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只笑着看我一眼,好似在说“那我就看你表现了”。
唉,看来我以后真的要少出门为妙了。
“把菜送进去吧,我等你。”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他把菜篮推到我手里,篮子把儿也热热的,热得烫人。
扭头一看,吴家的院子就在前面。快步跑进院子里,桥生正抄着两手窝在台阶上等我。于是长话短说交代一遍,我就立马跑了出来。
刚走出门口,见李斐正望向这边,雪却停了。
“生哥,姐姐咋走了?”
桥生绷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瞪着清儿,故作一副生气的模样。“要叫二小姐。”
“嗯嗯,清儿没忘的。”小手中正攥着一只朴素的钱袋,清儿哼了哼鼻涕看了一眼。
“二小姐还有自己的家,自然是要走的。”年少已显出些老成的桥生淡淡道,眉宇间轻轻缭绕一丝无奈,乍看之下竟有些他家公子的风范。“还有你,下次出门要带着脑子,知道吗?”
“嗯嗯,清儿一定不会再忘的,下次出门一定记得带钱。”暖乎乎的小手怯怯地勾上桥生叉腰的手臂空当中,撒娇般的甜甜一笑。“清儿学得很快的,生哥,你不要生气嘛……”
唉……少年无声轻叹,弯起食指刮一下清儿的小鼻子,两人不由得呵呵一笑。
这场小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由得我感慨,一回到家门房就告诉我说齐管家正在大厅等着。我心中一惊,已经来不及再去计较其他了。
王爷转告我一句话,说明天黄昏会派人接我去探视哥哥。等我再想问些细节,齐管家却只说哥哥安然无恙,其他不知。不过也就够了,我都不知道王爷花了多大力气才帮我争得这么一个机会,而且哥哥也没受到伤害,这已经比我的预期好很多了。
回来时刚好正午,我以为平日李斐难得在这种时候在家,怎么也会一起吃饭吧?可他却是一进院子就径直回了书房,还告诉人说不要打搅他。茹婶凑到我身边念叨说他脸色好像不好,我只当她大惊小怪,笑说刚从天寒地冻中回到温室里来,谁的脸色会正常?谁知到了晚饭,书房又传话说他想独自进餐,我这才觉得不对劲。
廊下有几人正悄悄聊着天,见我突然经过不免一愣。我些许感到点儿难为情,大手一挥赶他们快去吃饭。来到书房门外,门却关得紧紧的。我心中一疑,李斐体质好到从不知“冷”为何物,平常门都是虚掩着,如何关起来了?再敲门,听到他一声回应,我便挂个笑脸想推门进去,哪知一推没能推开,再使把劲儿才推了开来。
“师兄……”探头一望,书桌旁没人。
“师兄……”再走近扫视一圈,还是没人。屋子里静悄悄的,灯烛还亮着,刚才也明明有人应我啊,他人呢?房间最里面垂挂着整面墙大小的青莲色帘幕,仔细看了看,分明有两扇帘子交错重叠,也就是说它可以拉开喽?难道师兄在后面?我小步小步靠上前,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上那布料——
“啊——”
呃——尖叫立时被我咽回去,李斐正好笑地看我又跳脚又抱头大喊大叫的样子,一手轻撩起一幕帘子,我终于看到了帘子背后那方小小的空间。只不过仅有一只残烛虚晃着微光,看不出那里面摆设了什么。
“进来吧。”他轻轻说道,话音里含着那熟悉的笑。我忽而又觉得害羞,跟着他走进这诡秘的小天地。头顶上方冷风阵阵,一抬头,房顶上竟有个方形的小天窗,几颗星星一闪一闪。月光投不进来,烛光也如一豆,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压迫。等我慢慢看清了房里的摆设,也不过只有一桌一椅外加一张床罢了。
“师兄……”我想说我们出去好了,却发现他自刚才就一直背对我。
怎么了?
