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还有一辆车,想必赵吕和小冬是坐在那辆车里。车不过是普通的蓝布篷车,后头跟随的护卫和随从穿着不同服色,除了王府的,还有几人簇拥着两个锦衣少年。
想必那两个就是罗家的公子。
小冬也在偷偷打量那两个人,心里琢磨着,这兄弟两个是不是双胞胎?长得可不象,不过那身板儿可真是一个模子灌出来的。这年头能长得这么高这么壮,可得吃不少的好东西啊?一般人家还真养不出这种壮汉来。
“妹妹想逛什么地方?”赵吕问。
小冬两眼一抹黑,哪知道京城有什么可逛的。
赵吕想了想,又问车外头的人:“罗兄,那就先去延康坊吧?”
罗骁连连点头:“成,成,反正延康也近,赶得早,还能在状元楼吃午饭。听说状元楼从西域弄了一种新的香料……”
他兄弟罗渭把话岔开去:“延康有两家胡商新开的铺子,倒是可以逛。”暗里给他一肘子:真是个吃货,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先想到吃。
出来时祖父和父亲的吩咐全忘光了?这外面的东西哪能随便吃?倘若世子吃出个好歹来——就算没什么毛病,要是吃的不合口了,那也不会高兴啊。就算是吃,那也不能去状元楼那种地方啊,象福西楼还差不多……
不能不说,到底是兄弟俩,罗家两位公子的思考方向和方式其实差不多……
小冬才不理会那么多,她趴在赵吕腿上掀着帘子朝外看。
“这儿没什么好看的。”赵吕按了一下她的脑袋,把帘子放下来:“咱们这儿叫平安坊,还有个别名儿叫富贵坊,都是深宅大院,没什么看头。”
小冬也看见了,这一座宅第连着一座,门口的一溜的拴马石车轿沿,墙高门厚,的确都不是一般人家。
车再向前,拐了两个弯,上了一条大道,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护卫们也收紧了队伍,紧紧护在马车左右,赵吕指着前头:“延康坊就在东市,其实我听说西市更热闹……不过刚才父亲说了,太远的地方不能去。”
小冬听着外面渐渐嘈杂喧嚣的人声,心里隐约觉得期待,又有些不安。
罗渭拨转马头过来,凑近车窗说:“世子,前面就是延康坊了。您瞧,那挂得最高的幌子旗就是胡商新开的铺面,里面有不少新鲜玩意儿,倒是咱们中原没有的。”
赵吕看了一下,少年心性,说不好奇是假的,不过他犹豫了下,先问:“太平么?”
“您放心,这儿的老板比咱们中原商人还讲规矩,门里门外都有护卫,不太平他们的买卖也做不好啊。”
赵吕点点头,转头问:“妹妹,要去看看么?”
小冬点点头,赵吕先下了车,又伸手把小冬抱下来。后面沈家姐妹也下了车,头上都戴上了帷帽,仆妇随侍,一看即知是出身极好的高门仕女。
小冬好奇地左右打量,这间铺面极阔大,门口站着迎客的人一看就是胡人。头发卷曲,眼珠金褐,身材也极高大,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笑容满面地朝他们作揖,并没有因为他们全是毛孩子而有丝毫轻视怠慢。
“这位小娘子,当心脚下,这儿有石磴……哎,不用怕,里面那豹子是死的。”
小娘子?
小冬打个哆嗦。
这不是流氓无赖调戏良家女子的专用台词么?尤其是从这个人高马大的胡人嘴里说出来,还衬着他那一脸笑,小冬差点儿条件反射,给他狠狠一脚。
里面的厅堂宽敞亮堂,迎面赫然有一头豹子站在石台上,伏身弓背,目露凶光,白牙森森地似欲择人扑噬。
小冬吓了一跳,那胡人忙说:“不用害怕,这个是死的。”
赵吕也吃了一惊,罗骁说:“你们这怎么弄个豹子摆门口啊?还做的这么真,跟活的似的,也不怕吓着人。”
那胡人笑着说:“这就是真的豹子做的。”
这年头儿居然已经有人做动物标本?这手艺可不一般。沈芳没出声,沈蔷却悄悄的掀起帷帽的垂纱,想看得更清楚些,被沈芳拉了一下,只能老老实实站好不动。
赵吕只看了两眼,也不觉得特别稀奇。刚才只是出其不意,宫中其实也有这样的东西,虎豹鹿之类的都有。
绕过豹子朝后走,里头的货物琳琅,果然与中原不同。有一面墙上全是各式布匹,毛毡的,锦缎的,长长的从楼上一直铺展到地下,象是流淌着着的彩色绚烂的瀑布,花色织法都与中原不同。店里还有珠宝,香料,药材,皮货,漆器,满满当当,引得人不知看哪一样才是。
小冬看见一套胡人女子戴的首饰头面,金珠络绎,宝石流光,盛放在水晶匣子里头。
赵吕也凑了过来,问:“妹妹喜欢这个?”
