责我一时的怯懦。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始终晃动着一个女孩的身影,朦胧却熟悉,在春日的花树间露出淡淡的浅笑,眉目间却是一缕掩不住的愁绪。她是谁?她是谁?感觉中,答案呼之欲出,却偏偏想不起来,直到树丛中一个青年分花拂柳而出,对着那浅笑的女子唤了声:“额娘。”
竟是她,白天的画像几乎在瞬间和眼前的女子合二为一,虽然仍看不真切,但是那青年分明是胤禩,我白天刚刚见过,绝对不会认错,原来是她。
清晨起床时,神情依旧有些恍惚,我一直以为康熙并不在意的女子,难道真的是养心殿的画中人吗?只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年少时的挚情珍爱,到如今却成了陌路?
门在这时被敲响,声音不大,却很急促,显见来人不够沉稳,这个时候会来如此敲我的门的,除了翠竹,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人,对着镜子告诉自己笑一笑,不要一清早起来就愁容满面的,于是,镜中的人绽开了一朵如花的笑容,连同眼底还没有退却的思虑,只一眼,便让我整个人如定住了一般,只觉得后背寒气直冒,竟然从来没有察觉过,难怪,难怪了。
整个上午,翠竹缠在我身边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我却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里只是在反复地想着那张画和画上的宫装女子。
到了这里已经有几年了,不过我并不常常照镜子,我总是怕照得太多了,就忘记了本来的自己,如果不是今天早晨心里有事,格外留意了一下,大约我还不会发现吧。我知道那画中的女子绝对不是我,因为那画不是近作,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的历史了吧,不过我却不得不承认,刚刚我的一笑,和画中女子竟有七八分的相似之处,虽然气质上绝然不同,不过如此相似的五官也足以让我心惊了。
好容易打发走了翠竹,我临时起意要去储秀宫瞧瞧,毕竟我是从那里来的,如今去一趟也不会引人非议。良妃的容貌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变得非常模糊,我必须去确认一下,是不是因为白天见到了胤禩,又加上太过留意那幅画,才在梦中将毫无关系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康熙四十五年的最后几天,又下了场大雪,四处是白皑皑的一片,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痛。
好奇心可以杀死猫,不知是谁说的至理名言,人的好奇心在很多时候,原来是如此的可怕。
那天我一心要去求证心中的疑惑,结果却有了更大的收获,我不知道一个地位至尊的男子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我却开始觉得不安,是的,不安。
岁月足已让一个人的容貌发生很多的改变,却不能改变一个人骨子里的神韵,再次见到良妃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肯定那画中人的身份,而回来路上的一次意外的擦肩而过,则加剧了我的不安。
一位帝王,在过去的很多年中,他身边兜兜转转的,是类似的面孔或是类似气质的人,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他在想些什么?他又想做些什么?
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了。
心中的不安在每天扩大,自然,我当值的时候,出错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不过就如同过去很多次一样,康熙对我的错误视而不见,甚至在我惶恐不安的时候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容。
第141节:恍然一梦(3)
不过,我却忽然觉得,要是拉我出去打上一顿,说不定会感觉更好一些。毕竟,这世上没有平白的给予,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便会越大。我对生活没有什么野心,因为我知道自己付不起那个代价。
过年之前,又一批宫女到了年纪放了出去,混在送别的队伍中,看着她们拿着小小的包裹,迈出这个华丽的笼子,看着厚重的宫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关闭,心里的渴望几乎要争脱一切束缚破茧而出了。
过了年,这个身体就十九岁了,距离出宫也只剩下六年了。人生虽然没有太多的六年,不过六年过得却是飞快,只是我知道,我不想再等六年了,六年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自然我也可能永远出不去了。
我自然不能去问康熙为什么对我越来越宽容,不过我还有女人与生俱来的直觉,嗅得出周遭细微的变化。
在我浅笑时,在我蹙眉时,甚至在我为了自己的过错而恐惧时,我感觉得到来自康熙的目光。
过去他也是这样看我吧,不过我并没有觉得不妥而已,然而,有了那幅画之后,我却渐渐读懂了他的目光,他看的不是我,确切地说,他透过我看到了别人,一个属于他青年时代的永远不会褪色的影子。
我可以作为一个介质而存在,因为我别无选择;但是我却不想如宫里的一些人一般,作为一个替代品存在。是的,我不想,也绝不肯。
只是,我要怎样离开呢?