他正将右手撑在桌沿,头却微微低垂着喘息不已。空气冷冷的,我不觉奇怪,可怎么又潮湿得很?直觉低眼,一旁椅子下方却像积了一滩水,些微看得见闪光。
“师兄,你病了呀!”手才刚刚触到他的额头就被烫得弹开,他竟然病了!椅子上搭着一件湿透的外衣,再看竟是他那件红色的官服。我顿觉不妙,索性将两幕帘子彻底拉开,外面书房的亮光便透射进来。一手搂过他的腰,我不由分说就要带他回卧房休息。
“心儿,你放开……”他脚下不动,却也不敢和我硬来。
“还放开?你不知道你病了吗?”我真想数落他一番,可借着亮光却一眼瞥到里面床上,上面被褥枕头一应俱全,且一看就是有人常住的样子。心中登时明了,便不再说话,只将他硬硬拉了出去。
他远没有虚弱到走不动的地步,只是我明白地知道,他的倔强必不允许他在伤风感冒这般小病面前倒下。若不是我生拉硬拽,他铁定是要窝在他的小密室里自舔伤口了。上次已经被他推开了,这次我说什么也要他推不开我。真是枉他一次次问我信不信他,信不信他,其实一直不信任别人的那人哪里是我呢?总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是他。
“静姐,小姐是不是和姑爷吵架了?”小娴攀在小静肩头蹭了一下,又向着刚刚气冲冲走进房里的两人望去一眼。
“是和好,不是吵架。”小静笑嘻嘻地也凑上前去。
不知何时站到她们身后的茹婶笑弯了一对眉眼,转身悄悄地走开了。
房里炭火正炽,因我怕冷还在外厅和内室卧房各放了一个火盆,所以每个角落都被烘烤得暖暖和和的。李斐半推半就倒向床上,衣袍一沾被褥就不由自主安躺下来。我要找人去请大夫他却不让,说他那药箱里备有伤风药可以对付。
“你不是天生不怕冷的么?怎么也会有今天?”我以为他是着了凉进而发烧,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三下五除二脱掉他外面两层袍服,然后只管将棉被一层一层往他身上摞。小静不一会儿就取来药箱,又端过一碗热水才又退下。李斐显然对被人这么伺候觉得不知所措,更是对这样殷勤周到的我感到陌生,尽管有些话想说,却终究抵不过肉体的疲惫,一时窘迫无言。
依他的描述寻到药丸喂他服下,我这才想起不对劲的地方。
“袍子怎么会湿的?”我已猜到了施冷箭的是谁。
“……是白日在宫里,我不小心落入湖中……”
“师兄,你确定那是‘不小心’吗?”我打断正沉思的他,早就料到他会现场编出一套说辞搪塞我,要我省心也不能这般瞒我。
他李斐何许人也?武功再不济岂会“不小心”落入湖中?
目光飘忽着总在回避我的注视,他一副顾虑重重的模样,望我一眼又要闪烁其词。“那是冰融了,我一时不察……”
“话说明日呢,我可以去找王爷问个清楚。再或者,就去找罗暂开罗大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吧?”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径自念叨,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脸上。泛红的面颊好像又添了些血色,他沉默片刻,终于如实招供了。
“太子殿下的手炉掉进湖里,身为臣子,我……”本是静静陈述的他忽的顿住,像是想到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又自嘲地哼笑一声。
赵凛必定知道他那晚受了伤才故意让他下水,真够歹毒的。
“那你干嘛硬撑?你不知道发烧也能烧死人的吗?”
“我没那么娇贵。出去寻你之前也做过处理了,现在……只是有些累罢了。”像是让我放心一般,他很快又回复一张温和笑脸。刚吃下的药似乎也开始发挥药效,他的额心已不觉渗出薄薄几粒汗珠。可此时的他在我眼中分明就像只可怜的小绵羊,我还需要他的安慰?忽而生出种想要照顾他、保护他的想法来,不过也只是一笑置之。赵凛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要到何时才会天下太平呢?我有些沮丧,却同时也有种莫名的期望。
“师兄,太子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可你不曾向我说过啊,我默默哀叹。
他倏地望我一眼,显然明了我话外之音,却不懂我如何会得知内情。
“你不用看我,我知道就是知道了。不过……我可是很讲义气,谁都没有告诉哦。”我仍旧嘻嘻笑笑想减弱些紧张的气氛,笑着笑着,心底又是一阵失落。
上回见到付远鹏时,在临走之前我曾问过他李斐的身世,他只含蓄地回了我一句话——“五十年前,前朝天下也是姓李的。”
也是姓李的——于是我只想到了一种解释。李斐所谓的仇恨,只与皇宫里的人有关。历来王朝兴替之间总会发生这样的故事,可又有几个人能成功呢?我向来鄙视那些一辈子只幻想做皇帝的庸人,如何李斐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他的复仇之路注定不会有出口,我要如何让他明白呢?我好迷茫。
“心儿……”
“呵呵……师兄平日很少生病吧?是不是觉得提不起力气?”将那满心的忧虑暂且忽视,看着眼前的他,恍惚却像是在做梦。“师兄,你说……如果我存心要害你的话,现在是不是个绝佳的机会?”笑眯了眼挨近他的脸,我故作认真地巡视他面上每一寸红光,伸手摸了摸,还是烫得灼人。
他早就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了,可奇怪的是无论付远鹏还是信王爷都对他心存善意。他明明已经暴露了身份呀!为何还能若无其事继续呆在朝廷里?我几乎以为我会错了付远鹏的话中之意。
“你用什么兵器?”他也学我的样子眯紧了眼,似乎即使我真的心存歹念他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威胁。
“兵器?我不用兵器呀……”说着我便拉起最上一层的棉被一直盖到他眼下,假意按住被子要去蒙住他的呼吸。“你还有力气还击吗?”只要他偏转头,鼻子立刻就能得到解放,可他没有,双眼竟也像发了烧似的,连看人的视线都会烫人。
他啊,还是个顶级的演员。他对我说的每一个字、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得不带了色彩,我以为我必会决然地推开他,却还是留下了。他是真的么?是真的么?我不知道啊。
不自在地一笑,我自讨没趣又扯下被子。
“跟你开个玩笑么,你一点儿都不懂配合……不用那么看我,我可只当你烧糊涂了。”
他无声笑笑,面上的红晕铺展得更开。
“睁着眼不累啊?病了就快睡呀。”索性帮他合上眼皮,手心一碰到他火烫的皮肤又被震了一下。“你看,吃了你的药还烧得这么厉害。总归汤药还能催催汗,不如赶紧找个郎中来瞧瞧吧。”
“睡一觉会没事的。”嘴边仍勾着那抹轻松释然的弧度,他欣然合上眼睛。“终究牵连到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啊。”
他原来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他是个工作狂,除了事业再无可恋呢。
“师兄啊,我发现一件挺有趣的事儿——你觉不觉得,你生了病比较会说实话?”