小冬摇摇头。
这一套东西肯定不便宜,单说用的黄金宝石就份量十足,她要这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们在这胡商的铺子里买了几样小东西,一尺见方的嵌香木雕妆盒,两只锦雀翎织袋,都是不怎么昂贵的东西。妆盒是赵吕看中了给小冬买的,织袋是沈家姐妹看中的,却都被罗家兄弟抢着付了钱。
其实谁也不缺东西,只是看着新奇,不买点什么空手而归的话,似乎白出来了一趟,罗家兄弟自己也挑了两把短刀,刀刃未开,柄上镶着玛璃石,鞘子上缠着金丝,与其说是兵器,还不如说是两件精美的装饰品。
他们逛了半条街,什么铺子都要进去转转,连衣坊书坊都没放过。罗渭一直偷偷往前看。小冬眯起眼——
福西楼?
赵吕摸了下她的头:“累了吧?饿不饿?”
罗渭凑了过来:“世子,福西楼不错,要不咱们去坐坐?”
第二十章 胡女
福西楼的确不错,不大象一间酒楼饭庄,倒是更象一座大户人家的宅院——兴许本来就是一所宅院,后来改成了酒楼。
赵吕牵着小冬的手,领路的人并不象一般的店伙计那么聒噪饶舌,笑容恰到好处,既热情又不显得过分谄媚,穿着青衣戴着布帽,围领雪白没有污渍,看着就显得干净俐落,让人心生好感。
“几位请坐,这是最安静的房了。”
雅座里很是宽敞,干净明亮,靠窗摆着几盆水仙,还没有开花,葱葱绿叶间已经冒出零星的碎白花苞来。这伙计很有眼色,看着客人有男有女年纪不大,又不象是一家的,吩咐人将屏风拉过来,雅座被从中一隔为二。
赵吕点点头:“这儿好,就这儿吧。”
“是,不知几位想用些什么?”
“你们这里有没有胡人的酒菜?”
伙计笑着说:“有,有,各位若要尝鲜,可真是来对了地方。”
沈芳和沈蔷在屏风后摘了帷帽,一时热水端了来,红绫照顾小冬洗了手,沈芳这边洗完手,把挽起的袖子又放下来。沈蔷性子急,手还没沾着水皮儿呢就嚷着洗好了,扒着窗子朝下头看。
一楼大堂正中有个台子,上头有人在弹番胡琴。这会儿楼里客人不多,琴声在楼间回响飘荡,显得有几分寂廖。
小冬托着腮,这琴声中充满异域风情,听起来仿佛带来了遥远的大漠上的风沙苍茫。
酒菜一一端上,酒也不是中原的酒,装在大皮袋中,酸酸的奶酒与甜甜的葡萄酒,也不用杯子,就倒在木碗里头喝。
酒的味道好不好,与小冬没关系,反正她只能干看着别人喝。不过这里的饭食也不错,香喷喷的烤肉,抓饭,胡饼,还有香芋卷和凉凉的奶豆腐。小冬尝了一口烤肉,伙计殷勤地说这上头放了从西域来的一种新鲜香料,叫做安息茴香。
小冬尝了一口——呃,这个安息茴香,不就是孜然么?抓饭盛在大盘子里,油汪汪的,红绫要喂她,她摇不要,挽起袖子自己抓饭吃,手上黄澄澄的沾得全是油,吃得兴高采烈。沈芳和沈蔷就没象她这么放得开,用调羹舀着吃,还是小口小口的,斯文倒是斯文,但肯定不过瘾。
楼下头那个弹琴的已经下去了,有两个胡女在台子上跳起舞来,手鼓敲得急促清脆,象是夏日里落下的骤雨,旋转时手脚上的铃铛一齐作响,裙角飞扬。
沈芳想看又有顾虑,沈蔷已经顾不上吃,趴在窗口只顾看,嘴里小声嘀咕:“胡人就是不知礼,你看你看,胳膊大腿都露着……哎呀,腰也露出来了,也不害臊……”嘴里念着,却是看得眉飞色舞眼都顾不得眨。
屏风那边,罗氏兄弟看的也是目不转眼,下头那两个胡人女子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高鼻深目肤色也深,身材高大而丰满,头发是卷曲的,梳成长长的的辫子,发梢系着彩珠彩绳,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野性不羁的风情。
罗渭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心里琢磨:怪不得这么些人都说西域的饭食好吃,其实恐怕都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来看胡女的吧?听说,还有人家里买了胡妾……他嘿嘿的偷笑,越想越是起劲儿,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好事儿,还是因为酒意上来了。
这一舞跳完,罗骁看着赵吕也露出笑意,心里自然更加得意起来。
看来世子今日也很是开心,祖父和父亲交待的事总算没办砸。他拍了下手说赏,伙计笑着用托盘捧着银锭下楼去,不一会儿回来时,那两个胡女中的一个也跟着一起过来谢赏。她一进来,屋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香气。这香味儿闻起来特别呛,小冬鼻子敏感,生怕自己象那天见皇帝的时候一样打喷嚏,急忙把口鼻一起捂住了。沈蔷在屏风合缝边朝外偷看,小冬也跟着探过头。
