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认为,带头煽动学子叩阙上书的主谋,应当惩戒,否则不成体统。”我淡淡地道,“皇上认为他于此事有功,但这功却是没办法敞开来说的,而臣妾始终认为,他的过大于功。”
“你好像太看好他?”皇帝微微一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抿起来,我笑着摇头,“我是不看好他,不过我欣赏他。”
“哦?这话又怎么讲?”皇帝挑了挑眉,“不看好也可以欣赏吗?为何欣赏?”
“欣赏他,自是因为他身上有值得欣赏的品质,纯朴正直,急公好义,勇任繁难,方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我微笑道,“国家需要这种平日心系天下,行政多益民众;急难挺身而出,躬自入局救急的学子。”
“既是如此,为何还不看好?”皇帝兴味盎然地追问。我抿了抿唇,真要把我的意思说出来,对这个苏彧的政治前途可能会造成一些阻滞。皇帝见我迟疑,不耐地“嗯”了一声,我只得坦言道:“凡事皆有两面,纯朴的人看待事物易简单片面,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毫不理会介于黑白之间深深浅浅的灰色,刚正不阿容易固执,不懂变通,不知转圜;急公好义者易冲动,行事可能不计后果;勇气过盛则易胆大妄为。以此次他带领学子叩阙上书为例,其过有四:挟众胁迫朝廷,围堵宫门,让朝廷威信尽失,此其一;给世人造成坏的榜样,留下无穷后患,此其二;险些将皇上改革用官制度的苦心尽毁,此其三;最重要的,他带领学子叩阙上书,将数千学子置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他带去的不是一君普通百姓,而是从全国范围内选拔出来的栋梁之才,若是皇上没有及时赶到,景王当真镇压他们,血溅御街,不仅仅是让朝廷留下恶名,遭后世责骂,更重要的是令国家平白损失这么多精英,可能几十年都无法恢复元气!”
随着我的阐述,皇帝的眼神越来越凝重,我最后一句话刚说完,他的目光更是瞬时间变得惊慑凌人,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我吞了吞口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触碰到皇帝的逆鳞,有些忐忑,朝圣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皇帝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出声。令人窒息的沉默像潮水一般淹涌过来,我紧张地吸了一口气,才听到皇帝缓缓地沉声道:“没有掌控变故的能力,没有思虑长远的眼光,依然看,这苏彧,不堪大用?”
我说这么多,可不是要毁人家的前程,我摇了摇头,笑了一下:“那些学子不可能全面了解朝廷的局势,只看到了他们目力所及之处的错失,是可以理解的。虽然行事有些失当,但如皇上所言,忠君爱国的心是没有错的,臣妾只是就这件事说说自己的浅见而已,当不能影响皇上乾纲独断。”
“浅见?你就不怕你的浅见会断送掉别人的前程。”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看似随意地道。这罪免我可担不起,我扬了扬眉,有些不悦,语气也尖锐起来:“臣妾是从国家稳定和长远发殿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的利弊,个人的前程,岂能与国家利益相提并论?若将国家比作棋盘,皇上就是下棋的人,文武百官,黎民百姓皆是您手中的棋子。朝廷需要有忠臣贤臣能臣,也同样需要奸臣佞臣愚臣,端看他们在棋盘中起什么作用。无论是白子还是黑子,于大避有损,便是好棋也得舍弃;于大局有益,便是孬棋也要保留,何况良才美玉,也要经过琢磨才能成器。皇上善棋,自然知道在什么时段把哪颗棋子摆在最恰当的地方,控制棋盘全局。”
皇帝没有出声,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似的,深深地看着我;眼里有着探究,充满多意味不明的东西,我垂下眼睑,避开他的凝视。天已经黑尽,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忐忑地望一眼殿门,想出声点吃的,又不敢破坏朝圣殿庄严肃穆的气氛。偷偷暼沉思中的皇帝一眼,他也没用晚膳啊,就一点儿不饿吗?正胡思乱想间,皇帝突然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我怔怔,竖起耳朵听听,摇摇头:“没有。”
“有。是攻城的厮杀声。”皇帝表情严肃起来。我吃了惊,景王已经攻城了么?仔细辨听,还是听到任何声音。皇帝看着我茫然的表情,轻叹道:“这声音听太熟悉了……你去打开殿门。”
我迟疑一下,见皇帝面上除严肃再无其它表情,转身退下金阶,往殿门行去。“吱呀”一声,打开沉重的大殿中门,双喜候在殿外,转身扫了殿内一眼,急忙把大殿的其它几扇侧门也通通打开。一时间,从殿内望出去,能见到朝圣殿外的白玉广庭,前方的前门正殿,再前方的宫城城楼和更前方的皇城城楼及城墙隐约的轮廓。广庭上布满森严列阵的羽林军,数十名大内侍卫立于朝圣殿大门之外,将整个大殿围成铁桶一般,备战待发。
远远,看到宫城之上灯火闪烁;隐隐的,似乎真在万光剑影和厮杀之声;血腥气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漫延出来,巍峨的朝圣殿笼罩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森森迫人。我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抱住双臂,全神贯注地凝望着阴沉的黑暗中我看不到也听不到的血腥杀戮,宫城之外,恐怕已是血流成河,横尸遍地。我全身都处于紧张的僵硬状态之中,此时京城之内,恐怕已是流兵四起。不知道家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诺儿和爷爷可还安好?忧急之下,只得不断安慰自己,家中有远兮和冥焰,还有那么多铁卫,侯府当是安全无虞。凝神分辩着皇城外面的声音,我连饥饿也忘记了,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大殿之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令我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不知道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空然,皇城城楼之上升起一片冲天的火光,杀声响彻云霄。我悚然一惊。见一名披佳战甲的羽林军统领匆匆奔上玉阶,跪到朝圣殿外:“启禀皇上,景王攻破皇城了!”