年前最后一次去养心殿打扫整理的时候,自然又遇到了胤禛,我半真半假地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现在就出宫吗?”
胤禛的脸色一变,半晌说:“几年一选,几年一放,入宫出宫都是祖宗的家法,你怎么忽然又冒出了这么古怪的念头来?”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笑笑,的确是个古怪的念头,提前出宫,我怎么可能提前出宫,也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想法罢了。
离去之前,胤禛抓住了我的手,这几天真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我们的手都是冰冷的,我低头看着他因为用力和寒冷而泛白的手指关节,听着他急促的声音:“别乱来,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回给他一笑,我当先迈出了养心殿的大门,好像这许久以来,我都是走在后面的那个,原来被人目送的感觉真是不错。
接下来,是忙忙碌碌地过年,又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上了南巡的御舟,待到清净下来可以思考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年春暖花开了。
越往南去,天气越是温暖,人的心情也舒展了很多,这次南巡,我特意带上了翠竹,这丫头虽然话多了些,不过却很容易满足,一路上,哪怕是对着一江春水,也能幸福地笑上半天,每每看着她,我都不免要嘲笑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不知足了?
这次南巡,是康熙皇帝最后一次到江南,自此之后的十几年里,虽然大清王朝日日走向兴盛,但是围绕着皇权而展开的争斗也日益激烈,那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斗争,失败的人未必一无所有,成功的人也未必可以坐拥天下。只是,这已经是很多年后才得出的结论了。于我,这次南巡却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当然,这也是事情发生之后,我才明白的。
一连两个月,每天的工作都是乏味的,康熙和以往历次南巡相同,一处一处地巡视河堤,处理着河务的疑难问题,到了风景秀丽的所在地就停下来游赏一番。
江南的风光一向是我喜欢的,不过如果能让我自己在这样的山水间恣意地停停走走,恐怕会觉得惬意些,而跟在康熙身边,感觉上就有些在现代时跟团旅游的感觉,遇到喜欢的地方,导游总是走得飞快,遇到不喜欢的地方,想快点走时,导游又偏偏不走。
大约是有感于我的郁闷吧,一天胤祥从我身边经过时,告诉我过两天偷偷带我去市集逛逛。
女人大都喜欢市集,古往今来应该没什么区别,虽然在宫里生活,无论是胭脂香粉还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都并不短缺,不过我依旧想要在市集上逛逛,哪怕是买一些可能永远也用不上的东西也好。
很自然,胤祥的提议让我大大地期盼起来。
约定的日子很快到来了,那天我在自己临时住的屋子里翻着包裹,那里面有一套百姓的服饰,还是第一次跟康熙皇帝南巡时准备的,每逢有这样出来的机会时,我总是带着,心底里是隐隐在期盼什么吧,只不知是期盼一次自由呼吸的机会,还是更多的什么。
宫女没到年龄是不能出宫的,如果我私下逃走的话,后果会很严重,大约会连累满门吧。
我始终没有弄清婉然的家庭情况,不知道她还有多少家人,不过,逃跑这样的事情,始终是害人害己的,虽然我同他们没有任何的亲情可言。
第142节:恍然一梦(4)
收起了不该存的念头,我开始提起衣服比了比,这几年也没什么机会穿,竟然没发现,衣服的尺寸不太合适了,这一两年里,我的个子长高了,只是自己没有留意。
勉强把自己塞在了不太合身的衣服中,外面却有人急促地敲着门,是翠竹,门开的一瞬间,她说了声:“姐姐,皇上叫你呢。”便不容分说拉起我就跑。
这一跑,再停时,已是御前了。
康熙坐在太师椅上,竟然也换了一身便装,配上一把轻摇的描金折扇,竟然年轻了不少,俨然成了一名江南文士的样子。看到我的打扮,他略一愣,对周围的人笑说:“这丫头反应到快,刚着人传她,就已然猜到了是什么差事,也罢,既换了衣服,就一起去吧。”
我这才留意看了看周遭的人,太子和一众亲王、阿哥们都在,连一些近侍大臣和侍卫在内,全换上了百姓的服饰,看来今天是要到市井间私访了。
虽然仍然要跟着皇上,行动受到限制,不过九五之尊的微服私访,只在电视里见过,能亲身跟着感受感受,也是可以接受的。
