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是不该……不该回来。”他低沉道,闭目冥思一会儿,悠长叹一口气。“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你……若想见我,只径去柯山码头,我就住在那朱漆帆船之上。”
“哦。”
“那……祝你们幸福!”他伸手拍拍我的肩头,侧首望向远处星火。“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你站住!”我仓皇拦到他前面。“你要走了?”
星点灯火终于照在他的脸上,我下意识倒吸口凉气,吃惊地盯着他满是胡须的下颚。李斐不明所以,既尴尬又难堪地看向我,故作释怀地扯出一丝笑容。
“多年不见,你变得更美丽了。”
可我现在不想听他的赞美。
“你甚至不去看看我的生活,不去查一查我有没有说谎,就要这么走了是吗?”
“……心儿!”
“你笨死了!”我恨得冲他大嚷一声,他却戒备地蒙住我的口,两人再次隐身暗处。
“你刚才说什么?”还未等我解释,他已迫不及待揽我入怀,刹那豁然开朗。“你说成亲是在骗我是吗?是吗?”
“就说你笨死了……”我止不住盈眶已久的泪水,哭笑着拉扯他的衣襟。“我何时说我又成亲了?我只说到‘孩子’二字,谁知道你会那么想。”
“那他……”
“他是丁家的儿子,我的小弟啦!”
“……”
“你骗我骗了那么久,我就算开个小玩笑也可以理解吧?呵呵,骗过你了吧?怎么,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你吓死我了!”
“呵呵……”
“心儿,我……”
“不要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听。”
“那你怎么就知道,我要说的不是你爱听的?”
“你就说来听听咯……”见我这么说,他便搂紧我,凑近我耳边低声细语。耳畔痒痒的,我咬咬唇,几乎又要哭出来。那熟悉的气息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再也不会与“遥不可及”扯上关联。我也再不用在回忆中寻找他的味道,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曾有多少个难眠的午夜,我想着他?曾有多少次经过李府旧宅,我脚步匆匆不敢流连?又有多少个数不清的多少次,我没来由地茶饭不思、萎靡不振,只望着那只不会倒的葫芦娃娃发呆?
我从不承认自己是个痴情女子,可我为何也做了那痴情女会做的事?
“我好恨你!”发狠的锤他一拳,却只有我的手会痛。
“那我任随你恨。”
“你就这么突然冒出来,让人连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你简直……对了,你怎么会也在碧红馆?”我怎么差点把这茬儿忘了?
“你以为我去干什么?若不是见你乔装进去,怕你突生意外……”
“可别净捡好听的说。你这么多年总不会孤身一人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去消遣的……”
“天地为证,我这些年思你想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接近其他女色?你若不信,我们现在就回去,找那老鸨当面对质。倘若我有半句虚言……”
“嘻嘻……”
“你笑什么?”
“你又被我骗了!”
九月初六,持续十日之久、空前盛大的赛诗会终于结束了。我因为近日未曾多加留心赛诗会的消息,乍听说它如期结束,不禁直叹可惜。哥哥却笑我,说我前几天一听他谈赛诗会的事就一脸愁云惨雾,何至于现在又觉万分遗憾?道理虽如此,只是我不能明讲——想当初,我可是抱持为他寻觅佳人的心思去的呀!
而那一夜的碧红馆之行,虽然让我对李桃儿好感激增,只是后来仍不见哥哥有所表示和行动。我也曾试着让桥生在他面前委婉地提一提当日赛诗会上的事,着重再提一下李桃儿的名字。匪夷所思的是,以我全部的观察和直觉,我实在看不出哥哥对那李姑娘有何非一般的兴趣。那他当时又为何会对李桃儿痴痴看了那么久呢?难道他这几日心仪的对象又换了?唉,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心又好猜到哪儿去呢!
“二妹,你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哥哥好不容易有一日不用当值,却不像他以前那样约三两好友聚会联对,反而似有所指总在套我的话。“上午你出门的时候,肖大叔来过。”
“哦?他老人家有什么事吗?”
“为兄希望你实话实说。”他正色道,端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模样。我迅速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
“……我把依云斋卖给肖大叔了。当然,我没有抬高价,差不多半卖半送给他的。”
“那不是你几年的心血吗?难道你以后也不想做下去了?”他像是在为我心急,从不见忧愁的眉心此时竟凝成一道深壑。
“哥,我……”我啥呀我,难道我需要骗他吗?“还有……师父给我的宅子,我也卖了。”
“你又做了什么这么急需用钱?”
唉呀不是不是呀……
“哥,是不是……是不是非要等到我的事有了着落,你才肯成家?”
