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理我都懂。”正如我不久前经历的,好奇总是噩梦的导火索。“可无论如何,你不是答应会坦诚对我的吗?我守诺等你来救我,你却欠我很多解释啊!我不关心别人的事,我只关心……”我也站起来走近他的身旁,冷静一下又道:“你知不知道,五道堂……我也回不去了。”
他闻声颔首微叹,继而几不可闻的笑声哽咽在喉间。许久,他才像是下定一番决心似的开口,幽沉的话音字字传递入我耳中。“我是为了报仇,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报仇啊……这两字像一帖解毒灵药,那一刻,我似是瞬间卸下一副重担,虽然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觉得释然。心中默默长叹,抬眼是李斐宽阔却显寂寞的背影,脑海中瞬时又暗黑一片。他果真是为了报仇,所以不惜一切地践行自己的计划。
“我入五道堂本是被逼无奈。付远鹏曾救我一命,为了报恩,我答应为他做一百件事,做完就走……因此,所谓的‘背叛’是真,我的确害死了很多人,但那付老头早该料到会有此后果……”
“那你为何又要投靠信王?镖局那些人不也与你朝夕相处多年吗,为什么要害他们?”我想起照辉镖局的覆灭,想起东川沉船中遇难的人,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
“……报仇不是说说而已,我需要借助信王的力量,所以我必需先赢得他的信任。”他冷然陈述着,好似这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对他来说不过是做与不做的分别。
是啊,背负仇恨的人不是我,我怎么能切身体会他藏在仇恨下的心情?可为了报仇就能牺牲那么多无辜的人吗?值得吗?我不曾体味过,所以我不知道啊……原来他是为了报仇,只是为了报仇。
“那么……当你身在五道堂的时候,你所做的每一件事……也都算在那一百件事以内了,是不是?”
“那是自然,如果不是报救命之恩,我一早便离去了。”他不疑有他,而我心中立刻豁然。
“好了,我都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他讶然转身看向我。
“我问你,为了报仇,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放得下?”我天真地祈祷天下太平,只可惜这个梦太假了。“如果有一天我挡了你的复仇路,你是不是……”
“不会!”他一时慌张地握住我的双肩,忐忑地越收越紧。“绝对不会有那一天。”
我该庆幸吧,自己一句话竟能激得他如此情绪激动。
“几个月前,你也不曾想到会有今天吧?不曾想到会添了我这个累赘,也不曾想到要对任何人交待解释?”他是来去自由的啊……我倦倦地望住他深邃的眸子,望到心疼不忍,却见微波惊起。他垂首不语,十指缓缓松开离去,淡扫而过的细指不期撩起肤上一阵颤栗。
“你不该将我想得那样龌龊……”
不该吗?第一次听到李斐的抱怨,我发现自己也有刻薄的潜质。我的三师兄从不龌龊,他光明磊落、英俊不凡,他在我心里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他好像永远消失了。我曾企盼着那样的他一直活着,将我对他的幻想延续至一生一世。而当这梦碎了,我还要自欺欺人吗?既然远去,何必留恋呢。我终于可以说服自己放下了。“是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失神地喃喃着。
“非心……”他没能听清我说什么。
“请别叫我非心吧,肖金荷才是我的名字。”我故作漠然背过身去,心头痛地揪在一处。“李大人放心,我会安安分分住在这里,不会给你添乱的。”离去前狠心扔下这句话,我像失了魂魄一般跑出厨房,没有看见李斐也追了出来,只不过追出几步又站住了。
他的人生重心不可能有我,我何苦来哉?报仇啊,那确是一条艰辛的路啊。
冬夜静谧而冷冽,却乍然飘过砖石土块崩裂倒塌之声。迅即,一切归于平静。
自那日后,我又见不着李斐了。他好像当的什么左司员外郎的官职,白天忙得一塌糊涂,偌大一座宅邸于是成了我一个人的地盘。
忽然发现,做一只笼中鸟也并非总是要惨兮兮的。先前信王府里有人伺候、有人照顾,我却压抑、烦闷。现在什么都要自己搞定,我却又学会苦中作乐了。或许当初若没有那个道士搅和,我也会喜欢上信王府的吧?那儿的风景其实不错,人也很好相处,我更可恃宠而骄彻底放纵一回。不过睹物思人、睹人思事,它到底算不上是个令人快活的地方。即便现在已经离开了,一想起信王和信王府,我还会觉得头晕恶心、后怕不已。老狐狸若还对我怀有一丁点儿怜悯恻隐之心,就该退而求其次将我转移到别处。说不定正因为此他才同意让我住在李府,总好过住在阿猫阿狗那里。
