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沈牧的神情渐渐恢复正常。
沈牧轻轻的挣脱了她的手,抬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沈老爷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他心里难过,亦知道无论如何父亲都不愿意原谅自己了,他正了正身子,对着父亲重重的磕下头去,每一下都好像用尽了他的力气,以至于抬起头时,额头已经红了一片。他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可还是颤抖的说道,“事已至此,儿子再难回头。请父亲保重身体,勿以为念。”
回去的车上,许敏不敢让沈牧靠着后面怕碰了他的伤,只把他轻轻的揽在怀里,却尽量不贴着他的背。而沈牧只闭着眼睛,一路上一言不发。
回到房里,他依然不说话,只默默的坐在床边,眼睛看着地,目光里有看不出内容的空洞。许敏知道他极度伤心,却还是在极力忍耐,他必须有个发泄的途径。
“哭出来吧,会舒服很多,我陪着你。”她尽力的安慰着。
沈牧没有反应,坐了良久,终于抬起了眼睛,看着许敏,眼中除了哀伤还有深深的无助,他慢慢的向许敏伸出手去,低低地说着,“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许敏抓住他的手,走过去。他把头贴在了许敏的腰际,开始只是贴着,后来便埋了进去,许敏伸出手搂住了他。
两个人静静的,一坐一站。屋子里很安静。过了一小会,许敏听到了沈牧低低的饮泣声,他的肩膀开始颤抖,她知道他还在克制。她温柔的拂着他的头发,希望他能够放轻松。又过了一会,他的肩膀抖的更厉害了,许敏感受到他身体的起伏,他终于没有再忍着,泪水决堤一般的汹涌而出,她默默的听着他哭泣的声音。
从那以后,沈牧除了上朝的时候,再没见过他父亲。一晃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沈牧依旧非常的忙。许敏渐渐的发觉了他的变化,他越发的瘦了,但却不是从前生病之后的清瘦,而是变的有些阴郁的瘦,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比以前更精干了,因为瘦,脸上的棱角都比以前更清晰,也更硬,眼神也不再是一味的温和润泽,有的时候会闪现出一丝凌厉和冷峻。
皇帝让世家大族纳捐的事情一直都在推动着,可每往前推一点就会继续受挫一点,毕竟近百年的时光下来,世家大族的势力在朝中,在后宫,都是盘根错节,是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些世家大族目前最恨的就是沈牧,他们仍然致力于要找出他的把柄将他一举扳倒。可是沈牧现在已经无所畏惧了,几乎没有什么对于他自身的攻击能够让他动容,何况还有皇帝愿意在这类事情上偏袒他。
可人总有自己的软肋,总会被人找到破绽。于是最先发难的就是金陵易安侯张家,易安侯上书皇帝,称沈牧之妻不尊定国公夫人,对沈夫人不恭顺,不亲自侍奉,不能生育且拒不接纳父母长辈所赐之滕妾。
随即嘉定侯亦上书,说许敏当年为了不与沈牧成婚而在定亲之后绝食求死,所以嫁入定国公府之后便心存怨恨,对沈牧实施报复,拒绝生育并坚拒沈牧纳妾,如此恶毒之妇人实在有违妇德,所以上书要求其出宗,请圣上为沈牧,为许家给予公断。
很快,这些话就像风一般的便传遍了整个京都的贵族圈子,及至最后已是市井巷闻的定国公府秘辛。
圣上最信赖的御史沈大人原来畏妻如虎,他娶的侯府小姐是个妒妇不说,还是个不能生养的女人,自己不能生孩子还霸拦着沈大人不许接近其他女人,这不是亘古第一毒妇么,这样的女人还不快点休回家去呢。甚至还有人说,休了她都算便宜的,她这分明是让定国公绝后,要亡了沈氏一脉,此等恶毒不孝之人合该凌迟了才算完。
许敏每日坐在房中,都能零零散散的听见那些要将她杀了一千遍才解恨的言语,只觉得在这融融盛夏里,四肢百骸都是冰凉的。尽管她从未和沈牧提及,也知道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好好安慰自己,让自己不要担心这些。但许敏还是害怕了,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一个女人不能生育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很清楚,何况还与圣上的新宠沈大人有关联,这样不般配的婚姻……。可她却不能为自己辩护,一句也不能,因为真相是沈牧不能承受的,是对他来说最大的伤害。
终于有一日,沈牧下朝归家时,在门口下了车,许敏照例听见声音出来迎接他。
沈牧每当看见许敏的时候,才会觉得人世间的美好是那么的真切,他会瞬时的忘记朝中所发生的一切,会不由自主的对着许敏微笑,那不是一般意义的微笑,而是眼睛里也有着笑意的,最真诚的微笑。
许敏也会在看到沈牧的那一刻觉得温暖而真实,她现在再清楚不过了,这个男人就算自己深陷绝境的时候也会要记着保护她,尽一切可能地护她周全。她平生,或者说两辈子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那么实在的安全感。
沈牧拉着她的手,临安关上了大门。就在大门关上的一瞬间,他们都听到了院子外头一群小孩嬉笑的声音,“沈大人的老婆是母夜叉,沈大人因为她没有娃娃,沈大人好可怜,沈大人还不休了她。”稚子的声音高吭清脆,一群孩子一起喊出来的时候又是那般的响亮,无法回避。
沈牧的眼神刹时变得凌厉起来。许敏轻拉着他的衣袖,示意他回房去。他一把拉住许敏,惊讶的问道,“这些话你听过是不是?他们,是否经常这样说给你听?”
