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道,“宇清,玉宇清澄那两个字。”
“好字!那我以后便叫你宇清,我也有个字,却是我自己取得,父母原也未给我们姊妹取字,你可要听?”
沈牧点点头,许敏心想,幸亏这是个平行世界,没有晚明时代那些人,所以还可以拿这个名字来骗骗人,于是道,“如是,取得是,”她忽然想让他猜猜看,”不如你猜猜取自何意?”
沈牧眯起眼睛想了一阵,抬眼笑道,“可是取自金刚经”见许敏摇头,又想了一下,道,“那便是出自稼轩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许敏心想,这古人学问毕竟是好,果然难不倒他,便微笑点头。“不过叫着玩的,也当不得真,你若不嫌弃粗鄙,以后就唤我如是亦可。”
沈牧如何会觉得粗鄙,只觉得眼前这女子一颦一笑皆是亲切可爱,连这小字都取得新颖别致,当真让他心里惊喜不已。可他终究没喜欢的过头了,他知道这不过是这姑娘尚未看到他本来的面貌,心存幻想,才肯这般温柔的对他,何况,他亦听闻,许敏在家时曾因为和他的婚约几欲求死。
沈牧的心思,许敏全然不知,她只觉得眼前这人温和可亲,待人极有礼貌,是个君子模样,果然如此,那岂不是可以先从朋友做起?于是便欢快道,“宇清,如是,打今儿起我们便算认识了。可终究还是不熟,宇清可愿意介绍一下自己,让我了解呢?”
沈牧此时内心却是苦笑,许敏真的想要了解自己么,恐怕了解了之后便是恐惧,恐惧之后便是厌弃,最终也会同其他人一样对自己不是可怜,便是躲得远远的。可是,该如何回答她呢?
“我姓沈,单名一个牧字,这些你都知道的,”他顿了下,无奈的笑了笑,缓缓地说,”我也不晓得你了解多少,我是府里的庶子,虽然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但也依然是庶子。我的姨娘,已经过世很久了,我是父亲在外面生的孩子,三岁之前养在府外。后来因为姨娘去了,才被接回府里。太太,并不喜欢我。父亲也对我可有可无。我身子确实不大好,可一时也不至于怎样。大约,也就是这些了,你若想到什么,尽可以问我。”
许敏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是啊,才十八岁,这个年纪其实也只是青年而已,若是在现代不过刚刚大一,但是他眼神里的哀伤,语气里虽然平和但透出的无奈,都让她觉得这不是个有着青春快乐的男子,而是尝尽了世间不平,无法感受父母亲情的孤独的男孩子。她此时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尽可能的安慰他,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许敏还是伸过手,握住了沈牧的手,他的手比她的还凉,她紧紧的握着,用温柔的语气道,“也没什么可问的,以后我们了解彼此的时间还很多。你累了一天了,怪辛苦的,我们早点安置吧。”
许敏感觉到被她握住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他把手抽出了出来,低声道,“你困了便先睡吧,我在外头读会书再睡。”
沈牧这是在逃避她么?许敏知道,如果真像传闻那样,这个夜晚注定会是尴尬的,可她在看到沈牧那双充满善意的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觉得无论今夜如何度过,她都不会任何瞧他不起的感觉了。
许敏起身,整理衣物,卸妆,待得都停当了,却见他还在床边坐着,便试着鼓励他,“今儿就别读书了,且陪我一起睡吧,我们,安静的躺着说会话,一会我就睡着的。只是听临芷说过,我有咬牙的毛病,一会你听见了可别笑话我啊。”
沈牧笑了笑,看着许敏殷殷看向他的眼神,他点头,终于起身,开始换衣裳。许敏也走过来,帮他卸了外衣,束发的冠子,他并没有推辞。俩人收拾妥当便安置了下来。
许敏是真的困了,虽然还想再同他聊会,却禁不住眼皮越来越沉,一会功夫便自睡去了。只是在睡前,她忽然想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待要问沈牧,却又不好意思。只是她不知道,沈牧也在想这个问题,在她沉沉睡去之后,他又看了她良久,终于还是轻轻的起身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妇
许敏是被临芷叫醒的,她睡得太沉,以至于醒来看到房间陌生的摆设才记起来,自己昨日嫁人了,今天一早该是她拜见公婆,阖府上下相见的日子。
沈牧进来的时候,临芷正将将梳好她的新妇发髻,插上最后一支翠玉珠钗,揽镜自照,却是好容颜好气色。镜子里映出沈牧的样子,一袭湖水蓝的长衫,家常那般束发,并不系丝绦,比昨日的大红喜服更衬他清素干净的脸。
