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种酸酸的东西融化了。
“表姐……啊金荷姐………”云思不再争着要看那所谓的美男子,却被我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到了。“你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了?
可惜我说不出话来。
绮春院的门很快便干干脆脆地关上,除了门口那两个男子,这条小巷中只留下我和云思傻傻地站着。穿黑衣那人警惕地往这边扫过一眼,却也只是无言地搀扶住那姓沈的公子小心前行,脸上僵硬得仿佛一块石头。
一步步,他们走了过来,只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可看在我眼中却像有百米千米一般漫长。
一股幽然的兰花香气迎面而来,不期然间唤醒我的记忆。在彼此擦肩而过之时,那沈姓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恣意地偎在甘悯的肩头,睥睨着一双轻染薄雾的多情眸子望过来,“……新来的么?”只一句,那眼神中的迷离却霎那凝结转为震惊,却又似不相信般迟疑片刻,直到我仓皇逃走还未清醒。
“你是……”
他张口欲言,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只能望着消失在巷口的身影兀自怔忪。
垲城,我回来了,却没想到上天会送我这样一份礼物。
沈如也,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走了这么久,我竟然还记得他……记得他做什么呢?他既不是我的亲人,更算不得朋友……一个拜倒在丁辛裙下的爱慕者,与我何干?
可想当初,我似乎也曾为此沾沾自喜过吧?只是今日看到他从那样的地方走出来,却又真的有些失望,甚至难以掩饰的难过。
脑海中又浮起初见他时的光景,那自兰花花海中乍然出现的身影,依旧那么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深处,不过眨眼间,一切都变了……
他原本不该是个温润公子的么?为何却又这样……
或许是从小受的教育影响,我极度鄙视那些流连胭粉之地的人。难道洁身自好不好吗?或是说凭什么只有女人要坚守贞操?在我看来,无论一个人是好是坏,功过几何,只要他与那样的地方沾上一丁点儿关系,那么他就不要妄想会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我还会奉送他一句评价——“自甘下贱”。
说我传统也好,道德洁癖也好,总之,我一千个一万个不能接受那样的事情。
而现在,沈如也竟然搅进了那趟浑水……
是我从未好好看待过他这个人,现在伤怀又有什么用呢?再说了,我现在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难道还有那份热情,幻想着去拯救他的灵魂?
不要做梦了,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啊!男人追求风流之名天经地义,我何必多此一举?我太可笑了,他又不是我的谁谁谁,让他姐姐去管他吧!
“金荷姐姐,是这里吗?”云思停住脚步四下打量着眼前的破落宅院,入眼之处只有两间老屋,前庭插着一排约一米高几乎要散架的篱笆,门口却已被打开,向内虚掩着。“谁会住这儿啊……”
“跟着我就是了。”心头虽然一波未平,我还是强自镇定,率先一步踏入小院。不大不小的院子正中恰好堆着些劈完但尚未摞好的木柴,乍看一地狼藉,显然有人一大早就开始干活了,但现在不知去向。
“肖大叔在家吗?”我试着喊了一声,心口没来由地突突直跳。
“谁啊!”一个健硕的人影从院子角落处应了一声,一边扯着腰带一边走过来,待看清是两位陌生的姑娘,尴尬地急忙转身整理衣服。“啊那个肖大叔……一早出门了……你们找他……什么事啊……”
我掩嘴笑了笑,把好奇心又起的云思拽到身后。“张大哥,你不记得我啦?”
张皮子闻言立刻转过身来打量我,又是皱眉头又是咋舌头,直望着我却说不上话来。
“怎么,肖掌柜还雇你给他干活吗?”我也不管他还能做出什么反应,拉着云思便大喇喇地走进屋子,随便捡了个椅子坐下。
“你真是……”他翘着右手的食指不可置信地指着我,忽而察觉有些无礼便马上放下。“可是……”
“真是对不住了,欠了你好几个月工钱呢。”我说着便把身上带的一份银两全数交给他,他却硬生生地接在手中又有些失神。“你可别嫌少啊,我在外面攒点钱也不容易的。”
“不是不是,小的怎么敢嫌弃呢,只是……”他又盯着我一个劲儿地猛看,“你真的是……”
“真的真的,如假包换!”我好笑地打断他的疑问,“光听声音还听不出吗?”忽然想起外出的肖大叔,“对了,肖掌柜这么早就去留云阁了?”
