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走去。
张盼云刚听完管事婆子们回话,料理了一应事务,歪在床上拿了颗龙眼大的琉璃球逗她养的波斯猫玩。外头丫头一叠声的道二奶奶来了,她便慢悠悠的坐起来,等着丫头们打帘子。
许敏进来的时候,只见张盼云满脸堆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道,“我正要去找弟妹说话呢,可巧你倒先来了,快把那新下的六安茶拿给二奶奶。”
许敏打量张盼云的屋子,见格局虽不大,里面摆设却精巧,光那一人多高的西洋座钟便显出气派,相比之下,沈牧的屋子倒简素多了。“本就该我来看大嫂子,哪里能劳动嫂子去看我呀,况且嫂子是大忙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大哥哥出去了?”
“老爷使他往瓜州去办差了,后日才回来呢。他本来也是在家呆不住,不像牧兄弟。”张盼云笼了笼袖子,许敏闻见她袖管里散发着沉水香的味道,那原是极珍贵的香料。张盼云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我恍惚听见,前儿老爷把牧兄弟禁足了?究竟又为什么事呢?”
许敏知道她明知故问,便笑道,“还不是给他捐官的事,你兄弟大约又牛心犯了,不知怎么偏要顶撞老爷。我瞧他也是不知好歹惯了。哪像大哥哥,让老爷太太省心。”
张盼云娇滴滴得嗤笑道,“他拿什么比牧兄弟,学问又不好,骑射又不精,模样也不如牧兄弟得人意,就更别提这出身了。不过是替老爷太太多跑腿,好歹养他一场,多进点孝心罢了。连我都算上,不过是替牧兄弟暂时管着这家,我一个人顾了前头忘了后头的,管得是乱七八糟,好在太太肯体谅,也是我的造化。我早就盼着你赶紧过来呢,也好卸了我的担子,让我少一天提心吊胆的呢。”
许敏笑着抿了口茶,这六安瓜片的香气浓郁,“嫂子这是托赖耍滑呢,我可不敢接。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却还知道。再者,我哪有这功夫呢,倒是一心一意的服侍好二爷,将养调理他身子是正经呢。”
张盼云放下手里的玉如意,把身子贴近许敏些,道,“牧兄弟这身子竟还没好些?你都来了,我原以为他可就好了呢。究竟怎么着呢?”
许敏闻言,心念一动,叹了口气,不无忧伤的道,“哪里能好的那般快,先时在家听过,也究竟没当真。可真来了…。。”许敏压低嗓子,欲言又止的停了话。
张盼云索性拉过许敏的手,凑的更近些,道,“这里没外人,和嫂子说句实话,莫不是,还没圆房不成?”
许敏苦笑,哀哀地点了点头。张盼云默了一会,道,“这可不好,终究不成的。要说别的还好,就只这一向—子嗣上,却说不过去。实跟你说了,牧兄弟为什么到今日还没被圣上定下世子身份,一则不是太太养的,且生母出身实在是低,二则,也是最要紧的,就是在这上头了。唉,也难为二爷,年纪轻轻的,却也没见什么病症,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了。”她顿了顿,只拿眼睛瞄着许敏,忽然精光一闪,”要我说,这事怕不能强求,还得早点打算,早早的放眼在族中去挑挑,有那何意的趁小的时候赶紧抱来,将来和你也不生分—且也能早点定了牧兄弟的身份不是?”
许敏不接话,忍不住叹气,眼睛只盯着那青花底的茶杯子,半晌幽幽地道,“我哪里还求那些,什么身份啊,子嗣的,不瞒嫂子说,我可都不在意,要紧的便是能公婆跟前尽孝,妯娌之间和睦,若是侥幸将来得了一男半女,也就守着她过安乐日子罢了。”说着许敏凑到张盼云耳边,悄声道,”不瞒嫂子,我那嬷嬷是宫里头出来的,很知道些偏方灵药的,也不知道成不成,我是不懂得,说着怪不好意思,其实我又哪有这个心思啊。”
张盼云听的这话,果然接下去道,“不中用的,我的好妹妹,怎么你不知道牧兄弟压根那里没毛病么?就是不和…。。不近女人。”
许敏心里忽然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天高地广的甚为疏朗,不枉自己跑来卖傻了一阵子,果然也能套出些话来。“嫂子这话可真?我却不信,嫂子如何得知,可别骗我这个傻子。”
