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刚才扯远了。我还有个故事呢,以前有个女子,她叫‘小白菜’……”
直到天黑,我才回自己的房去。难得遇到一个那么忠实的听众,肯听我天南海北外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吹海侃,我可能一时也有些得意忘形了吧。要不是念及他大病初愈,我想我估计还要计划秉烛夜谈吧?呵呵……
幸好吴哲威这个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寡言,时不时地还会在一旁提点我一下,比如当我说到杨、白的冤案时,他就无意发了句感慨,说告御状也有胜的时候啊。我马上反应到他的心思,想他大概是考虑回到京城走投无路之时,也可以效仿他们吧?
唉,看来他对我真的没抱几分希望。
有一些些的,小小失落。
入夜了,我躺在床上又是难眠。这几日纯粹是虚耗过来的,什么大的进展也没有。虽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我现在根本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没搞清。
房里早熄了灯,我却还是在望着黑抹抹的床帏发呆。几声悉悉索索的响动从门口处传了来,我第一反应是有贼,可很快那声响就消失了。
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眼皮更是一刻不敢合上。静静地等了约莫十几二十分钟,门外果真又传来响动——这次我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在撬门!!
因为夜间渐凉,所以睡前窗户都被我反锁上了。可是门却是只被一根木闩横住的,就像影视片里播的一样,稍稍用根细铁丝插进门缝就能勾开。
我心下暗叫大意了,门后明明是有一根棍子立着的,夜间可以拿来顶门用,可我一时疏忽压根没注意到它!!
门口处的声响依旧没断,只是时小时大,像是在试探屋里的人有没有睡着。
哼,小贼——我向前摸着路猫腰下了床,也顾不得穿外衣了,一步步走近门边躲在门后的位置,悄悄拿过那根棍子紧紧地握在手里,屏息静候对方的行动。
“啪”,门闩被撬开了,又过了几秒钟,两扇木门缓缓地开了来,越来越靠近,越来越靠近,将我一点一点地隐藏在墙和门的夹缝中。
新月的光芒淡淡的,可是足以映射下那人的影子——只见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迈进门槛,抬起的脚有一霎那停顿了一会儿,吓得我冷汗直冒。幸好他马上又像木偶一样一步一步的走了开,径直朝着床的位置过去了。
我心里怦怦地打着鼓,一颗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那人的背影,趁着这个空档,我一个飞身推开门蹦了出去,一边撒腿往外跑一边狂喊,“抓贼啊!抓贼啊!”
身后像是跟上了人来,可是回头时却又不见了。我暗自庆幸自己总算逃过一劫,因为前方就是吴哲威的院子,隔不远的几个窗户也亮起了灯。
一口气跑到吴哲威的门口,见他正披了一件外衣急匆匆地走出来,看见我披头散发的样子却一个趔趄几乎要跌倒。喉咙里又本能地咯噔一声,我愧疚地扶住他的手臂,眉是皱着的,手却下意识紧紧地抓着他。
院子外面想起一片呼喝追赶的声音,想是大家也都及时赶来了,就不知道抓没抓到那个贼。
“陪我去看看……”我拉着吴哲威就要走。
“好。”
我眼神一滞,耳膜像是被猛地敲了一下。他,他这么干脆就……都不劝劝我的?虽然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可是心里忽而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
看到人群是在我住的院子外面,大约有十几个人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等我过去时却有人告诉我——贼跑了。
“呶,飞过院墙消失了。”一个小厮扫兴地说到,好像没抓到贼他比我还失望似的。
飞走了?!这么说那个人还是个高手咯?那我刚才怎么逃脱的??
我一时有些心寒,想到方才与那个人曾那么近距离,想到逃走的时候几乎就要被那人追上,忽而心悸得要死。
可是,高手怎么没发现我在门后?
郁闷之下,大家都劝我暂时先不要回原先的那个院子了,以免今夜再生枝节。
那我今晚睡哪?
“去我那儿吧……”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吴哲威忽然出声,大家一听此言连忙赞同。
“是啊,施公子就和吴公子先挤一晚吧,半夜现收拾房子也来不及了。”
我看看他们,又想回头看看吴哲威,却不知为什么一时连头也转不过去。
算了,就当体谅劳苦大众好了。
“那就这样吧……真是麻烦了,各位赶紧回房休息吧……”
“麻烦倒没有,就是叫施公子受惊了……那咱们就先回去了。两位公子也晚安……”
“慢走……”
慢走,慢走,慢走……来时是吴哲威跟在我身后,现在却是我跟在他身后。我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希望这条路再长些,再再长些……可是很快的,房门口就在眼前了。
他悠然停在前面,转身见我低头不语,沉默了片刻便径自推开门后大敞着,也不管我就走了进去。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成语——“请君入瓮”。
摇摇头兀自笑了笑,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却是一室的药香。
白天的时候不见他用药,夜里才看到他桌上那只带着药渍的瓷碗。
“你吃什么药?”
