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容色清和,仿佛适才的事情从未发生,他只愉快地许敏笑道,“怎么这会回来了,岂不是赶上雨了,可有淋着?”
许敏心里难过,他倒装的云淡风轻,只问自己好不好。沈牧见她不答话,笑道,“愁眉苦脸的,莫非护国寺人太多没许成愿”
许敏仰着头想止住泪,抽一抽鼻子道,“你今天可好?在家做了什么?”
沈牧歪着头略想了想,道,“我很好啊,不过是老样子看书写字而已。”
骗人,许敏盯着他的眼睛,“没出去么?没,犯病么?”
沈牧微蹙了下眉,笑意淡了,缓缓摇头,轻声道,“我很好,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你有什么事情都不会跟我说的,不是么?”
沈牧不解的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却只觉得许敏此时面带怒意,一时也猜不透究竟为什么。
许敏心里气苦,冷笑道,“你真的相信我么?还是觉得我那些话是胡编出来骗你的?”
沈牧望着她的眼睛,认真的点了头,颇为诚恳地道,“当然信你,我说过的。”
“那好,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和女人在一起?”
沈牧心里一惊,低声道,“你知道的,我有病。”
许敏心道当我是无知少女么?她冲口而出,“难道你的病在床笫间才会犯?”
沈牧闻言,身子晃了一晃,随即便稳住了,“我不知道,但我怕。”
好个你怕!“好,那你再告诉我,你外放的事如何了?你打算怎么跟老爷去说?”
他摇头,脸上的神情放松了,“并没想到什么办法,我决意听老爷安排了。”
这么容易就放弃了?许敏不知道是心痛还是心焦,她真想好好质问他,“你果然很会骗人。我要你现在就去跟太太说,同意留下我在沈家,让她许你外放。”
沈牧大惊,望向许敏,眼里有疑惑和惊惧之色。
“我刚才就在祠堂避雨—你为什么不直接答应太太的要求?”
他低着头,轻声的却坚定的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许敏走近他,想要看清他低垂的脸,“那要如何?我又不怕她,她难道还能对我怎样?”
他轻轻叹气,依旧垂着头,“你不明白,她,不会让你好过的。”
许敏更加逼近他,“你很明白么?她到底对你做过什么?让你很不好过的事”
他骤然转身,双手撑在书案上,身子轻轻的抖着,摇摇欲坠。许敏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此时他神情有多痛苦。他撑在案子上的胳膊抖了好一会才停下来,“你,听到了多少?”
许敏冲口道,“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
他不再说话,良久的沉默。屋子里一片死寂,只能听见他极力克制的呼吸声。他的背影看上去孤寂萧瑟,透过水蓝色轻薄的春衫隐约可以看到他因为颤抖而微微起伏的肩胛骨。
许敏忽然觉得有种被利器刺痛的感觉,却是刺在了她最柔软的心上。她望着沈牧尽力挺直的背影,泪水又模糊了上来。她慢慢的走过去,鼓足了勇气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隔着薄薄的衣裳,她感觉到了那并不平滑的肌肤,那些他极力地掩饰的伤痕。
沈牧的身体开始剧烈的抖着,他想停下来,却控制不住,直到他发觉牙齿都开始颤抖,他努力的回转过身子,面对着许敏,往后退了退。
许敏有些明白他有多怕,有多在意了,只好轻轻拉起他的手,他并没抗拒,也没有颤抖,只是目光又落在别处,不看许敏一眼。她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我知道,那是你最想要的自由,你应该去争取,而不应该为了别人…。。”
“你不是别人……”他不看她,声音却异常坚定。
心里的酸楚溢上了喉头,许敏苦涩地说,“可是这牢笼一样的家,困了你那么多年,你连半点快乐都没有……”
他不语,过了一会,半启了嘴唇,低低地说,“以前,是半点都没有。现在,不是有了么……”他略抬起眼睛,口吻坚定,“你,不是说过,要一生一代一双人?”
好个一生一代!你连房都不肯圆,你对我连这点相信都没有,你怎么知道我看了就会厌弃你。许敏不能这么说,她吸吸鼻子,依然极尽温和,“那好,我就都陪着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可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么?”
他皱眉,抿着嘴,半晌道,“我,有…。。”
许敏知道他第三个字又要说病,打断他,“我要听真话,可以么?”
他又不可察觉地往后退了退,抵在案子上,终于是退无可退。他的唇动了几次,却还是说不出来。他摇头,绝望地看着许敏。
不能再逼他了,这是他目前不能承受的。许敏甩甩头,甩掉那些疑问那些探寻,调整出一个认真却又轻松的表情,拉着他的手,说道,“你不想说,我就不问。现在,开始深呼吸,调整一下情绪,我们坐着说会好,可好?”