街市上出乎意料的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从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到手里玩的,嘴里吃的,几乎是应有尽有,而且价格便宜,很多东西都是用铜钱结账的。
康熙似乎也很有兴致,虽然不吃什么东西,不过却很留意地看小摊上的各种玩意儿,虽然是微服,不过同行的人也太多了,这样的在人流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三挤两拥,便散开了,虽然彼此依旧能看到对方,不过这几步的距离,走起来却太不轻松了。
不知是不是我比较有想象力,总之我觉得,眼前这情形,假如有刺客埋伏在旁的话,的确是个极好的动手时机。
康熙身边,此时剩下的人只有我和胤祥了,原本那个阴魂不散的太子胤礽也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可是好像就那么一错眼的工夫,竟然不见了,看来这家伙身手还挺敏捷,不,应该说是腿脚蛮快的。
这时吸引住我们目光的是一个小小的卖木雕的摊位,树根打磨光滑,雕刻成各式各样的图案,大的有井口大小,小的却只有桃核大小,精致而可爱,最难得的是上面的楼台殿宇,花朵美人,竟都栩栩如生。
我们围在摊前细细挑选赏玩,虽然康熙富有四海,不过却从不会一股脑儿地买下看中的所有东西,他的习惯很简单,只在精中挑选一两件最好的买下便是了。
挑选的结果,康熙选了套沉香木雕的江南园林摆件,花草山石,无处不逼真,难得的却是体积不大,吩咐老板用盒子装好,我赶紧从荷包里拿出银子来。
康熙身上原来是不带钱的,这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因为临出门前,李谙达特意给了我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从铜钱、到银锭再到银票,无一不有,这自然不是为了我出来花着方便的,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皇上自己没有钱。
抱起虽然不大却沉甸甸的盒子,我有些不舍地跟在康熙的身后走开,其实刚刚我也看中了一件小小的东西,一支不知是什么木雕成的凤簪,凤凰的羽毛丰满,正展翅欲飞。这几年我见识过的各种质地的首饰太多了,不过这么让人惊艳的小东西却是头回见到,只是看来却没什么缘分。
在人流中又挤了几步,后面的侍卫已经跟了上来,将手里的盒子交出去,我长长地松了口气,三百年的时光并没有改变我手臂没什么力气的情况。
“老十三呢?”又走了一阵,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太子问。
“刚刚……”我左右看了看,才发现一直在身边的胤祥这会儿竟然不见了,我把盒子交给侍卫的时候明明还看见他了,怎么?
“该给他娶个媳妇了,也管管他,多大的年纪了,还跟孩子似的不定性,这里人这么多,还只顾着自己玩,老爷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太子胤礽忽然感慨起来。
出来之前,康熙吩咐过,在外人面前一律称他为老爷,这让我们还颇有些不习惯。
胤礽说这些话的时候,脸正对着直郡王胤,不过我知道,这话并不是在说给胤眩蛭耸笨滴蹙驼驹谪费|身后。
“十三哥在那里。”眼尖的十五阿哥却忽然指向人群中的某处。
“奴婢过去叫。”我连忙说,见康熙微微点头,我便迅速挤入人群中。其实在人多的地方走路是有方法的,就是要见缝插针,而不是横冲直撞,这个凡是挤过公交车的人都深有体会,不过显然,我今日的同行者,都不大懂得这个道理。
挤了一会儿,距离胤祥已经不远了,他此时立足的地方,正是刚刚那个卖木雕的摊位,老板正用一块红绒布包着什么东西,我微微有些奇怪,他看中了什么东西,刚刚为什么不一起买下来,还要巴巴地在人群中挤这么一趟?
第143节:恍然一梦(5)
一边好奇地伸着脖子瞧,脚下却没有丝毫的停顿,三步并作两步,我已经站到了他的背后,看他把东西放入怀中,一时玩心大起,我忍不住在身后拍了他一下,趁他回头的工夫,迅速站到了他身旁:“老爷等着呢,在买什么?”
“婉然,你怎么……”胤祥反应很快,目光迅速捕捉到了我,略有些惊讶。
“快走吧,都在前面等着你呢。”我一边说一边推他快走。只是转身间,一道可疑的亮光直晃到了眼中,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一个大汉正走到我们身边,在我看向他的同时,手腕一翻,一柄闪亮的东西直直地插向此时背对着他的胤祥。
“闪开!”没什么时间多想,我猛地推了胤祥一把,心里却不抱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