我悚然一惊。蓦地捏紧衣袖,偷偷擦掉手心的冷汗。心里犹如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转头看向金阶之上端坐于龙椅宝座上的皇帝,见他唇边浮起一抹冰冷的笑容:“王叔若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何以敢跟朕叫板?”
皇城之上火光冲天,我身在朝圣殿内,似乎也能看到熊熊大火中梁柱崩榻的景象,听到刀剑争鸣中火焰噼叭的响声。厮杀叫喊之声临近,铺天盖地般从宫城一路迫近,前门正殿紧闭的中门被撞开,潮水一般的士兵喊杀着涌入白玉广庭,面对广庭之上严阵待命的羽林军,迅速组成方阵。与刀剑出鞘的羽林军森然对峙。没有得到主帅的命令,双方都不敢妄动。就怕稍微不慎,便会伏尸五步,血溅当场。
皇帝缓缓步下金阶,行出朝圣殿,立于大殿门口,冷峻的面色仿佛带着千年寒霜,死死地望着前门大殿。一个人影从前门大殿中门之内行出,踏上白玉广庭,突然放缓了脚步,背着双手,仿若在郊外漫游一般,闲庭信步地走到严阵以待的羽林军前方,望向殿门洞开的朝圣殿,我定睛一定,那人身着王袍王冠,正是一身朝服的景王。
景王满意地环顾四周,蓦地纵声大笑道:“原以为羽林军不堪一击,不想倒也撑得够久了,皇侄的兵马比本王想象中厉害得多,哈哈哈……”
他张狂的笑声在这气氛压抑的广庭传得格外悠远,也显得格外刺耳,羽林军被他的讽刺话激得色变,纷纷拿起了手中的兵器,四下剑拔弩张,只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冲上前去,叫这白玉广庭即刻变成血海。
“王叔的亲兵也不差。”皇帝看着景王张狂的笑容,却也不动怒,镇定自若地微嘲道,“王叔,这么晚率亲兵攻入宫城,莫不是想谋朝篡位?”
景王扬声大笑:“皇侄误会了,皇侄重病缠身,药石无灵,天下皆知。本王率部而来,是想为皇上举丧。“
皇帝看着他,唇角挑起冰冷的弧度:“王叔好大的口气,不知王叔凭什么这么笃定,你率兵夺权,不是为自己送葬?”
“哈哈……皇侄你不知道吧?”景王得意地笑道,“皇城东门已为本王所控,西门和北门也已落入本王部属手中,唯有南门的守军还在做垂死之挣,即将被攻破。如今整个皇城尽在本王掌控之中,皇侄认为本王凭什么?”
四门告破?我身子有些发软,扶住殿门环顾四周,看向我根本看不到的四方城门,四门已经尽在景王掌握,那今日岂非……我之前见皇帝不慌不忙地跟我聊天瞎扯,还道他成竹在胸,早已布下天罗的网,怎还会让景王攻入宫城?
“君慕玄!皇帝骤然变脸,厉声大喝,“先帝众位兄弟之中,你是唯一被超过计划亲王的皇叔伯,待你可谓不薄。朕登基之后,自问也待你亲厚,你为何要行此不忠不义之事?朝廷高官厚实禄地养着你,竟是养了一头恶狼么?”
“不然呢?你以为是养了一群走狗么?”景王冷笑一声,疾颜厉色的表情不让皇帝分毫,“好一对仁厚父子,君北羽,朝廷如何待本王,你心知肚明,想当年我才是父皇心目中承继大统的人选,你那懦弱无能的父亲最不得父皇欢心,若不是父皇不明不白的猝亡,你父得了权臣扶助……”景王哼了一声,怨恨地道,“如今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人本来就该是本王!”
“一派胡言!”皇帝勃然大怒,天子的威仪气势随着喝斥铺盖全场,“世宗皇帝乃寿终正寝,天下皆知,先帝是得世宗皇帝遗诏,名正言顺登上大宝。你背义忘恩,觊觎皇位,扯此弥天大谎,其心可诛!更带兵攻入皇城,喋血染甲,置祖宗遗训和君臣之义不顾,狼子野心!怙恶不悛!天人共伐!”