他点头,开始深呼吸。对不起,我已经全部都知道了。许敏只能默默地在心里对他说。
过了一会,他情绪平复好了,许敏拉着他坐在榻上,安静的看着他,笑道,“你倒总记得,一生一代一双人。”
他也笑了,眼睛亦有轻快的笑意,亮闪闪的,“不光这个,我都记得。那时候太太说要你留下来才肯放我走,我脑子里,就突然想到了那句,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那一只孤零零的大雁,飞跃重山碧海,却再也找不到另一只了。我想到这个,就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儿。”
是啊,你若走了,我又只影向谁去呢?许敏默默地想。她忽然觉得心里一甜,娇笑着,“不过,太太有句话说对了,你,是对我动心了,是么?”她侧过头,望着沈牧。
她的笑颜落在沈牧眼里,那般娇俏,那般生动,那般甜蜜,他觉得心里也在笑,他握紧了她的手,对她郑重的点头,说,是。
俩人相视而笑,一时无语。过了一会,沈牧先打破沉默道,“给我讲讲你从前那个世界的事吧。”
“哦你对什么有兴趣呢?还是,对什么都有兴趣。”许敏被自己的绕口令逗笑了,仔细的想了想,又捋了捋那些纷繁的脉络,开始讲了起来。她从满清入主中原导致汉文化一时凋敝开始,然后同一时期西洋人正在大搞文艺复兴,开展大航海建立殖民地,开拓贸易,之后便盯上了中国这块肥肉,为了赚取中国的黄金白银,用坚船利炮打开了这个东方古国的海疆,进而贩卖鸦片,割地赔款。再后来皇帝没有了,一时各派军阀混战,又说到国民革命,成立了民国,可惜好景不长,一海之隔的小国日本因为要掠夺土地,钱财,资源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最后又说到新中国建立之后的事,包括科技是如何发展的,人们发明了□□,氢弹,威力足以瞬间幻灭一座城池,还有人类已经能乘坐飞机飞上天空,还能把航天器发射到外太空,甚至还能把人送到月亮上,而月亮的表面竟然是那么坑坑洼洼,那上面是没有嫦娥的……
沈牧听的非常认真,经常会陷入一阵思考,有时也会提些问题,他那湖水一般的眼睛晶莹发亮,让许敏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作者有话要说:
☆、忘怀
几日后一早,许敏循例给沈太太请了安,便溜达回涵碧山房。自从知道了沈太太对沈牧做过的那些事,她也实在提不起兴致去讨好她,索性沈太太对她始终维持着礼貌,并不打算多为难她。
沈牧一早便被沈老爷叫去,许敏估计又是捐官的事情,沈牧已经决意遵照他父亲的安排了,这期间她还想再劝他努力一下,却终被他否决了。
“不是说我在哪里,你也在哪里么?那这话我换过来说,便是你在哪里,我自然也在哪里。所以,你不用劝我了。倒是从今以后,我怕是还要让你操心的,不过,我会尽力的让自己好起来。”
许敏想着沈牧对着自己说过的话,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里闪着的摄人的光,还是禁不住惆怅,他原本应该是光芒四射的一个人,却被现实死死的捆绑住,努力挣脱却还是无可奈何。
林嬷嬷看她坐在房中她叹气,自然明白所为何事,便走过去,关切道,“奶奶忧心二爷的事究竟如何了?二爷作何决定?”
许敏摇头,把沈牧的心意告诉了她。
林嬷嬷叹息道,“二爷是个有情有义的,不肯留你在这,恐怕你受沈太太的搓摩,可难道就这么着了?二爷这辈子就飞不出去了,将来继承了家业又能怎样,还不得是在嫡母眼前儿。”
“眼下能有什么法子呀,老爷虽然看重他,却一味只能由自己来安排二爷,再不听他儿子的心意的。”
林嬷嬷眨眨眼,凑近些道,“奶奶想不想帮二爷?我倒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许敏现在也知道这老嬷嬷见多识广了,心里活分了一下,高兴地道,“好妈妈,快教我,是什么法子?”