临芷给沈牧请了安,便退出去了。许敏想到了昨晚睡前的忧虑,今日不得不面对,便索性狠下心来,拿了梳妆台上一枚簪子,走到床前。那绫子就在眼前,雪色苍白的,好像人生一般惨淡,她咬咬牙,举起簪子就往腕子上扎去。
拿着簪子的手被抓住了,她不解的看向沈牧。沈牧平静的对她摇头,“不必如此。”
“宇清什么意思?难道是不用我来?”她瞪着他,倘若他肯流血,而不用她来流,她会很感激。
“府里上下都知道的,不用瞒着。刻意了,反倒让人生疑。”他从容的拿掉她手里的簪子,放回到原处。
许敏错愕,这个秘密足以公开到这种程度,他又毫不避讳的说出来。如果说昨晚,许敏自以为表现的让他欣慰,也是他们之间的小默契的话,那么今早他这一句话就让她明白自己自作多情了,他原本坦荡,根本不需要她来替他遮掩。
那么她呢?也能如此坦荡么?面对阖府上下都知情的目光,虽然原因不在她。
沈牧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走到她面前,想要握起她垂着的手,终究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只好半垂着眼睛,歉意道,“委屈你了,是我的不是,我会尽力弥补,在其他方面。”
这话许敏只是听着,并没有回答。
沈府的正厅叫做明禧堂,他们到时,一屋子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沈家的族长是当今的定国公沈黛,年逾五十,因为是从军功上起家的,自然注重武功,所以一望而知依然身强体健,且声若洪钟,面似重枣,以许敏的医学常识判断,此人多半比较容易罹患高血压。沈夫人张氏出身金陵武威侯府,却半点没有江南人的秀气娇弱,面相饱满大气,天庭尤其方正,两道细弯弯的眉毛高高挑起,分外的凌厉。
许敏按规矩一一拜见了父母,奉了茶。沈氏夫妇自然没有为难她,沈夫人的见面礼也给的颇足,是一套水头顶好的翡翠头面。
“牧儿媳妇,来见见你程大哥哥和大嫂子。”沈太太指着东首坐着的一对年轻夫妇道。那夫妇便是府中掌事的沈程夫妇。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的样子,却都是一副好相貌。尤其那沈程,眉眼如画,神采飞扬,俊俏飘逸,让人眼前一亮,再看那也出自金陵张氏的程大奶奶—闺名唤作张盼云,和她姑母沈太太一样大方端庄却比之美貌太多,俊眉修目,身量婀娜,只眉宇间透着股子和身份不大相宜的精明劲。
那张盼云和许敏互相见了礼,便拉住许敏的手,从头到脚的打量开去,“弟妹竟似个仙人下凡般的模样,我成日家只说嘴已是这府里的美人了,这回弟妹来了,大伙一见,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呢,往这这么一站那,和我就好比那鲜亮的水葱和一把烧糊了的卷子似的,看来往日里真真是我活打了嘴了。”说得众人都乐了,那沈太太抿着嘴笑,只用手指着张盼云笑得说不出话。
许敏被她拉着也抽不出手来,便索性另一只手伸出来握着张盼云,道:“大嫂子好诙谐,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个比方,大嫂子哪里是烧糊的卷子,依我说,倒像那上好的白玉琼脂豆腐,在大嫂子身边我不过就是那点缀的小葱罢了。”张盼云人生的俏丽,尤其一身雪白娇嫩的肌肤更是她引以为傲的,听许敏这样夸她,自然心里头格外高兴。
沈太太也含笑点头,似乎对许敏的机巧很是满意。张盼云笑了会子,又拉着许敏道,“弟妹来见见咱们家的姑娘们吧。”
第一个是坐在西首第二个位置的,沈家的二姑娘沈引之………正是沈太太嫡出的,连上沈淑妃,沈太太原只生了这两个女孩。许敏见那沈引之容貌颇肖其母亲,容长的脸蛋,眉眼干净俏丽,额角宽阔像是个有福气的人,只神情上多了几分倨傲,想是嫡女的缘故。许敏与她见礼之时,她脸上亦有几分不屑之态。
第二个乃是三姑娘沈盼之,名字里和张盼云相类,亦有一个盼字,想来生她之时也是父母期盼已久的,她乃是沈太太陪房丫头金姨娘所出,因为生母的缘故,也颇得沈太太照拂。沈盼之容色恬淡,略有些出尘飘逸之意。
最后一个是四姑娘沈灵之,是沈老爷良妾魏姨娘所生。却是个绝色的,偏又继承了沈家端庄大气的气质,出落的最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见过众人,沈太太道,“你大嫂子现管着府里的大小事情并官中开支,以后你缺少了什么,只管问她要就是了。”
许敏忙站起来应了。却听许久不开口的沈老爷道,“牧儿媳妇今后也多学些料理家务事宜,也好帮衬着程儿媳妇,日后一起管理家务才是。”