许敏转过身,看着沈牧不复往日平静的面容,低声道,“也不是经常,我也是前阵子偶尔听到的,没什么,你不用生气。”
沈牧面露惊惧之色,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起的?我,我竟然一点,一点都不知道。”
“何必在意呢,我知道,你应该已经为我挡了许多了吧,反正也影响不到我什么,我们回去吧。”她说的那么温柔,心里头也是软软的,因为她想到了沈牧为她做过的那些事,还有她不知道的那些事,她也能想象,而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连舌头根儿都是甜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成全
许敏天真的以为那些坊间流言不会影响到她,可是她很快就知道,在这个封建社会里,这样的传闻足以杀死一个女人。
该来的总归还是会来。
这日晌午时分,宫里头就来了传旨的公公,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沈牧妻,三品淑人许氏入宫面圣。
她忽然间明白了,这是她自己要去面对的一仗,沈牧不能再护着他了,而她能做的就是不再连累他。
许敏自宫门处下了轿,随内监一路沿御花园行至宣政殿,一路佳木葱茏,殿堂巍峨,她却全无欣赏的心情,她甚至有一刻在默默的想,也许她在这里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也许过了今天,她再醒来就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许敏浑浑噩噩的迈进殿中,想象着沈牧日常站在御前阶下的样子,她心里一酸,却只能朝那上头坐着的皇帝木然的拜倒,等待着他一番质询之后判定自己的命运。
皇帝上次在淑妃处对许敏只不过匆匆一瞥,今天第一次打量她,见她生的甚为端庄美貌,堪堪正配沈牧的风姿,却也不禁心里替她惋惜,可是他总要给那些世家大族一个交代,他暂时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撼动沈牧,但是沈牧的妻子则是这场博弈里必须要被牺牲的对象。皇帝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许氏,朕听闻你出自嘉定侯府,于一年多前嫁与右佥都御史沈牧为妻,婚后隐瞒不能生育之实,且骄横善妒,不准沈牧纳妾,多次忤逆定国公夫妇,使定国公府子孙福柞不得绵延,是为不孝不悌之至,你可有何辩解么?”
许敏看着那地上的汉白玉砖石,依稀有些惨白的质感,和她此时惨淡的人生倒有几分相配。她听着自己的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圣上所说,具都属实,臣妇无可辩驳。”
皇帝不意她如此痛快的承认,倒省却了好多口舌,甚至本来准备好的一番劝她为了成全沈牧而自我牺牲的说辞都用不上了,遂愣了一下,道,“你倒不是那巧舌如簧的妇人,既然你都承认,朕念及你身后的嘉定侯府,给你留几分面子,便不降旨意了。你自请下堂去吧。”
这便定了她的命运了么?许敏微微苦笑,心中毫无惧怕的感觉了,抬眼看皇帝,道,“臣妇尊旨。但想请问圣上,为何不让御史沈牧直接休弃臣妇呢?岂不更容易?”
皇帝略微迟疑,道,“你犯下此等七出罪责,原本就该你自请下堂,何用沈牧多此一举。”
许敏正想问他沈牧是何态度,只听外头内监传道,右佥都御史沈牧请旨求见陛下。
许敏心中一紧,一股酸楚之意浓浓的涌上来,那酸中却还带着几丝甜意,皆因她听到了沈牧的名字,好像即便以后看不到这个人了,光是听着他的名字,心里也会微微的发甜。
殿门开了,沈牧的身影出现在她身旁,他的朝服还未换去的,想是刚回到家,听到她被宣进宫便急着奔过来了吧,许敏觉得光是想着这些她已经很快活了。
沈牧在她旁边跪倒,她听见他温和平润的声音里带着点焦急,“臣听闻圣上召见臣妻,便匆忙赶来了,请圣上恕罪。”
那皇帝对沈牧可真客气,只叫他快些起身呢,许敏心里又一阵高兴,他现在是皇帝很喜欢很仰仗的人了。
皇帝好像说些许氏适才已对自己的忤逆之事不讳言的承认了,所以他已经判定要她自请离开沈牧,皇帝还问沈牧对此评定满不满意,好像很是得意他给沈牧出了口恶气似的。
沈牧虽然站起来了,却还是挨着她很近,他好似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波动,道,“多谢圣上对臣的关怀,但臣妻许氏并无忤逆之事,更无犯七出任何一条,臣不能休弃她。”
皇帝很诧异,他大概觉得沈牧已经被这许氏管成畏妻症了,又或者惊诧于沈牧竟然看不透他的苦心,他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保全他!遂道,“适才许氏已通通承认了,尤其是隐瞒不能生育之事,你又何必替她遮掩。你沈家本已经子嗣上艰难了,难道还为这个妇人弄得沈家人才更凋敝不成?”
