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妃她,一直不服气。论才、论貌她觉得哪样她都胜过先前李皇后,可是偏偏让李皇后压在头上,她向往的是圣德太后那样的风光,母仪天下,说一不二,连皇帝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可是这么多年她还不明白么?圣德太后是风光过,可眼下是什么下场?”,
“她以前总说我不是个儿子,要不然她就是另一番境况了。现在我也觉得她说得对,如果我是个儿子,肯定有别的办法,不会眼睁睁着看她一条死路走到黑。”
“其实我六岁那一年,母妃曾经又怀过,那是个男孩儿,可是因为皇后下了手,没能保得住。如果生下来也是她的倚靠。”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明贵妃变成现在这样怎么能是五公主的错?就算五公主不是儿子不能替她争一争那个至高的位置可这又不是五公主能决定的。
“母妃和皇后有着杀子之仇,可是见了她还得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在那以前,她好象还没有那么执着。是从那以后她才变得越来越厉害,一个人夜里不睡,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能一直坐到天明。我曾经希望姨母能劝一劝她,可是母亲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后来……”
“ 谁?”五公主看她一眼:“我的姨母,你也知道。”
小冬忽然间明白过来。安王说明夫人现在在道观中。而五公主也是在道观中,难不成这说的其实是同家道观?
“姨母原想去离开京城去别处的,她有积蓄田产,生计并不发愁。可是她对京城之外的地方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京城更安全一些。反正认识她的人不多,她整日在观中也不出门,不虞有人认出她来。”
“即使有人认出来只怕也会当没看到。平白无故用不着和安王府过不去。”
真是想不到。明夫人倒是能守得住这种寂寞过日子。倘若明贵妃也这样,五公主就不会有今天的忧虑了。
小冬想安慰她两句,外面有人来回禀:“郡主,沈大人来了。”
小冬一怔。
沈静怎么这会儿来了?五公主还在这里是巧合?总不会是刻意吧?小冬顿时头疼起来。这二位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一块儿来?
五公主忽然站起身来朝小冬盈盈一拜:“小冬妹妹,我想见他一面,求你成全。”
这叫什么事,难道沈静也是知道了五公主的消息,特意赶来的?要不然这一前一后的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不出声,五公主哀恳说:“我不会强求什么,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
事到如今她还能强求什么?
沈静不是不硕大局的人。可是这会儿他还过来,小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两个人都不是不聪明的可是一个情字和你是不是聪明没什么关系。这两个人总是有缘无份只能遥遥相望。
当初男未娶女未嫁时就已经不可能。现在一个寡居一个使君有妇。纵然见面又能说此什么呢?五公主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这件事没有人能帮得了她。
皇帝与一皇子是铁了心要将这股势力连根拔起,受牵连的人不少,其他人躲都躲不及,沈静前途远大,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绝不会犯傻搅进这种事情里头。
“我问问看他的意思。”小冬这就算答应了。沈静的意思呢?这还用问么。他要是看到五公主的车驾在门口有心想避开可以干脆不进来。但他知道五公主在还是进来了。
再理智的人也有不理智的时候。外面又下起雨来都说春雨贵如油可是今年的春雨就象扯不断的线一天一天的下着总不见天放晴。廊下门边搁着一把伞应该是沈静进屋时放在那里的。青灰的伞面上面绘着白梅。伞上还沾着点点雨珠。果然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物件。沈静当年的神童、才子之名虽然渐渐淡去了但是他总在细微处遇别人有此不一样。
胡氏有些不安:“郡主,这样不妥吧。”
小冬没出声。
反正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也许就是说几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胡氏还是不放心。小冬正要说话,忽然见门一开,五公主从屋里出来了。她掠了掠鬓边的头发:“多谢小冬妹妹了,让我总算了结了这桩心事。”她看起来是比刚才的神情轻松了不少,似乎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
“五姐姐你千万要放宽心。”五公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世上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是放不开的。”
沈静站在门边,五公主却没有回头。她向前走侍女连忙跟上去撑开伞替她遮雨。可能是侍女着急拿错了,她取的那把是沈静的那把伞。青灰的伞面上那枝白梅显得瘦削单薄飘摇不定,很快消没在雨雾中。那是小冬最后一次见到五公主。
当天晚上五公主自尽了。她留书给皇帝希望皇帝能免明贵妃一死。如若不能的话也请将她们母女葬在一处。那天的相见是最后一面。
第一百八十五章
皇帝终于也病倒了。也许是因为天时不好,也许是……最近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管是他关切的还是他厌恶的。
调养了许多日子,皇帝才算渐渐好转,开始上朝理政。
皇帝病中,三皇子揽过了大部分政事,威望日隆。许多人开始意识到,皇帝终究要老的,将来的一切……可还都说不准哪。
五公主已经出嫁,不能再算做皇家的人,她不能再葬入皇家陵园之中。但是林乡候家呢?五公主也不再回去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五公主与林乡候家早已经形同陌路。
最终五公主是葬在了灵华观后面的墓园里。
那里葬的多是孤苦无家的公主,郡主们。她们的遭遇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她们都在灵华观孤独终老死去,然后就葬在那里。皇家每年都会有人祭拜供奉她们,总算不是孤魂野鬼。想不到五公主也步上了这些人的后尘,无声无息的葬在那里。
小冬不知道,那天五公主和沈静都说了什么。
不过沈静也病了。病得很重,李氏还来府中寻过药,小冬给了她两颗菩提果,李氏千恩万谢的。看她的神情,她也一定明白沈静这病是由何而起。大概都是心病。
小冬一连好些天提不起精神来,六公主特意来找她对着哭了一场。
“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寻短见?”六公主说:“她娘待她也不见得就全心全意,她居然还想出拿自己的命替明贵妃赎罪的办法,不值得啊……”
小冬沉默不语。她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心里很难过,可是哭不出来。
“我昨天晚上又做梦梦见她了。我们都还小,小时候我总觉得她什么东西都好。她娘是贵妃,我娘才是个婕妤。她聪明,我笨。她长得好,我不如她。她反正……她吃的穿的玩的,我什么都想同她抢。她有的我也要有,沈静那事儿你知道吧?”
