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妃背对着我,吉祥用犀角梳子蘸了茉莉乌发膏小心翼翼地梳着。端妃自举了把小靶镜左右照着看,从镜子里瞧见我,不由转身笑道:“贵客来了,我却不曾远迎,真是失礼了。”
我盈盈一笑,走近道:“多年不见,端姐姐的气色更见好了。”
端妃站起身来,把玩着盛乌发膏的圆钵道:“什么好不好的,宫里的女人老的快,才三十二岁就用上乌发膏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我笑嘻嘻拿起圆钵一闻,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由赞道:“这味道好,是用淘澄净了的茉莉花配着首乌做的——姐姐这样说可要愧煞人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嫔妃们也急吼吼地拿着乌发膏往自己头发上抹呢,姐姐越发拿自己和她们比了。”
端妃掌不住笑,撂下手中的镜子道:“猴儿嘴真当是猴儿嘴,这些年竟没改些。”
我笑道:“我不过怄姐姐笑一笑罢了,姐姐反要说我。”说着顺势在端妃的妆台边坐下,随手拿起她方才拿着的小靶镜看,芭蕉扇面的样子,紫金镶珐琅山水文饰,小巧玲珑,十分精致。端妃见我瞧得有趣,便道:“那年我在皇上的库房里瞧见这个玩意儿好,你知道我的性子,好便好了,也不会为了这个特意去求皇上的恩典,倒是温仪记在了心里,去皇上面前求了一求,皇上立时就叫人送来了。”
我连连点头,恬和微笑,“温仪当真是个好孩子,不负姐姐一番教诲。”
我打量着披香殿,见殿内悬挂着不少小女孩的小玩意儿,殿外又多种花草,一架小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庭院里的地上还丢着一个七成新的布鸭子,于是笑道:“数年不见,姐姐的披香殿一扫往日颓唐,大有生气了。”
端妃大有身为人母的欣慰得意,“有了温仪,这漫漫长日也好打发得多了。要不然这样一年年熬下去,连个盼头都没有。”
我看了看周遭,问道:“怎不见温仪帝姬呢?”
“这个时候,都是如意带着去上林苑里撒欢去了。”
“温仪想必很听话吧?”
端妃的笑容有母亲的甘愿和满足,“乖巧的很,也很孝顺。快九岁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温仪是我亲生的呢。”
吉祥在旁笑道:“我们娘娘待帝姬疼得什么似的,比亲生得还好,帝姬怎么能不孝顺呢。”
端妃细细的眼角皆是笑意,“怨不得我疼温仪,性子文静不说,素日里我咳上一两声,她便抱着我要叫太医。连我也纳闷,襄妃这样的人物怎么生出这样好的女儿来。”
我听她絮絮说着温仪的点滴,想起胧月待我的情形,心下难过不已。
端妃素来敏慧,见我的神情,随即了然,“敬妃心疼胧月更胜于我心疼温仪,到底是打出生就养在身边的,胧月难免与她亲近一些。想必现下敬妃也不安,将心比心,若是现在襄妃突然活过来要要回温仪,我也是百般不情愿的。”
我低头拨着护甲上镶成梅花状的珍珠,低低道:“我明白的。”
端妃叹息,平静的双眸有睿智的温和,“敬妃从来是个明白人,可是再明白的人也抵不过一个情字,何况是母女之情。你在宫外不晓得,敬妃抚养胧月也十分辛苦。那年胧月病了,敬妃几天几夜没睡,哭的眼泪足有一缸那么多了。若那时胧月真留不住,只怕敬妃也要伤心死了。”
我愧然而心酸,垂着眼帘道:“我这个做母亲的的确没有尽到半分做娘的心思,哪里敢奢求胧月有多亲近我呢,只盼她还能认我这个娘就好了。”
端妃安慰道:“若说你没有尽做娘的心思,连我听着也替你委屈。当日你生了胧月三日就离宫,那三日里殚精竭虑,哪一点没为她想得周周到到,为她一辈子做尽了打算。”端妃道:“胧月还小,等长大了能体会你的苦心就好了。”
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唐菖蒲成熟后甘甜熟烂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静静流淌于殿宇。端妃凝神思虑,目光静静落在我身上,“我劝你一句,别急着要接回胧月。哪怕再思女心切也要忍耐。”
端妃语中大有深意,我正低头寻思。忽听得外头有金铃清脆响起,一个女孩扑进端妃怀里,笑嚷着道:“母妃,良玉回来了。”她举着手里一束芙蓉花道:“母妃看可好看么,良玉瞧着这花最美,摘回来给母妃戴上好不好?”