一席话说完,众人都不作声,许敏偷眼看沈太太,只见她有一丝凌厉的怒意,但转瞬便掩盖下去,恢复如常神色,点头道,“是该帮衬着才好,你才来,有些事情还需慢慢适应,也不急在一时。倒是先料理牧儿房里的事务吧,且最为重要的是看顾好牧儿的身子,须得好好调理才是。”
看来这沈老爷和沈太太夫妇并不和谐,沈老爷半天不说一句话,却说了一句拆台的,偏让她学着管家,这不是让沈太太姑侄俩对她更生嫌隙么?许敏有点摸不透这位公公是神助攻呢还是猪队友。
沈引之此时娇笑了一声,道,“二哥哥真好福气,娶了个天仙似的嫂嫂,看样子也是百灵百俐的,管家的事情自然不在话下。就不知,”她脸上生出略带恶意的笑,”二哥哥的身子能不能就此康健起来呢。”
沈太太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你二哥哥还年轻,身子慢慢调养自然啊是会好的。”
沈引之眼睛一转,用帕子捂了嘴笑道,“太太不知,我昨儿见新嫂子进门,那八十抬的嫁妆好生气派,因想着,嘉定侯府果然是世代勋贵的,嫁个二女儿给二哥哥都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当年嫁大女儿的时候是怎生排场呢。所以,我才说二哥哥好福气呀。”
嘉定候府的大姑娘—许放是许太太嫡长女,当年嫁去了义安公家做长媳,自然是十里红妆的规格。沈引之现在这样讲出来,是在奚落许敏不过是庶女,且嫁的也不过是个庶子。许敏微微转头看旁边的沈牧,他微垂着眼睛,半抿了嘴唇,平静的好像颇为习惯这种奚落。
沈太太嗔着沈引之道,“姑娘家家的,说什么话,倒不害臊。”语气却充满爱恋,毫无斥责之意。
许敏心中觉得不平,沈太太一系看来还算给自己面子,但言语间对沈牧已是极尽刁难欺侮,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不给他面子,可见往日里沈牧在沈家是个什么光景了。她待要反唇相讥几句,却收到沈牧投来的目光,那湖水一般幽深宁静的眸子里有浓浓的歉意,有明显的无奈,还有对她的恳求………好像在恳求她不要多说,不要和她们起争执。许敏的心颤抖了一下,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想要说的话。
众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沈太太便发话打发他们夫妻回去。许敏知道接下来是沈牧房里的丫头婆子小厮们拜见她的时候,许敏虽然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奈何丫头婆子跟着一堆,也只好忍住了,俩人相顾无言,一路安静的走回沈牧所居的涵碧山房。
回到房中,丫头们已经摆好了早饭。许敏日常都是临芷清芬两个伺候茶水饭食,见沈牧却并无伺候的丫头,因问他,他不在意的笑道,“我不大用人伺候,往常都是她们一处吃饭,我自己吃饭,何必还让她们在旁边立规矩呢。”
清芬一边布菜,一边笑道,“二爷真好脾性,不过倒显得二奶奶待我们不够好了。”
许敏伸手捏她的脸,笑道,“狭促妮子,这么快就倒戈向你二爷了,罢了,以后也免了你伺候我的规矩,可好?”
清芬连连笑道不敢。许敏此时观察沈牧,见他脸上也有明显的笑意,比在明禧堂时要放松许多。
饭毕,宋嬷嬷等一干人已经候在往外头了。沈牧起身道,“你且先见他们吧,有事可去书房找我。”
许敏诧异,道,“怎么二爷不同我一起?也不见见我带来的人么?”
沈牧微笑道,“不急一时,以后再见也不迟。”便起身离去了。
一时宋嬷嬷领着涵碧山房众人拜见许敏。沈牧房中人口甚为简单,宋嬷嬷自然是个掌事的,之后还有四个大丫头—澜屏,瑰画,锦书,素简。都颇有颜色,举止却安分规矩,此外还有四个粗使的小丫头,并四个小厮。许敏因问那四个小厮名字,只见其中一个生的秀气伶俐的回道,“奴才叫临安。”又指着另外三个分别叫华亭,新安,太仓。
这四个名字都分别取自地名,很少有人把小厮的名字唤作地名的,许敏好奇问是谁取得,那临安回道,“都是二爷给奴才们起的,奴才们之前也不懂什么意思,因问二爷,二爷才说都是些地方的名字,好像都是二爷想去的。奶奶问起还有个笑话呢,一次老爷听见我们几个的名字,也说起的这么怪,叫换呢,后来二爷回说不过是向往那些地方去走走,随便起的,老爷听了才没说什么。想是老爷也体恤二爷在家久了的缘故。”
话音刚落,宋嬷嬷斥道,“小猴崽子,混编排二爷什么,没得倒让二奶奶以为爷是满心思到处乱跑的人呢。”
许敏倒不以为然,这宋嬷嬷总是一副不阴不阳看不出心思的表情,看来倒是不想让沈牧离开家。只是年轻人向往外头的世界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可惜,沈牧大约总是以身体不好的缘故被拘在家里。可是依许敏看,外表也实在看不出沈牧身体哪里不好了。
众人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