小冬意外:“你……你也知道?”
六公主点头:“我知道的恐怕比你都早。那会儿二哥也在,三哥还有你哥哥他们一帮子人开赛诗会,沈静拔头筹。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懂他们做的那诗是在讲什么,可是沈静生得好看,五姐拿了一条手绣的锦带当彩头,还亲手递给他的,我那会儿就觉得不服。凭什么呀?我长得也不丑啊。”
小冬恍悟过来:“那你当时想和沈静……”
六公主比她说得直接,一边擦鼻子一边说:“对,那会儿我固然是不想随便被父皇嫁给一个不中意的人,一半也存了和她较劲的心思。要是我能嫁了沈静,可不就赢了她一次了?”
结果没成。
幸好也没成。不然六公主这脾气和沈静这怎么能过到一块儿?
“后来我没嫁成嘛,她也没嫁成,可嫁得还是比我好,她嫁的是公侯之家。”六公主又哭了起来:“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和她斗气了。”
小冬沉默地又递给她一块手帕。
“听说是她的侍女发现的。早上去叫她的时候,人躺在床上,打扮穿戴得好好的,毒肯定是夜里服了,人都凉透了,信就放在床头。”
小冬头转向一边。
小冬也觉得五公主太不值了。
可是,就象她那天说的。这世上真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对五公主来说,她已经无牵无挂了。亲人?爱人?都了断了。生无可恋。也许,是前些天处处碰壁的经历让她绝望。也可能,她早就想过这一步了。小冬猜不着。
那天雨中那朵伞影似乎还在眼前飘摇。小冬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五公主的时候,她那么聪慧娇美。
“我听我母妃说,明贵妃其实好些天前就己经没了。”六公主摇头:“她还拿自己的命去换,真傻,能换来什么啊?”
“是么?明贵妃她已经……”
“嗯,你知道高掌侍吧?”六公主说:“她和明贵妃也有旧怨,不会放过她的。父皇很倚重她,你不知道,宫里暗地里有人喊她高内相呢。”
宫里头的恩怨错结是拆不开理不清的。
这次京师的动荡已经到了尾声。屹立不倒的有,比如安王府,比如六公主的夫家罗府。一夕倾塌的也有,象先前同圣德太后娘家走得近的几家,还有宗室中人,比如惠郡王,这人为人处事十分圆滑,很难说这次他究竟有没有参予,还是皇帝和三皇子纯粹想借这次机会顺势收拾他。
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可是小冬也知道,不会的。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如果能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了。和父亲和哥哥,和秦烈阿大一起,离开这个地方。遂州多好。小冬越来越想念遂州。虽然她只在那里住了短短一段时日,可是那里没有京城这样的险恶,今天还高高在上,明天就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也许将来有一日,他们能一起到那里去。她会好好奉养父亲,照料家人,太太平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送走六公主,阿大从外面跑了进来,乳娘她们慌慌张张跟在后头。
“娘!”阿大手里攥着大把粉色的花,不知是在哪里揪的。他把那些花一古脑的塞进小冬怀里:“给你。”
花粉扑扑的,颜色动人,上面还沾着雨珠,潮漉漉的。
阿大扑进怀里,小冬环抱着他,长长的叹息。失去的越多,才越觉得现在拥有的是多么可贵。父亲、哥哥、丈夫、儿子,只要每个人都平平安安的,她没有别的奢求。
“娘?”阿大不理解她的烦恼,有些不耐烦的扭动起来,挣扎下地,拉着小冬一只手就朝外走。
“雨不下了。”
“是吗?”小冬走出门。
是的,雨已经停了。
连日的阴雨终于停歇,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阳光炽烈,照得一切都格外鲜亮。天显得更蓝,花显得更红,叶子显得更绿。人们换下厚重的衣裳,脚步轻快,笑容渐渐多了起来。这好天气似乎预示着,接下去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