端妃搂了她笑道:“自然好,母妃很喜欢呢,玉儿选的这个颜色真好看。”
那孩子踮起脚把花插在端妃鬓边,又跑远了看是否插得端正,方开怀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间玎玲的风铃宛转。她瞧见了我,细柔的眼睛询问地望向端妃。端妃笑吟吟道:“这是你莞母妃。”
温仪退开两步,按着礼数规规矩矩道:“温仪给莞母妃请安。”
我见她一身湖蓝色织锦缂花短襦,穿乳黄撒花石榴裙,腰间扣着粉紫柔丝串明珠带,脖子上挂着的正是我送的那个朝阳五凤璎珞圈。我见她身形还未长成,却已见窈窕之态。眉眼间并无其母曹襄妃的世故精明,十分娴静温文。
我点着头感叹道:“数年不见,温仪已快成大姑娘了。”我向温仪笑道:“你叫良玉?好漂亮的名字。”我转头向端妃,“这名字可是姐姐取的?”
端妃点头笑道:“良玉到了四岁上还没有名字,整日拿着封号当名字叫,我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她能温良如玉。”
我赞道:“果真是个好名字,足见姐姐望女成凤之心。”
温仪悄悄看我两眼,转头对端妃娇怯怯道:“这位莞母妃好生眼熟,良玉好似在哪里见过。”
我搂过温仪的脖子笑道:“不怪姐姐疼她,连我也爱得不得了,这样的好的记性呢。”我向温仪道:“你小时候莞母妃还抱过你呢。那时你爱玩,总摘了我身上的溜金蜂赶菊别针去。”
温仪侧头想一想,脸颊有清丽透明的光泽,忽而笑道:“是呢,那别针被良玉玩了好些年,如今还在匣子里收着呢。”
端妃指着她道:“你脖子上那个璎珞圈便是前两日你莞母妃着人送来的,你也该亲自道谢才是。”
温仪端正福了一福,道:“谢过莞母妃。”
端妃叫过她去,用绢子仔细擦着她的脸柔声哄道:“跑了一会子也累了,去歇一歇就用晚膳吧。”说着便叫如意领下去了。
端妃转脸问我:“给温仪的项圈可是每个帝姬都有吧,可别落了人家的闲话。”
“都给了,连胧月也是一样的。”我顿一顿,“只不知吕昭容家的淑和帝姬叫什么?从前仿佛也没有名字。”
“也是到了年纪才取的,叫做云霏。”
我笑盈盈道:“好听是好听,只是在帝王家未免小气了些。”
端妃抚着鬓边的芙蓉花道:“你不晓得里头的缘故,当年吕昭容是在云意殿被皇上亲自挑上的,所以给帝姬起了这个名字以做念想,也好叫皇上念及旧情多多垂怜。”
我笑着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
端妃轻轻一笑,眼波流动,“可怜天下慈母心罢了,她们的父亲可未必顾得上。像胡昭仪的和睦帝姬皇上倒看的上些,满月时就给起了名字叫珍缡,可见是爱重得如珍如宝了。犹是这样胡昭仪还是不足,抱怨胧月早早就有了名字。她哪里晓得妹妹你为了胧月的苦楚。当真是生在福中不惜福了。”
我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她福多人贵重,自然不怕折损了一些半些。”当下端妃留了我一同用了饭,方才送我到仪门外,看着我一路去了。
路上安静,我便向引路的小允子道:“左右天色还早,不如去太液池边走走也好。”于是一路穿花分柳,沿着太液池徐徐行走。
彼时夕阳西下,天空里尽是五彩斑斓的晚霞,铺开了满天缤纷。
这样静静的看霞光万丈,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实也还没有多久,有个人对我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而如此平静,我此生亦不可再得了。
心如这一面太液池水,表面来看平静无波,而暗潮纷叠的瞬间,连自己也不能自制。
有欢悦的笑语之声从身后的美人蕉丛传来,我振作精神笑道:“才用过晚膳呢,端妃又许温仪帝姬出来跑了,仔细肚子疼。”
小允子陪笑道:“听着很热闹呢,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美人蕉开得如火炬一般,一树一树炽烈地红着,或是吐露娇嫩的鹅黄与艳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妩媚柔软地着,似慵懒春睡的美人。
丛丛舒卷自如的嫩绿之后,却是敬妃抱着胧月小小的身躯,正仰头看着天边的云彩说笑。胧月双手勾着敬妃的脖子,头靠在敬妃肩上。敬妃一手抱住她,一手拿绢子不时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时而吻一吻她的脸颊,逗得胧月咯咯直笑。
我心下酸涩,正要悄然退开,敬妃已经瞧见了我,略略有些尴尬,道:“莞妃来了。”
胧月不情愿地从敬妃怀里跳下来,勉强行了一礼,道:“莞母妃好。”
我张开双手向她,微笑道:“胧月过来,母妃抱你去玩。”
胧月别过头,倏然往敬妃裙子后头一躲,瘪着嘴低低道:“我不去柔仪殿。”
敬妃大为尴尬,下意识地挡在胧月前头,又觉得我与胧月到底是母女,不该她来挡着,便有些进退两难,陪笑道:“胧月刚玩得兴头上,怕不愿意去别处呢。”
我是一句玩话,却不想招来胧月和敬妃这个样子,顿时觉得难堪。敬妃以为我是因为胧月不肯回柔仪殿而不快,便放低了语气,道:“为了那日说了句要和莞妃你回去,胧月整整哭闹了一天。不如就让她在昀昭殿再住几日吧。”
敬妃的语气里颇有些哀恳之意,她与我都是正二品妃位,且资历人望远在我之上,其实不必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我微微不忍,念及端妃的再三叮嘱,微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我并不曾想带胧月回柔仪殿,不过是想领她玩耍一回罢了。我不是与姐姐说过,在我生育之前胧月都要托付给你照顾了呢。怎地姐姐这么快就忘了?”