公孙育林带着云思回沁州柳家了,我真心希望柳墨眉此刻正为一对璧人欢喜着,但转念一想,谁会那么容易接受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女婿呢?唉,云思年纪尚轻,公孙也还未成名,他俩胜算不大啊……看我做的好事。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件舒心事。留云阁又搬回了闹市区,听说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肖大叔总算自己当上了老板。下意识里总觉得这事似乎有信王的功劳,毕竟原先那间铺子被卖给了吴则奇,能从姓吴的手中再夺回来可不是那么轻易的事。还有半月就要过年了,谢云寒也该回来了吧?老王妃好像答应要回王府过年,看来到时免不了要去见个面了。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也顺道借借喜气吧。
联系不到师父和师兄们,即使想要退出也寻不到路径。住在这李府上其实没什么不好,何况我出了门也不知该去哪里,能有一个地方容我遮风挡雨就该谢天谢地了。话说回来,于公于私,李斐都不止一次地帮过我,不管那是否出于他的本意,不管我与他之间的局面会僵持到何时,我不会忘记自己欠他很多人情。既来之,则安之,我且把乖乖呆在这里当作偿还他一部分人情,有何不可?总归吃了人家的嘴短,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权且当眼下是在休假吧,逍遥快活便是。
宅子里冷清,但过年的气氛却不会少多少。马大娘开始了马拉松式的大搬运活动,每天每天都在园子里进进出出,指挥着请来的工人们搬东西兼清扫屋子。虽然实际要买的东西并不多,但她一向心细如尘、责任心更重,顺带着将扫除和装饰摆设也大包大揽。原本她的本职工作只需饭前过来张罗张罗,等饭时一过便会回自己家的,现在却一边倒地将大部分时间都挪了过来,倒是叫一直帮不上什么忙的我很是过意不去。
过年的时候,信王会接我去王府吧?唉,不知不觉的,我竟也忙活大半年了。五道堂的捕快不好当,细作更不好当。可怜我至今连半毛钱薪水都没见着,还惹了自己一身大伤小伤。若是有机会见到师父,我必得好好吐吐苦水。
无聊没几天,李府突然来了客人,见到她时我几乎惊得下巴也掉下来。
“钱落谷?!”我不曾设想过还会再见到她,尽管在信王府相处的那段日子的确很愉快。唉,又是信王府啊,回忆中已经充满了它的影子,我真的是劫数难逃么……我犯难地轻抚额角哀叹。
再过不几日她就要出嫁了,所以一得到风声就不管不顾赶来找我,生怕再也没机会见面似的。既然她能凭借自家耳目探知我在李府,师父那里更是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何况哥哥也已知道我在这儿,为何还不见有人来联络我呢?肖金荷就在李斐的宅子上,这消息已经盖不住了,所以很可能,宫中的皇帝也已经知晓了。我分神思忖,巴望着皇帝能多花些心思在太子身上抑或将来的太子妃身上,千万不要想到我这个小小民女。
“金荷,说实话,你和信王府什么关系?”钱落谷单刀直入,连瞎编的时间都不预留给我。
我为难地看着她,知道这内里的关系仍是禁忌,也怕自己说了什么平白给她惹来灾祸,因此只好矢口否认。“你调查的不是很清楚吗?我就一个小女子,哪里攀得上那么高的关系?”
“可是坊间传闻很多啊,我越听越好奇,信王那老头该不会,呃……看上你了吧?”
我强忍住笑喷的冲动,狠狠白她一眼。“你脑子里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没有别的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信王不好女色,就算胡说也得靠谱吧。”
“嗯?是哦,好像没听说他对哪个女子动过心呢……咳,话说回来,那老家伙都能当你祖父了,这传言也太不可信了……”
“呐,管住自己的嘴巴!草丛里说不准就趴着一个信王的耳目,小心你怎么死都不知道。”听她那样称呼老狐狸,我竟然也会觉得不自在。
“呵?有这么危险?”钱落谷故作慌张地左看右看,看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金荷,你这儿一个下人也看不见,大过年的,干嘛搞得这么冷清啊?”
“这是李大人的府邸,他不喜欢喧闹,而且凡事都会亲力亲为,不习惯别人侍候的。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啊,都是有手有脚的人,干嘛非要人伺候呢……”我淡淡地说道,殊不知听在她耳中却有另一番味道。
“咦……”她又阴阳怪调一阵,闪着精光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还没正式进门呢,你就把自己当夫家人看了啊?哈哈,还说我不害臊,你瞧你自己,不是……”
“你又乱说话,我只是暂住这里而已,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不是吧?你不知道坊间传说,皇帝要把你赐婚给他吗?”她叉着腰惊讶地看着我。
我慌忙起身驳斥她的臆想。“你瞎说什么啊!又是哪儿来的小道消息?你可别把那些有的没的都当成真事一样到处乱讲,你看见皇上下旨了吗?白纸黑字写着的吗?我自己的事我还会不知道吗!”