那胡女的汉话说得生硬,弯下身说:“谢贵人赏。”
罗骁简直要目瞪口呆,刚才从上头朝下看,只觉得她们舞跳得好,身段也好。可是胡女谢完了一直起身,他顿时愣了。乖乖,他们兄弟已经是平辈中学堂里个头儿最高的了,这个胡女竟然比他们兄弟俩还高了大半个头,皮肤亮亮的不知道是油是汗,眉毛长得太浓密得连眉心都盖住了,嘴唇涂得血般红,罗骁别过脸咳嗽一声,忙打发她出去了。
“哎哟喂,她这怎么长得一脸凶相?那眉毛……都成了一字眉了……”罗渭小声说:“还有那个儿,这还是女的嘛……”
罗骁也觉得这远观和近看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倒是赵吕不觉得奇怪,他在宫中早见过胡人舞姬,比外头的当然要精致美貌得多,可是也经不起细看。
小冬松开口鼻,听罗氏兄弟抱怨,也觉得微微好笑。憧憬总是比现实美好得多。再说,对那些胡女来说,背井离乡来京城讨生活,还是生得平庸些好。要是漂亮,说不定这舞就跳不下去了。
沈芳和沈蔷忍着笑,小声议论“原来胡女长的这样子啊”“回去跟二姐她们说,肯定把她们馋坏了”等等诸如此类。红绫跟着插了一句:“这胡女生得真是结实。”
她这么一疏忽,便没顾上替小冬先尝饭食。又端上来一道汤,还有盛在小盆子里的酸奶子。小冬自己挖了一勺酸奶子吃,可没料想到这个酸奶子实在太酸了,小脸儿被酸得皱成了一个包子状。
红绫忙倒了水来让她漱口,一面抱怨:“都怪我不好,我该先尝的。”
小冬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酸味儿压下去,摇头示意不怪她。
“咦,快看下头。”
那台子上又上来了人,这次却不是胡人。旁边其他的雅座和一楼大堂里的人微微骚动起来,小冬听着有人说:“秦女来了!”
秦女?
远远望去,那女子身姿挺拔窈窕,如竹如兰。
赵吕好奇地问:“这就是秦女?”
第二十一章 秦女
秦女是何人?
幸好罗骁消息是灵通的:“是教坊的人,十二岁的时候便因为唱秦女素怨一举成名,所以后来便号秦女了。”
哦,小冬点点头,原来是艺名。
“秦女素怨?”小冬出声问。
罗骁解释:“秦女素怨是一首长歌,是江南有名的大才子杜玉容写的。唱得人倒是多,可是唱得最好的还是她。”
罗渭问:“哥,你几时听过?”
“我哪听过,我只是听旁人说过。秦女是的教坊人,她这长歌就唱过两次,一次是在去年宫中的千秋宴,一次是在春山诗宴吧?”
“可她是教坊中人,怎么到这儿来唱了?”
罗骁把剩下的两扇窗子都推开了,两兄弟各据一扇,赵吕也搬了椅子到窗前坐。
“教坊一月才能发下多少钱来?只怕还不够她们买头面做衣裳的。她们出来唱,是这些地方给了教坊钱的,出来唱挣的打赏缠头,可是都归自己,那可比教坊定额支给的那仨瓜俩枣强多了去了。”
这倒是啊。小冬琢磨着,这倒是一举三得,酒楼每月花不多的钱,就能请着名伎来唱曲。教坊既用不了这么多人,一文不花白落了不少钱。而对这些歌伎来说,出来唱既扩展了人脉,又挣了外快得了实惠。真不错。不,还有一得。教坊的名伶不是人人得见的,现在普通百姓也能见着人,听着曲——嗯,应该算是一举四得才是。
红绫搂着小冬在一边,把蜜瓜切得细细的喂给她。这蜜瓜也是西域来的,万里迢迢运到京城可不便宜。切开前已经拿温水浯过,虽是冬日,可吃起来并不觉得凉。
秦女并没用管竹丝弦,竟然是清唱。
初时小冬还没有听出来她已经开唱了,声音低幽沉缓,象是夜风吹得檐头空竹在呜咽作响。然后渐渐清亮起来,象是月光投在湖面上,散作一湖星芒。
小冬形容不上来,反正是好听。
和旁人唱曲子不一样,以前听曲,就是听,只是听而已,心里可以想别的事,眼睛也可以看别的地方,但是这会儿,好象身外的一切都被这歌声荡涤干净,觉得心里身外都空,定,安宁而平和。
就象周身浸在暖暖的温水里,有一种闲适,还有一点失重,嗯,最多的是安适温暖。
这歌声,有着让人沉醉的魅力。
等歌声停了一会儿了,小冬才反应过来。不过不光她这样,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赵吕先回过神来:“到底是教坊第一,果然名不虚传。”他抬手示意,旁边的护卫便下去打赏,小冬注目看着下头那人,她只是静静站着,一盘盘的金银财物首饰锦帛端到面前,她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