“补药。”
我一时哑然——本想是问他吃什么药这么香的,他这一答我却又问不出什么了,只是杵在原地不敢看他。他却坦然地脱了外衣挂在一旁,掀起被子来坐上了床。
“你要枕头么?”他坐在床上,指着床头唯一的一个枕头问道。
我勉强抬起头看过去一眼,尴尬着摇了摇头,脚却一步也未动。
老天,出来的急,我只穿着里衣啊!头发也披散着……哎,散着头发——刚才那些人有没有察觉到我是女扮男装啊……
“一床被子够不够?”他不觉地继续问道。
我照旧胡乱点了个头——这么一直僵着也不是办法,索性……索性……尽量让自己眼睛看向别处,我咬咬牙向他走了过去。
他适时往床的内侧坐了坐,让出了大半的床铺。我分不清心理是紧张抑或感激,总算按下了犹豫,急速地挑起被角,一骨碌便钻进了被窝。
面朝外侧僵硬地躺下,又是一动也不敢动。
吴哲威像是马上也睡下了,不过身后空荡的感觉告诉我,他和我之间还是保持有一大段距离的。想到他平日的为人处事,我忽而踏实了好多,可却半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无声地躺着,撑了好久,直到渐渐听见吴哲威均匀的呼吸声。
他倒是睡得着……
一丝好笑,一丝无奈。
房间里清冷的黑色淹没在莫名的药香中,我瞬间想起当初在五道堂养病时的日子,有几个难眠的夜晚,我也是如此一个人发呆,想着过去,想着未来,想着自己梦想中的未曾发生的一切……
四个月了,竟然四个月了……
来到这个世上,我是走了哪门子运?桃花运么?呵,与一个几近陌生的男子同睡一榻,在我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可现在它就发生了!
可说回来,在这里所经历的,又有哪一样是我所想得到的呢?
与其为了自己的时来运转瞎高兴,我不如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正人君子吧……
无眠,无眠……无眠的,何止是我。
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是起床的时候,身旁已经没人了。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完好如初,但很快心头就浮上一丝罪恶感。
床脚放着一个棉布包袱,迷蒙着眼凑近了,细看之下才认出那是我的。
谁帮我拿过来的?
正要起床,发现身上沉沉地,盖着两床棉被。纳闷之时回头,又发现方才自己枕着的是那唯一的一个枕头,而另一边却是摞起来的几本书。
心头忽又酸酸的,我傻傻地摸过那几本书,却看见书本下压着一个古朴的小瓷瓶儿。想是吴哲威随身携带的药丸之类,也没去在意。
只是呆呆地坐在床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我摸了摸身上铺着的绵软的被子,胸口忽而溢满了一种热热的情绪,就像把砂锅架在炉子上,小火慢炖般咕嘟嘟的冒着泡。
吴哲威,你是个滥好人吧?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为何又要这么……呵,或是我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什么都不说,可你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这么对我好,会让我怎么想么?我欠了你的,我欠了你的了……
第五十五章
更新:09…04…14 20:17
又是新的一天,照例是我的“巡街日”。
可是,我怎么感觉四处的氛围有些不一样了呢?
以前,像那些茶铺啊、糕饼摊子啊什么的,前面都会围着好多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边吃边聊,就算是官府的差人经过也无需大惊小怪。可是今日各处的摊贩却出奇的少,吃早点的百姓也减了大半,连会馆前面那个雷打不动坚持每天出摊的茶铺竟也没见踪影。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差不多是上午八九点了。
再看看街市上,行人不多,可也不能算少,只是按照之前的经验,这个时辰该是街上最热闹的时间啊!
“施少爷!”
一声呼喊把我吓得一怔。少爷?我急回头寻找声源,才发现前方拐角处,前几日为我“省钱”的那位大嫂正笑呵呵地向我这边走过来呢。
说来惭愧,当日受人家那么大的恩惠,我却连他们的姓名都不曾问过。这次又见面,就更不好意思开口了。
“大嫂……”
“施少爷,你也要去柳家吗?”