“哎呀好了好了,你别激动……”她见我对这个话题有些抵触,赶紧换了种口吻。“要下旨也不会是白纸黑字的,这可是大喜之事呢……”
钱落谷啊钱落谷,你这么八卦干什么呢?每次都带给我震撼万分的消息。“什么大喜,大悲才是……你安心等着嫁人好了,管我什么闲事啊……”真是的,说的我也沉不住气了。
“金荷,我问你……你是不是还对过去念念不忘啊?”她忽而关切地问我。
“什么过去?”
“你之前喜欢的人啊。我不是说我调查过,在崎阳的时候一个……”
“那是你搞错了,我从没喜欢过谁。”虽然不知她到底派了什么人去调查,不过显然那人并没有认真完成任务。
“啊,错了?真的搞错了吗?”她兀自拷问着自己的记忆,喃喃过后还是不肯放过我。“不过金荷,你就那么不愿意嫁人吗?”
“我何时说过我不愿意的啊?”我说过吗?不记得了,我只是不喜欢连自己现在唯一抱有憧憬的事也要被人操控。
“那你说说你啊,双亲既然不在了,自己又没有意中人,现在有人好心为你出面张罗婚事,而且还是那么理想的一个对象,年轻有为、前途大好……你干嘛不接受呢?”她歪着脑袋凝眉瞪住我,好似无论怎样都看不透我的心思。
我无奈叹一声。“若是有人撮合你和他,你愿意么?”
“干嘛是我!我已经有人家了……”
笑她一声不知羞。“你也知道不喜欢不愿意,怎会不理解我的心情?算了,和你越说越说不明白,你就当我清心寡欲想做尼姑好了。”
“嗬,你不会说真的吧?”
“假的!”
真能清心寡欲,倒是省事不少呢。
钱落谷待了大半天终于走了,不久后李斐回到府中,竟少有地问我白日里过得可好。自从那次闹翻脸,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所以我一时有些恍惚,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可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呀!
“钱落谷,是你找来的?”
他稍稍迟疑,点了点头。
“那……多谢了,以后不必麻烦了。”
他有些尴尬地抿抿唇角,沉默一会儿后还是离开了。
这样就好嘛,我们不过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房客罢了,做个井水不犯河水的邻居不好么?只要这样就好了……
我以为自己会大呼痛快,可心口却更闷了。
养尊处优真的不好。
当我忍了半月,终于忍不住想要洗个热水澡时,才发觉厨房距离我住的房间竟然那么那么远。认命地烧好一大锅开水,再认命地一桶一桶拖回卧房,直到那小小的仅容一人的浴桶被热水填满,我已经累得只剩喘息的劲儿了。
才吃过晚饭的呀!咳……艰难地缩进小浴桶里,热水便毫不客气地晃出小半。我也懒得理会,有气无力地搓搓胳膊揉揉腿,看自己这一身略显丰腴的皮肉,就这么想起了以前在丁家和信王府所过的日子。富贵都是有保质期的吧?不知我下半辈子还有没有这好命啊。
“咣——”屏风外,一扇窗户被北风猛然吹开,强劲冷风一直吹进内室,直吹得我毛孔大开。糟,桶里的水快要凉了!我三下五除二又擦洗几下,抓过一旁的衣服套在身上,还未束紧衣带就要往床上扑去。
咦……脚下忽然停住,我吸了口呼呼闯入的冷空气,虽然那气味很淡,但我还是嗅出了一丝久违的香粉味。
“是二师……”
“嘘——”方夕岩从背后抱紧我滚到床上,我这才觉得浑身一暖,低头一看,身上被他裹了一件棉衣。
“采花贼。”我以口形骂他一句,不觉拉紧衣襟滚到床里,他马上便无声笑笑松开了手。“怎么才来找我?我等得快急死了。”心中“啪”的一震,忽觉自己前言不搭后语又严重歧义,不禁脑门一热。
他却不觉什么,视线时不时落向窗外。“有急事脱不开身,耽搁了。”
“我想见师父一面,可行吗?”
“行,我转告他。”
顺着他的视线一齐看向窗外,只见一扇晃啊晃的窗户被风吹得摇摆不定,好像随时都可能松脱下来。“我去关窗。”紧了紧身上棉衣,我光着脚跑去关了窗又返回来,一钻进被子便蜷缩回床角,嘴里“咝咝”的喝着气。
“活该吧?这么冷都不穿鞋。”他反过来讽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