他突然意料到什么,深深地看我一眼。“你是说……他回来了?”
我无声点点头,趁势埋首不语。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个忘恩负义之徒,哥哥养了我这么久,照顾我这么久,我却说走就要走了……可是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跟着他过活的,他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到了那时我的处境岂不更尴尬?我必须做出取舍。
“所以,你不声不响,打算瞒着我们一走了之?”
“哥,我是想告诉大家的,可又怕泄露他的行踪,所以想着过几天,等我把该安排的都安排好……”
“二妹,你还把我当作兄长吗?”
我登时骇住,见他眼含泪光、眉山紧蹙,又说出这般重话,心下不禁惶恐不安。
“哥哥,你永远都是我的兄长,我唯一的兄长。我也不会忘记这几年你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是你给了我家的温暖和温馨。可是……哥,我不能一直都拖累你……”
“那不是拖累!”
“不是吗?那你为什么迟迟不肯成家?”
“我……我不需要!”他拂袖转身背对我。只是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个理由有多么糟糕。我和他从未起过什么冲突,我也不知道哥哥生气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可他现在却生气了。
我真的伤了他的心,我真的把事情搞砸了。为什么我一开始不敢对他直说呢?直说我为了想跟李斐远走高飞、双宿双栖,把铺子卖了,房子卖了,下一步还想将变卖得来的钱分与大家——是我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吧?是啊,我自以为这样做,大家就不会过多伤感,而我也能走得心安理得……但我怎能将众人与哥哥相提并论呢?我说过我会让他幸福,幸福一辈子,可我到底还是无能为力。这世上总会有一个完完整整属于他的女子,奈何我去意已决,怕是没有机会见证他们走到一起的时刻。
我要走,我一定要走,而哥哥他……
“王爷那边……你要怎么解释?”沉默许久之后,哥哥忽然开了口。
“我会事先写好一封信,等我走了以后再派人送去……”
“你不打算向他们当面辞行?”
“哥哥……”眼前的他怎么变得这般咄咄逼人?我不觉有些害怕,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与我毫不相干。”他淡淡吐出这么一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推门而出。
我惊呆了。
自那天之后,哥哥和我一直没有打破僵局。他并非有意回避我,只是见了我也无话可说。我一时竟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人一般。旁人似有所觉,只是尚未点明。我想等我离开之后他们也自然会明白这一切。其实事后再想想,同哥哥闹僵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不会再问一些让我不敢面对的问题。
到头来,我还是无法走得心安理得。
我不敢将我即将离开的消息告诉给丁家的人,只尽可能抽些时间同他们再多聚聚。丁丁当然不会晓得他的姐姐有这番无奈,见我锲而不舍一再亲近,早就记不得我凶他的那回事。十年二十年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他吗?他会长成一个高大威武的少年,有一天也会成立自己的家庭,渐渐淡忘他还有过一个大他二十岁的姐姐。我拿出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写了信,预备走时托人转交给柳姨娘。希望我的小丁丁永远都不要忘了他有个疼他的姐姐,一个叫丁非心的姐姐。
我还有个干女儿叫沈丽时,小名丽丽,今年正月十五出生,还不到一岁。时日商短,我也没怎么尽到干娘的义务,便去相国寺诚心求了一对平安符,一个给她,一个给他的哥哥沈务信。在将那两个平安符交到钱落谷手中时,想到日后她或许会怪我不辞而别,我不由得心中感伤,只坐一会儿就离开了沈家。而沈如洗却是知道的,我也万分感谢她暂且为我保守秘密。曾经的恩恩怨怨现在想来都那么可笑,她总说当年看走了眼,以为我这样那样,才会错过与我深交的时机。我则在心中暗暗感激上苍眷宠,感激让我拥有一个这么交心的朋友。
而我现在,却要自私地抛下这许多的朋友们了。
当年在信王府结识的那帮女子,除了杳无音信的裘卓和返回故乡的炎阑雅,我们都已各自有了自己的归宿。那日前去学士府辞别卢婉芪,刚好得知她有喜了,她便高兴地留我说了一整天的话。卢婉芪是一个外表柔弱但内心却很坚强的女子,经历了那么多,她一直都咬牙扛了下来。只是她之前背负着不能生育的压力和包袱,自感有愧于罗家人,每每我去看她都难见她展露笑颜。罗暂开也曾私下央我劝她看开一些,不要因此徒增心病。可在这种时代,身为女人不能生儿育女,又有哪一个能真正看得开呢?幸而现在柳暗花明,皆大欢喜,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因为隔着一道高高的宫墙,我没能见到齐荏然。当年我逃出廷尉狱之后,钱落谷倾尽钱沈两家之力搜寻高人调制解药,终于在半月后得以成功,如约交给了齐荏然。那药自然起了作用,她和钱落谷也冰释前嫌,偶有书信往来。而沈如也托庇于太子的关系,也在生意场上得到不少实惠。
除了写给柳姨娘的信,写给王爷和王妃的信,我还写了一封信给谢云寒。不管他多么食古不化、冥顽不灵,我还是应该在离开之前给他一个交待。在我而言,我和他毕竟相识一场,过往的记忆也并非全是晦暗不堪。我承认我曾经迷恋过他,只是那感觉不知不觉地滋生,却也不知不觉随风而逝。假如这些年我和他仍是朋友,那该有多好……
在我预计离开那日的前几天,哥哥突然请了媒婆来家。我一时丈二摸不着头脑,问了桥生才知道,原来哥哥想要提亲!