“……”他看着我思绪沉了沉,接着开口道:“大小姐,留云阁现在是……是吴家的了。”
“什么?!”我喉头一哽。“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小姐走后不多久,吴家两兄弟闹得可大啦,听说吴则北被他弟弟吴则奇跟关起来了,连自己的儿子也被赶了出去,下场那个惨啊!”他绘声绘色地开始描绘起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远比吴哲威告诉我的劲爆多了。
“这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他姓吴的自己人咬自己人,怎么会把我的留云阁给吞了呢?
“是丁二老爷要卖给他的!”
“丁……”老天啊老天啊,我差点忘记丁辛还有个二叔啊!!“他这么做,难道我爹都没意见的吗?”
张皮子又是一阵沉默,欲言又止。
“是不是我爹他……他出事了?”我屏息凝神等他的解释,却正在这时,门口一声啊呀惊叹,我扭头一看,就看见肖仁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前,大睁着惊喜过望的双眼望着我。
“肖掌柜!”
他老了,皱纹添了几条,连脸上也不似先前红润了。
“大小姐!”他激动地一步跨上前来握住我的胳膊,激动到一口气没上来又憋红了脸。见到我不光穿得体面,气色也不错,一颗久悬的心终于落了地。“老朽还以为等不到你回来了……”
“啊呀呸呸呸……肖掌柜,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板起脸来故意唬他一唬,却不料他反而笑了。
“小姐这一去,变得开朗不少啊。”
“哦,是么?呵呵……”开朗不好吗?我咽下这句话没说,拉他安坐在椅子上。“肖掌柜,辛儿真的让您辛苦了。”我该施个礼还是怎么着?可看他老泪纵横的模样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急着岔开话题,将我这段日子来的经历说与他知。
天色已经大亮,即使坐在房中,也能听得外面来往的响动。
“今天是集日吗?”
“对啊,我这不刚去赶早集买了点菜嘛,没想到还真有贵客,哈哈……”肖大叔开怀地笑着,眉角的喜色飞扬着,似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轻松地笑过了。
张皮子也在一旁见机搭着话,我这才突然发觉,尽管我与他们的相处时日不多,可彼此之间却莫名地建立了一种信任和依靠,这种感觉神奇到让我几乎放下了一切的恐惧与担忧,对未来充满信心。
“咦……”惨了,我怎么把云思忘在一边了?等我终于想起该介绍云思时,却又找不到她了。
“哎,云思……啊,碧云跑哪去了?”我环顾四周,又随着张皮子走进院子里,才看到那大小姐正一个人没趣地舞弄着地上的木头。
“她是……”张皮子眯着眼望向远处,好像视力不怎么好。
“碧云,快过来啊。”
她回头见我们的久别畅叙终于告一段落,这才撅着小嘴蹭到我身边,敛了敛衣服向其他人行了一礼。
“碧云见过这位大叔,见过这位大哥。”
“这是我家……她以后就是我妹妹了,叫碧云。”唉,又要开始演戏了。“这位是肖仁义肖大叔,一听名字就知道肖大叔人很好啦……啊,还有张皮子张……啊不对,是张和气张大哥,‘和气生财’的‘和气’哦!”
“肖大叔好,张大……”
“哎?”张皮子突然打断云思,一双粗眉紧皱地看着我,“大小姐怎么会知道我的大名?”
“呃这个,这有什么……”
“可是我从来……”他记得自己从未向丁辛说过啊。
“好了好了,你的名字又不是国家机密还不能让人知道啊!”不管他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我及时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今天开始咱们就是一家人啦,我这个小妹今后还要劳烦肖大叔和张大哥多多关照……”
“可我还是很奇怪大小姐为什么……”
“啊呀你真啰嗦,我就是听别人说的嘛……云思,走,我带你去逛集市,咱不理他……”
张和气,乍听来,似乎为他取这名字的人很是偷工减料,随便捡了个现成的俗语就当做大名了。也难怪张皮子叫了那么些年的诨名,几乎没有人记得起他原先的名字了。当初之所以认准了找他做事,并非是因为我慧眼独具看出他是个可靠之人,尽管现在看来他也的确值得托付一些事。我是不可能那么简单就信任一个陌生人的,除非我相信自己对他的了解胜过他对我的了解。
他为什么会那么热心帮助我们,为什么会那么积极地关注着丁家的事情,又为什么与肖掌柜相处融洽,一点儿也不似一般的市井之徒?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虽然我心里装着秘密,但这内里曲折我尚未探出十之八九,所以暂且不敢断下结论。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接下来的故事中,我已经把他拖进了我的命运。
终于找到了落脚点,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我这才有心情带着云思去逛街啊!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可怜我初返“故乡”,今天的阳光极其明媚,照得人心里也暖暖的。集市上的货品琳琅满目,沿街远远望去,摊位鳞次栉比,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幡子,比之沁州时不知壮观几何。
云思这时早已忘却了自己身在异乡,听我说可以买些日常必备用品,便大大方方驻足在一间间商铺门前,不一会儿就买了满怀的东西。
“金荷姐,咱们不是扮作小家碧玉么,干嘛还要买这么贵的胭脂水粉呢?”