“好个‘大义凛然’的真龙天子!”景王张狂的笑声中含着怨愤和讥讽,“背义忘恩?你父子二人施予本王什么恩德?亲王之号?我呸!你父得了皇位,按祖制应将兄弟封王赐藩,其他封郡王的兄弟可以成为一方诸侯,你父封我做亲王,却让我一世留京,是何用心?若本王不是父皇心目中的继位人选,若你父的皇位是名正言顺得来的,你父子二人何需单单忌惮本王?”
“王叔啊王叔……”皇帝幽然一叹,痛心疾首地道,“先帝与你自幼亲厚,不舍你远离京城去藩地受苦,才让你留在京师,不想你竟然如此误解先帝一片苦心?先帝九泉之下,知你如此歪曲他的好意,必定痛悔难当!”
“好意?你倒是把先帝的手段心机学了个十足十!”景王“呸”了一下,冷哼道:“你将小九留在京师,跟你父当年对付本王的手段如出一辙,也是好意么?怪不得小九要反你!”
皇帝怒笑道:“好一番颠倒黑白的谬论!君慕玄,你莫非忘了,九王弟正是被你逼得装疯逃离京师的!如今他举着‘清君侧’的义旗来,清的可是你这叛臣贼子,窃国大盗!”
“废话少说!”景王冷笑道,“待本王先清了你,自会对付那小子!君北羽!乖乖受死吧!”
“笑话,你凭什么以为朕会束手就擒?”皇帝一甩衣袖,傲然冷笑道。
“君北羽,你无谓做垂死之挣,现今皇城尽在本王手中。你的心腹大将寂惊云已亡,燕潇湘远在东海边……”景王蓦地瞠大眼,暴喝道。“今日只怕神人救得了你!”
皇帝丝毫不惧,看着景王,像在看一个死人,脸上浮出嘲讽怜悯的浅笑:“王叔知道寂将军与燕将军是朕的左膀右臂就好,若非有两位将军,只怕今日还真是无人压得住王叔呢!”
景王闻言,面色一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叔……”皇帝懒懒一笑。笑意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你不觉得,四方城门都太静了,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吗?”
他的语气冰寒,话音刚落,周身顿时散发出凛冽的肃杀之气。景王脸色大变,低声跟身旁的一个将领耳语几句,那将领随即向着天空发出一枚信号弹。尖锐的“咻”声随着刺眼的白光一起划破了黑幕般的夜空。待信号弹完全隐没于夜空之中,四周仍是一片死海般的沉寂。景王惊得上前一步,望着朝圣殿上静静伫立的清华身影:“你……”你做了什么?“
王叔既知道寂将军是朕的心腹大将,怎么会犯下这等错误,领着寂将军的铁骑。来攻皇城呢?“皇帝微笑道,“王叔大概没搞明白,朕的军队,自是效忠于朕,你以为会效忠于王叔手中那个冷冰冰的兵符么?”
景王脸色铁青。还来不及说话,忽闻前门正殿之外又起喧哗。刀兵之声不绝于耳。骤然听得数怕轰然臣响,从宫城四方传来,仿佛是会什么东西倒塌下来,随即响起千军万马的呼喝呐喊,如潮水般漫过层层宫墙,回响在九重宫阙的上空。一个满身是血的王府亲兵从前门正殿外疾奔而来。刚跑到景王身旁,便“咚”地一声跌倒在地,面目痛苦狰狞,恐惧地嘶声道:“王……王爷,寂……寂……”话还未说完,脖子一歪,便绝了气。这时间前门正殿之外火光熊熊,杀声震天,又一群举着火把,身着甲胄的将士叫喊着涌入白玉广庭,将景王和他的亲兵团团围住。一个整装佩剑的铁甲将军英姿勃发地背着火光走出来,立于火把之中,没有看景王一眼,却对立于高阶之上的皇帝道:“启禀皇上,南门和北门已被燕将军拿下,西门和东门尽在微臣掌握之中,叛军无一漏网!”
异变突生!景王看清他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灭的脸,失声惊道:“寂惊云?你……你竟然没死?”
我站直身子,看向那火光映照下英气逼人的脸,是那已“暴毙身亡”的寂将军,还能有谁?虽然早就猜测寂惊云可能并没有真的身亡,可真正见通信卫星活生生的立于枪戟林立,重甲列阵的士兵当中,心中仍是激动万分。寂惊云转头对着景王淡淡一笑:“王爷说笑了,惊云这条命杀戮太重,连阎罗王都不敢收呢!”
东方既白,微露的晨曦将满庭刀兵甲胄照得银光闪交,耀眼夺目。士兵们手上的火把纷纷熄灭,远处宫城之上,尚未熄灭的火光冒着滚滚青烟,熏黑了九重宫阙地上空。前有羽林军严阵以待,后有寂家军森然相峙。皇帝目光慑人地看着景王,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