敬妃暗暗松一口气,转瞬已经恢复平日的恬和淡定,笑道:“是呢,我也是和莞妹妹说笑的。”说着招呼我,“绾绾要去千鲤池喂鱼,妹妹同去吧。”
我微笑摇头,“宫里还有些事,我且回去。姐姐陪胧月慢慢玩吧。”说着扶了小允子的手往未央宫的方向走。
走了片刻,直到看不见敬妃一行人了,小允子方怯怯道:“娘娘别生气。”
我反而笑,“本宫有什么好生气的。”
小允子听我这样说,一时倒不好接口了,于是道:“多个人疼帝姬是好事,可敬妃娘娘似乎忘记了谁才是帝姬的生母了。”见我只是不作声,又陪笑道:“方才敬妃邀娘娘陪帝姬一同去喂鱼,娘娘若去的话不是正能和帝姬多亲近么?”
我心底发冷,道:“敬妃若真心邀我去的话适才一见我就会开口了,且她们去是母女情深,本宫去了又得生出多少嫌隙来,好没意思。”小允子见我如此,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只管扶着我走。
背后悠悠然传出一声柔婉的呼唤:“姐姐――”
后宫——甄嬛传 第五部 16情牵
章节字数:7468 更新时间:08…05…03 10:07
我转首,却见安陵容从假山之后盈盈转将出来,举着一把象牙柄的小扇子持在腰边,轻盈行了一礼,眉目含笑道:“莞妃姐姐好。”
她穿了一席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绿朦朦的雾气之中。安陵容原本就身量苗条,如今见清瘦,身子纤细得如弱柳扶风一般,不盈一握。
独自相对的一刻,我原以为自己会将积郁多年的怒气与愤恨一并爆发出来,至少会克制不住狠狠扇她一个耳光。然而事到临头,却是微微含了一缕嫔妃相见时应有的矜持笑容,道:“许久不见,妹妹真当是贵人了。”
她以团扇障面,发髻上一支纤长的缠丝点翠金步摇闪闪明晃,映着象牙骨的扇子更是盈然生光。微一侧头,步摇上玉色小珠坠子和细若瓜子的金叶子亦跟着轻轻摇动,闪烁出明翠的波觳。
她笑得亲切,“姐姐才是真正的贵人呢,原以为姐姐要飘零在外孤苦一世了,叫妹妹好生牵挂,不曾想峰回路转,竟有了今日添丁添福的好时候。”
我不动声色,只淡淡笑道:“哪里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时候呢,做人总有不足之处。就如妹妹,即便今天身为贵嫔,掌一宫主位,想必也有意难平的时候吧。”
安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含羞带怯,道:“陵容在姐姐走后替姐姐服侍皇上那么久,竟也没有个一子半女,当真是陵容福薄呢。”她向我嫣然一笑,幽幽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成了别人的孩子,姐姐觉得如何?”
她的话中分明指向适才敬妃与胧月一事,想来她身在暗处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轻笑出声,“说起来胧月自幼不在我身边,不与我亲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相信做人总是有得亦有失,比起妹妹,我这个孩子或许怀得运气了些。”
陵容依旧微笑如静夜里暗自绽放的花朵,“有得亦有失么?陵容好怕姐姐得不偿失呢。”
“嗯”,我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妹妹说得对。但比起有些人费尽心机却尽失人心,只怕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陵容迅疾端肃了神色,靠近我两步,纤白的手美若白鱼,几枚翡翠与红宝石的金戒光芒晶莹闪烁。她轻轻摇着团扇,带着关切的口吻轻轻道:“姐姐说得极是。其实姐姐前几日在翠微宫前差点滑落轿辇,妹妹也有所耳闻,幸好姐姐无恙,妹妹可真是捏了一把汗呢。”
她说的是“翠微宫”而不是“玉照宫”,我心下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淡淡道:“妹妹的耳报神真快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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