“呃……”我该怎么说这件事呢?
“碧云妹妹,知道现在京城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吗?”
“是什么?”
“当朝的太子殿下要选太子妃了呀!”
“哦?是吗!”她使劲托了托怀里的瓶瓶罐罐,脑海中便开始回想在沁州时与赵凛的几次会面。“太子殿下虽然长得英武不凡,可是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呢,是不是啊表姐……啊不对,金荷姐?”
“呵呵……”我掩嘴吃吃一笑——这个小花痴,还真叫我算准了。
“你笑什么啊!”
“小丫头,原来你是颗花心大萝卜啊!见一个爱一个……”
“什么萝卜不萝卜啊,人家哪有……”说到这她立马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我们的谈话便继续否认。“人家哪有见一个爱一个啊,明明就长得很好看,难道还要我说他长得丑吗?”
“嗯,说得有理。”我这小表妹还真是与众不同,我开始不后悔当初带她出来的决定了。“那,碧云妹妹,你现在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吗?”
“愿望么……”她抱紧了怀里的一堆东西兀自拧着眉头,开始认真地想起来。“我从小就想有个姐姐,可以陪我说话陪我玩,爹爹和大哥也就不会老管我一个人……呵呵,现在有金荷姐,我的愿望已经实现啦!”她调皮地蹭到我身侧一边偎着一边走。“嗯……还有,我想女扮男装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可是……唉,我又没有武功,现学都晚了……”
“就这些?”这小丫头的脑袋……还真简单。
“嗯,我现在想到的就这些。”
“那你没有想过将来吗?”
“将来?将来还没到呢,我想它干嘛!”她呵呵一笑,撇了撇小脑瓜继续往前走。
真是……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啊。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境界呢!
“那要是将来,舅舅给你安排了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可是你不中意,舅舅却非要你嫁,你要怎么办?”
“不中意……”她眨了眨细长的双睫,脱口说道:“跑呗!”
“呵呵……就像现在是不是?”我还真怀疑她是不是逃婚出来的,回答得这么干脆。
“人家才不是逃婚!”
哟,难得,竟然猜得出我想什么了。
“照这么说,妹妹你该是不想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吧?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你金荷姐姐我玩儿一把?”
“玩儿什么?”
“嗯……去选太子妃!”
当啷啷,咕噜噜,那些瓶瓶罐罐一个个自她臂弯间滚落地上,我见状急忙弯腰拾起,幸好没有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金荷姐……”她挤到我身边怯怯地看着我,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般。
“怎么,不敢去?”我随便激将一句,找出包袱将东西一件件包好。
“……那个,爹爹说……”
舅舅?
“舅舅怎么说的,你原封不动说给我听就是了。”
“爹爹说,姑妈年轻的时候就很想进宫,后来就跟着人……”她不好意思地隐去了话尾,别扭地撅了撅嘴,“所以爹爹其实对宫里的人很厌恶的,他肯定不会同意让我去……”
“那……这话的意思,你自己其实很想去咯?”我只顾着怎么撺掇云思陪我一起冒险,压根没仔细听那句姑妈长姑妈短。
“这个……我只是很想去见识一下,顺便去看看让爹爹极其厌恶的人长什么样子而已。可我又不想被关在宫里一辈子,所以嘛……最好是让我见识够了就把我赶出来,呵呵……哦!对了,爹爹还说过,姐姐将来……”她忽而顿住,神秘兮兮地趴到我的耳边,“姐姐将来是要做皇后的,我去了也只是陪衬,还让人笑话。”
当啷啷,咕噜噜,那些瓶瓶罐罐再一次可怜地滚落满地,这回换成云思“哟”一声七手八脚又将它们一个个捡拾回来,我却刹那反应不过来,傻傻地僵在原地。
“皇后……”我怔愣地反复嗫嚅着这两个字,忽然又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噌”站起身,狼狈地想逃走。
“金荷姐!”云思在后面一步步地紧追着我,不明白我为何刚才还好端端的,瞬间便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我要崩溃了!
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