张盼云摸着许敏的手,她想着这傻妮子原来还蒙在鼓里,就是告诉她也无妨,这没有什么病的病最是难医,任你多高的手段也不能把个本来没病的人给治好,这子嗣上沈牧是别想了,族里分明没有能承得了爵位的孩子,只等她自己将来生一个,身份上才算般配,到时候她是未来国公爷的亲娘,这府里还不是她说了算?于是她神色再诚恳不过的道,“怎么不真,比珍珠还真!你要问我怎么知道,咱们府上什么最贵重?什么最艰难?当然是子嗣!老爷太太为这个日夜发愁。你在家时想必也听过,为了尽早开枝散叶,老爷才在你来之前就给了牧兄弟两个丫头,不怕你恼,明话说出去就是为了先得了孩子的。可哪知道,就是不成,他连碰不都不碰一下。老爷开始再三的问他,还是不行,老爷太太也曾经以为是哪里出了毛病,也悄悄地找过太医,才知道………后来老爷发狠了,说非要治他这个不近女人的毛病,就让人在饭里下了药,那回真是好生折腾他,可最终也还是没成。说起这个,我也真真服了他了。咳,后来老爷也曾担心他不喜欢女人,特特地寻了那些个清俊的小厮并小戏子摆在他面前,他正眼也不看一下,老爷才放心的。可终究还是拿他一点办法儿都没有。”
这和许敏的猜测很接近,沈牧没有生理的问题,却有心理疾病,如果想治疗他,就必须找出造成他心里阴影的原因。只是因为家族的排挤么?许敏觉得这好像不足以让一个人产生强烈的心理障碍。她这个身体的本尊不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庶出小姐,还有那么多世家大族的庶出孩子,也都在像蒲草一样坚韧的活着,何况沈牧还有一个其他庶子都不具备的先天优势,他是这个家族唯一的直系男子。
此时张盼云正在观察许敏的表情,见她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沉思,便由她去想。也许今天给她的这些秘辛已经足够了,可以供她消化阵子。如果她还不死心,想要改变沈牧,也由得她,张盼云可不相信那般坚定那般执拗的沈牧是可以为一个女人轻易改变的,毕竟那两个通房丫头也算得绝色,而沈牧那晚的决绝她虽未曾亲见,但也多少听闻了一些。有一句话,张盼云是真心的,她佩服沈牧的定力,至少这种定力在沈程身上从来没出现过。
外头传来临芷的声音,许敏回过神来。临芷略有些慌张的进来,对着张盼云行请了安,才道,“二奶奶让我好找,二爷找二奶奶有事,这便回吧。”
听沈牧找她,许敏连忙告辞出来。出得那院子,临芷才告诉她,哪里是沈牧找他,竟是让她去找沈牧呢。“跟二爷的小厮回,二爷找老爷回话说愿意捐官,但要外放的,结果吵了起来,老爷气的了不得,幸而并没打二爷也没罚他,只骂了出来,原说回来的,这会子也没回房,所以才叫二奶奶去找找,别是二爷在哪儿生气呢。”
许敏内心苦涩,外放一定是沈牧折中的法子,他真的很想逃离这里。
主仆俩一路寻过来,还是临芷眼尖,远远望见沈牧正在花园石桌旁站着,对面石凳上却坐着二姑娘沈引之。许敏觉得奇怪,见四下无人,便拉着临芷悄悄地走进些躲在一块假山石后头。
沈引之捋着垂下的发丝,斜眼看着沈牧,那眼神里满是轻蔑,道,“二哥哥就不坐么?还是觉得在我面前,没你坐的地方?”
许敏看不见沈牧的脸,见他站的笔直的,声音没有波澜道,“你使鸢尾过来找我说有事,请问有何事?”
沈引之瞥着他,脸上讥笑意味更浓,“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连个妹妹都不叫。也好,我正不想叫你哥哥呢—你也得配!”
沈牧并未答话,沈引之见他不语,冷笑道,“我听说你又忤逆老爷了,真是个不孝子。你也真想不开,阖家也就老爷一个看重你,偏生你还总顶撞他。哦,是了,你倒是想顶撞太太啊,只怕借你一万个胆子你也不敢。但你忤逆父亲,我就是看不惯。父亲是堂堂国公爷,赫赫的武将,凭你一个小妇养的,也敢顶撞他?”
许敏见沈牧的衣衫随风轻轻的晃动了一下,留心去看他袖口,好在没有上次那般抖动。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并没忤逆,老爷见我生气也是常事。只是你一个姑娘家,不必总把小妇养的这种话挂在嘴边,让人听去了不好。”
沈引之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现敢说我!我便说你是小妇养的了如何?这还是好听的,谁不知道你姨娘是个什么东西,连小妇都算不上,不过是先奸后娶,哦,连娶都没有的淫奔之流。你不过是个贱妇养下的,还妄想承袭爵位,继承家业,呸,就是给了程大哥哥也轮不上你,少痴心做梦了。”
许敏见沈牧袖子里的手已然攥成了拳头,知道这番话已经开始刺激到他。正想如何解围,沈牧却已经转过身,背对着沈引之道,“你若无事,我便先走了。”许敏看清他此时面容憔悴,颇有哀戚之色。
“我话没说完,你便不许走。你现在是不是以为得了靠山啊,岳家是嘉定侯府。实话告诉你,嘉定侯府早就不行了,还指望太太能帮衬她们呢,拿个庶女出来,不过是填你这个没人要的坑,不然满京城指望谁嫁你这个废物啊。许家也是不怕折了女儿的,要我说,什么侯府小姐,根本就是准折卖给太太的人情,你可别糊涂油蒙了心,以为谁真心愿意嫁你!废物!连个孩子都生不出的废物!”