我蓦的一愣——怎么,还有谁要去柳家吗?
“没啊……说来,在下正要去找下大哥呢……”
“呵呵,你也听说了啊?”
“啊?”怎么她说一句我就糊涂一句啊……“听说什么啊?”
“太子不是要南巡嘛……”
“太子?!!”我惊愕间忘了忌讳叫了出来,大嫂忙不迭地使劲瞪了我一眼。
“小点儿声!私下里议论皇室的人,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哦,哦……”
边走着边聊着,我这才知道昨天坊间就开始流传太子即将南巡的事儿。可是官府的通文尚未贴出来,所以百姓们暂时还不能大肆宣扬。不过官方的准备活动已经及时展开了,像街上的那些小商小贩们,大概也是因为要确保沁州的治安良好,才被强行赶回家的吧。
据说到时太子会下榻在柳家宅子里,所以最近柳家人也开始招一些信得过的帮手以备不时之需,大嫂说他们家那口子就是昨天下午去了柳府帮佣的。
“很多人去柳家吗?”
“也不是很多,柳家人既要招人,又要招他们信得过的,所以一般攀不上关系的也是进不去的。”她信口说道,好似他们家男人原本就是柳家什么人似的,压根不向我解释清楚。
看来,机会倒是来了,却不是给我的。
可,我不甘心。
“大嫂,能不能请大哥帮我说说,也介绍我到柳家去做工啊?”
“哦?呵呵……”她不觉扭头笑了起来,“我就说嘛,你先前那么心急地打听柳家的事,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大嫂……你不害怕我,是坏人么?”这话一出,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此地无银”的味道——我这是多的什么嘴啊……
“呵呵……”她还是笑笑,“姑娘,你是丁家的人吧……”
(⊙?⊙)
我……我……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怯怯地重新打量了她一眼,寻常的妇人装扮,却是从头到脚纤尘不染——她是,什么来历?
“大嫂你……”
“你的母亲,或许认得我……”
我的母亲……
对啊,她叫柳巧眉。
二十年前的沁州,是南方商家来往京师的必经之路,当然慢慢地也变成了富贾拓展生意的必争之地。彼时年轻的丁昶背负着满怀抱负来到沁州开辟事业,一日拜访柳家时,却不期与芳华十八的柳巧眉相遇,一个仪表堂堂,一个朱唇皓齿,郎才女貌的两人一见钟情。可此事却直到四个月后柳巧眉留书出走之时,才被柳家人所知。尽管大势已去,可是丁柳两家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作为柳巧眉随侍婢女的莲儿,也在若干年后被柳家嫁给了同府的长工黄胜——他们,就是帮助我的这两位“大哥”和“大嫂”。
黄大嫂说,她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认定我和柳巧眉一定有关系,因为我长得太像当年的柳小姐了。虽然我扮着男装,她还是一眼就识破了我的女儿身。再加上我一直在询问关于柳家的事情,她自然也就猜出了我的身份。
二十年前的她不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二十年后,岁月也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不过在这个年代,既然身份不同,也就不讲究什么辈分,所以我依旧还是叫她大嫂,只不过前面加了她的夫姓。
“小姐当年待我极好,她的女儿,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帮的。”
临别时,她应下我,说回家就马上找黄大哥说说我进柳府的事,不过结果如何还是要柳府说了算。
即使最后进不去,我也是感激不尽了。多亏了柳巧眉在二十年前的行善积德,我才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得贵人相助。
“前人栽树、后人纳凉”——看来做个好人,总会有意外的惊喜。
满心欢喜地回到了会馆,一开始打算把这事告诉给吴哲威的,可迟了会儿想了想,便又决定先不说了。
清旷的院子里秋风瑟瑟,墙角的藤蔓植物早已开始枯萎了,在半空中无力的摆荡着枝条。我霎时想起了以前,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的“以前”,那幢灰色的小楼上攀爬着的那片古老的青藤,我也曾这般若无其事地与它擦肩而过……
只不过不同的,是时空,是心境。
“唉……”我一向不愿提及过去,可为何偏偏无端又在这时想起?我已任由我那狼狈的历史尘封住了我的过去,苦的酸的,都已经过去了,对不对?我没有必要总是要想着它,更没有必要总是忐忑、不安、惶惑、畏缩地生活。那段战战兢兢的记忆已经匆匆而逝了,那么,就让它这么埋葬吧,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全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