林嬷嬷见四下无人,清了清嗓子道,“为今之计,只能让二爷走春闱这一条路了。想要今后顺顺当当的离开这府里,且自己能在外头立的住,便是让二爷十日后去下场。”
许敏叹了口气,”这当然是好,可是妈妈不知道二爷被老爷禁足了么?哪儿出得去啊,尤其是春闱那几日,老爷还不防贼似的防范二爷才怪呢。”
“不然,我看二爷若能假意顺着老爷的安排,老爷一高兴解了禁足也未可知。况且,就是不让出门,也有必须出门的办法儿不是。只是这里头却需要一个保人。”
“保人?”许敏不解的问。
“正是呢。我看奶奶娘家的人就是合适的保人。这沈老爷的五十整寿就是下月初五,按说这儿子出门给老子置办些生辰礼也是天经地义的,且儿子都这么大了。只是他若单独出去,老爷必然怀疑,不如奶奶写封信去给老太太,只说定国公生辰一事,请娘家哥哥也帮忙置办一份礼物,老太太是明白人,知道府里还是要走定国公这个门路的,自然会安排。到时候只让奶奶娘家兄弟,也不拘哪个人了,上门拜个帖子,说是请二爷一道出门,有这个保人出面了,老爷也不好一直不放人,且心里头高兴,说不准的就允了。”
许敏听着觉得倒也有理,不放心地问,”使得么?若半路上跑了去春闱,我那哥哥不放怎么好?”
林嬷嬷哈哈一笑,道,“奶奶的哥哥们,奶奶倒不清楚么?要都是明白人,也不用老太太那么发愁了,所以我说不拘哪个,只管多给他些好处,或者银子,或者女人,要是奶奶那位三哥啊,就送他两个极好的男孩子,到时候他早把二爷撇到不知道哪儿去了—没有不成的事。至于这事终究成不成,不过是看天安排吧,反正这会子也没别的办法儿,咱们就死马当活马医呗。”
许敏被她说的活动了,心里一阵高兴,若真能成功,也算自己为沈牧做了点什么。
许敏依言写信给许太君,告诉她许家不妨捉住这个机会讨好沈老爷,当然最好是请沈牧一起,他最了解老爷的喜好—听闻沈老爷喜欢寿山石等名贵石材,许敏想着,要说就说个远点的去处,多给沈牧争取点时间才好。
许太君确实行动迅速,晚间时候,便使了婆子过来告诉许敏已安排下了许家老三陪着去采办,只等次日便到沈府下帖子请沈牧。老太太真是上道!可惜啊,一把年纪了,始终还要为那些不成器的子孙后代操心。
次日上午许敏估摸那帖子也到沈府,心中有几分激动,去书房寻沈牧的时候,他刚好从外书房沈老爷处回来。看见她,旋即展露了一个清浅却格外温煦的笑。
许敏看他有几分不同往日的意气风发,心下高兴。故意问道,“今儿这么高兴,有喜事不成?”
沈牧一壁整理书案上的书籍文稿,一壁拿含笑打量她,道,“算是吧,昨儿我同老爷说了尊他的意思捐三等侍卫的事,老爷本就高兴说许我出门,今儿一早便又叫我过去,说派我去扬州府一趟,采办些东西预备生辰时候用。定了三日后启程。”
这便成了,许敏觉得心里乐开了花似的,她假意撅嘴道,“怎么跑那么远,要去很久么?”
沈牧点点头,笑道,“约莫半个月吧。你,没什么嘱咐我的?”
许敏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会说让他溜出去考试,倒像是自己事先早就想好的,邀功似的,他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会把握这个机会。她沉吟了会,只说叫丫头们给他收拾行装去。
沈牧看着她出神地样子,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脸上又起了片红晕,看着那般可爱,她明明有话想对自己说却还装样子。他不待许敏转身,便轻轻拉住了她衣袖,“你没话跟我说,我可有事问你。”
他接着道,“我便好奇,你娘家府上说邀我去趟扬州府,名义上说是为了给许太君寿诞备些上好的苏绣,其实却是为下月老爷生辰准备贺礼,老爷心里高兴才允了的。只不知道,怎么许家老三倒突然下了帖子请我,往日里我跟他虽也照面,究竟不怎么熟的。”
看他略带挪喻的眼神,许敏想再逗逗他,笑道,“我却不知,你们这些公子哥的勾当我哪里晓得。”
他侧着头,笑意更深,道,“这事与你无关?不是你安排下的?”
许敏低头含笑,还是让他猜到了,“我看你在家闷的久了,想找个法子让你出门溜溜,再者还能讨老爷喜欢,增进你们父子感情,这样好不好?”
他缓缓摇头,低头含笑道,“就只这个?再没旁的意思?”
许敏一愣,原来他都知道的,还问那么明白做什么,略微愣神的功夫,他已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多谢你。这样替我操心。”
声音恳切真挚。
“你也是那么想的?太好了,不用我说出来!这个办法可行?你可能甩得开我三哥”
他点头,笑容轻松,“不必担心,你已替我安排好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许敏觉得和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话不用说全一点就透。她轻轻捏了捏沈牧的手,”你这一去,可要蟾宫折桂了,我先提前给你道个贺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