沈牧的身子晃了晃,尤其在她说到孩子的时候,许敏已看见沈牧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她心里着急,准备冲出去,却被临芷一把拉住,只见从抄手游廊上走过来沈引之的丫头鸢尾并一个小丫头子。那鸢尾见了沈牧,匆匆问了安,一把拉过那小丫头,按在地上,道,”姑娘,这便是墨兰那个妹子,叫铃兰的,仗着她妈妈得了墨兰爹爹的宠,在府里公然敢欺负墨兰,被我们拿住了,这种敢欺侮嫡姐的奴才,该怎么罚她,请姑娘示下。”那鸢尾说的气势汹汹,但除了开场白那句姑娘,剩下每一句都是冲着沈牧说的。
沈引之朝池边的柳树望了一眼,那鸢尾会意,立刻折了根柳条在手里,踢了踢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的铃兰,拿起柳条一五一十的抽在她身上。沈引之根本不看铃兰,只饶有兴致地盯着沈牧,沈牧虽没转身,但她亦发现沈牧的身体开始微微的晃动。那铃兰开始还忍耐着低低哭泣,几下之后便撑不住放声求饶。
随着她的叫喊,沈牧的神情越发痛苦,眉头紧锁,脸上的汗沿着脖颈滚落衣襟,许敏眼见他胸口的衣衫都湿了,他实在撑不住,转过身来强自扶住那石桌,却还是站不住,终于跌坐在凳子上。
他的头越来越低,有气无力地道,“你,你,不用,这样,放,放了,她。”他说的很艰难,撑在桌子上的胳膊也剧烈的抖着。
许敏不意看到这一幕,此刻却不能再躲了。她笑着从假山后绕出,高声道,“二爷在这啊,让我好找呢。原来是兄妹俩在这儿说体己话。快跟我家去吧,还有事找你呢。二妹妹有空来我屋里坐坐。”一气呵成,说罢不由分说地和临芷扶了沈牧便走。
一路上,许敏已经察觉沈牧的情况比上次更为严重。他几乎无力支撑身体,半靠在许敏身上,搭在她身上的手臂不停的在抖,嘴唇已经白的发青。许敏知道他还是在努力的撑着,直到许敏把他带回书房,屏退其余人,关好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大户人家的阴私事
书房的门静静的闭起,隔绝了外头,世界一下安静了,只有许敏,和蜷缩的在榻上,冷汗涟涟的沈牧。
沈牧并不安静。路上他是在勉力的撑着自己,现下他再也挺不住了。许敏见他双臂抱着头,似乎头疼的让他难以忍受,双眼闭着,却紧咬着牙齿,那张好看的脸如今比上好的澄心堂宣纸还白,是为惨无人色。
房内没有盥洗的水和巾帕,许敏只好用自己的帕子沾了冷的茶水,坐在榻边上轻轻的替沈牧擦拭。可那汗下的速度比她擦的更快,不仅头上,颈上,连身上都不断的,转瞬间沈牧的白衣裳便湿透了。许敏担心他虚脱,忙去按他人中,内关穴位,刚抚上他面颊,却被他挥臂挡开了。他竟坐起来,退到榻上一隅,紧紧抱着自己,眼睛却睁开了。许敏见他眼神大异于平常,目光掠过她也放佛不认得一般。
沈牧很想安静的忍耐下去,咬紧牙不发出声音,尽量像每次一样的忍耐,最后昏昏沉沉的晕过去完事。但是不行,他耳边的声音太强烈了,尖锐的不断的一句接一句的告诉他,你是个孽子,害死自己母亲,活该有此报应,你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家……那声音邪佞尖利,一刻都不停歇,每说一句他的头都剧烈的疼痛一下。那个声音又出来提醒他,折磨他,他不想再听了,他伸出手臂想挥走耳边的声音,他摇头想要摇开那个声音,他不断的说着”走开,我不想听”想要屏退那个声音,可那个声音好像无处不在,他越是想躲开就越是从四面八方一起涌上来。
许敏站在塌边,异常冷静的看着沈牧。看他不断的在向空气挥手,仿佛要挡开什么;不断的摇头,时而猛烈,时而畏缩,仿佛想要躲开什么;听他开始低低的絮语,终于忍不住高声叫出来,他不断的重复只有一句“走开,我不听。”
沈牧,的确有病,这个病已经清晰的展现在她面前,不仅仅是做个噩梦那么简单。很明显他有幻听,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幻视,从临床上看,属于幻觉感知综合障碍,这是精神分裂的一种。
许敏表面平静,内心却在翻腾。她不知道沈牧发病时间多久了,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强烈的表现—比如躁狂或者暴力倾向。甚至不知道他是因为有遗传因素还是后天才发病的,但她知道,在现今缺少辅助药物的情况下,她很难处理这个情况。可就算她不是医生,是个普通人目睹了沈牧的情况,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也不能对这样一个病人弃之不管,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