“向谁家姑娘?”
“碧红馆的李桃儿姑娘。”
“李……李桃儿?”
“是啊,就是她。老爷还说宜早不宜迟,要那张媒婆快带彩礼去呢!”
这是真的?我没敢进去打扰他们的谈话,绕开回了房。哥哥终于要成亲了,我明明应该感到高兴的,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似的。之前还以为哥哥对李桃儿没意思,现在他却真的付诸行动,打算直接将人娶回家来了!不觉得太快了吗?
真的太快了吗?其实我私心里恨不得哥哥的亲事在我离开前能有个眉目,既然他已做下决定,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对象是千里挑一的好姑娘,哥哥能不在乎她的出身,看中她的品格和才华,这才是我更要为之高兴的呢。如是这么一想,离开前的头等心事终于落了地。
哥哥要成家了,我终于等到我的大嫂了!
依云斋在移交之前,我曾单独留下两小匣子的首饰。原本想留一箱给自己,另外一个送给云思做嫁妆。现在知道大嫂即将过门,我便改了主意,打算将自己这一小箱宝贝赠给未来大嫂作贺礼。我还记得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模样,再联想她和哥哥两人站到一起的画面,不禁感叹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古来多少郎才女貌的故事,人间哪得几回闻?我一直都以为那是作者写来娱乐大众,是骗人的谎话。现在想来却也真实,只是三生有幸才让我遇上这么一对。
原以为剩下的这几天就可以坐等着新郎新娘拜天地了,谁知第二天却传来消息说,李桃儿拒绝了这门亲事。乍听时我有些气闷,心想以哥哥这般无可挑剔的条件主动上门求亲,她怎么能拒绝呢?冷静后才又想,或许人家姑娘早有了意中人。枉我口口声声追求自主婚姻,怎么也糊涂了?对这种意外结局,我虽然可以理解,但多少还是耿耿于怀,更担心哥哥是否会受影响,毕竟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一个女人求婚。
爱而不可得,哥哥是不是也正受着煎熬?是不是时常徘徊彷徨不得安宁?我忖思着他每时每刻可能会有的反应,只是不得机会亲自探问。自得知求亲遭拒之后,他就一个人出了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桥生悄悄尾随其后,过了半日自己先跑了回来,笑嘻嘻的告诉大家老爷去了碧红馆。于是又过一日,又有消息传来说,李桃儿已经答应了哥哥的求亲,婚期就定在三日后。这近乎大悲大喜的转折不过在三两日之间,饶是我体味过变来变去的日子,也实在有些应接不暇。刚刚培养出来的悲伤还未蔓延,巨大的惊喜就已埋伏在后。我不晓得哥哥用了什么办法俘获美人心,只看着忙忙碌碌筹备婚礼的众人,一时幸福得不敢置信。
婚礼那天正是我预先决定要走的日子。大家一个个都喜气洋洋,忙进忙出,穿梭来回地应酬各方宾客。哥哥穿了一袭最鲜亮的红衣,颀长的身影立于门口,微笑着向每一位前来祝贺的客人们道声感谢。吉时一到,新娘子的花轿准时出现在门口,上上下下俱是一团冲天的祥瑞之气。我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小静等人亲眼看着哥哥踢了轿门迎出新娘子,两人两双手同牵着系有花球的红绸款款步入正堂,一拜二拜三拜,新娘子被送回新房,客人们才欢呼着进入宴席,一席酒一直从午后吃到入夜也不曾停歇片刻。
我陪着女宾们吃了几杯酒,笑看着满堂张张染了红晕的脸,只觉欣慰无言。哥哥被客人们缠住总不得脱身,天外则星月齐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