“是么……”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我在他耳边说话。
“是啊,所以你说……我是求上天保佑你平安健康呢,还是永远不说谎话呢?”嘻嘻,看你怎么答!见他凝神想了一会儿还不答我,我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好奇地趴得近一些,玩心一起去数他细密的睫毛。哇,要是我也能有这么美的……
“你……”谁知他突然睁开双眼,却没料及我会近在咫尺,望着我的眸光一滞。“你不睡吗?”
“呃……睡啊睡啊,等你睡着我就睡啦!快快快,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胡乱拉起被子挡住他,心口还在扑噔扑噔的。不妙,我的脸一定红得和他的有一拼了。
“还是我回书房吧,病气传到你就……”
“别乱动嘛……你要去书房,我也跟你去!”
呃,不行,脸好烫啊!我何时脸皮薄到这种程度了?坏坏坏,不会真被他传染了吧。
“啊呀,你又干什么?都让你别乱动……”被子要被他翻下来啦!
“那你睡里边?”他暗暗忍笑挪向床里,却不想被一个硬物硌到肩膀。
我大叫一声“小心”,上前抓过葫芦娃娃便藏在袖子里,脸皮却像被甩过一耳光似的火辣辣的烫。心里虚虚的,却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人家是好心,想把床外的半边让给我,可我为何直想扭头跑掉呢?
“你快睡吧……”
呜呜呜,我怎么想哭又想笑?不行,他现在是病人,当然病人最大!
可……我怎么还是想哭又想笑?呜呜呜……
梦里觉得好冷,我好像在爬一座悬崖,冷风呼呼的吹过后背,但爬着爬着就不由自主往下滑。我怎么会爬山?我恐高的呀!可我突然又变身成天不怕地不怕的勇士,矢志不移地向着山顶,爬呀爬呀,爬呀爬……
“心儿,上来睡吧……”
“唔……”迷糊中,我像是看到山顶有人冲我招手,他想拉我上去呢!
呀,这是什么?真暖和。
我晕乎乎地攀住他的手臂,却忽的感觉不放心。
“师兄……”
“怎么?”
“师兄……”
“……我在这。”
“你……睡着了么?”
“……我睡着了。”
“哦……那就好了……”
啊——我的周公啊……其实我哪里知道周公长什么样子。
第二天醒来时,窗外早已阳光普照,甚至还能听到鸟儿啾啾的在叫。
咦,这么好的天?我习惯地翻个身,还没翻完就觉得不对劲了。再微睁眼一看,心跳登时哽在喉咙里。
他怎么……
飘游的神思很快又附回身,我竟惊出了一身冷汗。等了好一会儿,见他还未睡醒便探手摸了摸他的额,有些湿湿黏黏的,显然已经降至正常体温了。
他啊……
我一时傻傻的,心底生出些莫可名状的感觉。
四周静静的呢。
大家都没起床吗?
太阳可是老高了呀……
猛然收住心猿意马,我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去。
衣裳呢?呀,还在床头……
房里正好有一盆冷水,也不知是何时放在那儿的。顾不得了,我凑合着往脸上泼了几捧水,一待梳洗完毕就一口气跑去了膳厅。
不会吧,沿路咋看不到一个人?大家都去哪儿了?原想呼噜噜灌一碗热腾腾的稀粥,或许能冲散心里飞奔乱窜的念头,跑到膳厅才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