沈牧深深的吸气,道,“沈家确实子嗣艰难,可这与许氏确无半点关系,请圣上相信臣所言。“
皇帝更为纳罕,道,“许氏身为冢妇,既已经无法生育,却又不准你纳妾,这分明就是致使沈家子嗣凋敝的根源,怎么沈卿倒说不是因为她,想来是素日被她骄横之言所恐吓,你且不必担忧,朕定会你,为沈家做主。许氏可退下了,即刻回府后,依旨意行事吧。”
许敏微微地笑了,默默的对着皇帝拜了拜,便要起身。却听沈牧扬声道,“圣上容禀,许氏不能生育确乃谣言,阻拦臣纳妾更是子虚乌有,是臣不愿纳妾,每每拒绝家中嫡母安排,所以才有不实之传言。圣上对臣所言必定怀疑,但此事唯有臣说的才是实情,皆因不能生育的,正是臣本人,绝不是许氏。”
许敏刚刚站起,却听的他这样说,一时双腿发软,浑身无力。只听沈牧继续道,“臣知道圣上怀疑,会请太医为臣诊断,可即便太医诊断出身体康健,也不能使臣有生育的能力,臣患的是心病,乃药石罔极之症。”
他在说什么呀?许敏茫然的听着他的话,那皇帝也听的呆了,大约也被沈牧搞得很糊涂,他一叠声的质问沈牧究竟什么意思,患的是什么心病,到最后他急躁的威胁沈牧,这样维护一个犯七出的妇人,诓骗君主,是要被治欺君的。
许敏觉得不能再让他这样说下去了,她准备给皇帝行个礼就快速离去,眼风却瞥见沈牧向她投来的焦急中带着企盼的目光。沈牧对她一瞥之下,知道她此时已经接近绝望,看着她的眼神,此时沈牧的心恍若被钝器一点点的割开一般。他垂下头,微微的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他们一起的那些画面,一帧一帧的那么清晰,他咬咬牙,深吸了口气,再度抬头时,眼神里已满是坚定。
“臣绝非欺君。臣所言之心病,乃是臣不能与人同房,是以直到今日,臣与许氏尚未圆房。臣不能行此人伦,是因为臣自幼受人凌虐,身体残败不堪,故,臣不能有勇气面对,亦不敢在许氏面前展露,所以……所以……”他说到最后,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许敏看见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又在发抖。
可皇帝似乎还很不足,他依然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而且对于沈牧所说的凌虐十分迷惑,他一再的询问定国公府邸谁敢这样加害年幼的小主人。可沈牧却并没说,他还是心存顾忌么还是他曾说过的,并不想把沈太太的事公开出来,他已不再恨她,虽然他并不会原谅她。
皇帝见沈牧不说,更加不信,这样离谱的解释,一个国公府长大的孩子,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情而没人知道,他几乎有点愤怒的斥责沈牧不要在此维护许氏了,否则他便要治沈牧的罪。
许敏听到治罪,终于警醒了过来,她看了一眼沈牧,他看上去已经面色苍白容颜惨淡了,不能再让他这样回忆下去了,万一他等下控制不住,这是御前失仪啊,他的前程才刚刚开始。许敏再度拜倒,叩谢圣上,亦对沈牧道,”多谢沈大人出言维护妾身,妾身感激涕零。但沈大人亦不必为妾身兜揽责任,更不必推说是自己之故。沈大人身体确实康健,圣上随时可派太医为其诊断,便可知他适才所说皆是托词。妾身感激沈大人婚后照拂,惟愿沈大人从今往后吉乐安康,福柞绵长。”说罢,盈盈拜倒,之后起身,扭头走向殿门。
一只胳膊被沈牧一把拉住,他贴近她,低声问道,”你,你就这么不信我么?”她摇头,这不是信与不信,而是时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何况难道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的伤痕,他的疾病,他的童年!他好容易挣得的今天,那样意气风发,那样自由自在,可以过上他真正想过的日子。许敏努力的想要挣脱,却被他死死抓着。
他湖水般的眼睛里满溢着水气,还有一点点绝望,一点点气愤,他良久的瞪着许敏,从来没有那样长时间的瞪过她,终于他放了手,却瞬间跪倒,决绝地对皇帝说道,“臣愿意证明,所言属实。恳请圣上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