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用茶水漱完口,“你知道朕因何找你们前来吗?”
薛灵璧道:“皇上英明,自然有用意。”
这句话听着真是耳熟啊。冯古道突然觉得薛灵璧变成了自己,而皇上变成了薛灵璧。同样的身份距离和对话方式。真是风水轮流转。
皇帝微微一笑,显然很受用这种方式。“清藤下午进宫见过贵妃,可惜你和清藤,唉。”
他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却足够冯古道和薛灵璧弄清楚来龙去脉。
冯古道暗叹着垂头。那个吕大小姐真是有成人之美。他之前才说遇到皇上皇后是三生幸事,她就将他一生半的幸事送到面前了。
薛灵璧装傻道:“她向来与贵妃娘娘交好。”
皇帝见他不咬钩,又抛出一个诱饵道:“京城最近传出很多风声,虽然朕住在皇宫,却也有所耳闻。”
“皇上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可见文武百官个个耿直忠臣,又可见皇上纳谏如流,才使得他们无所顾忌。当今天下能得明君贤臣如斯,乃天下之福。”薛灵璧拍起马屁来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令冯古道叹为观止。
怪不得他无论怎么说都不能讨薛灵璧的欢心,原因是技术太差,级数差太多。至少他每次夸的时候就没有将宗无言将侯府一道联系起来,夸侯爷治府有方。
他深深地反省着。
皇帝果然受用无穷,连笑数声才道:“说得好。”
……
皇上不愧为皇上,果然深知谦虚太过就是虚伪。真是直爽啊。
冯古道头低得很低很低。
“既然朕是明君,那么薛卿何妨将你和冯卿之间的事也直言无讳呢?”皇帝冷不丁地杀出一句。
冯古道一惊,却听薛灵璧一本正经地接下去道:“冯古道在铲除魔教一事上曾立下大功。臣见他谈吐学识俱是不俗,更难能可贵有一颗为国为民的上进之心。因此臣才破格向顾相举荐,顾相爱惜人才,才给了他一个进户部学习的机会。”
皇帝闻言,半晌不语。
冯古道头低得难受,忍不住往上抬了抬,眼角却扫到皇帝正睁大双眼望着薛灵璧,那暗沉的眸色让他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寒。
“关于魔教的事,你暂时不必插手了。”皇帝道。
薛灵璧脸色终于一变,“皇上的意思是?”
“堵不如疏。”皇帝缓缓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道,“魔教远离中土多年,此次回睥睨山也并无大恶。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时候我们也不必赶尽杀绝。”
薛灵璧霍然起身道:“但是我父亲……”
皇帝抬手,制止他接下去要说的话,“薛老的事,朕心中自有分寸。”他顿了顿,像是察觉自己的口气太过于僵硬,又柔声道,“当年的孰是孰非只有当事之人才知。何况薛老死于前明尊之手也是传言,既然未得证实,又怎能如此武断?即便百姓犯法,也需经过府衙、大理寺的审理。”
“皇上,臣只是想逼出老明尊,让他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薛灵璧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
皇帝似有些不耐,却强自按捺道:“朕给过你机会,但是如今明尊已死,老明尊和老暗尊更是游踪海外,音讯全无,此事再追查也是枉然。”
薛灵璧眯起眼睛,“皇上从何得知明尊已死?又从何得知老明尊和老暗尊游踪海外?”
皇帝终于被他咄咄逼人的问题激怒了,转身道:“你是在质问朕?”
薛灵璧敛容道:“臣只是想知道真相。”
皇帝与他四目对视,须臾别开目光道:“朕曾与袁傲策有书信往来。”
袁傲策三个字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薛灵璧心中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他死命咬牙忍住道:“皇上信他?”
“朕信他。”皇帝见他脸色发白,十分难看,不由关切道,“薛卿,你没事吧?”
薛灵璧闭上眼睛,不欲再说。
冯古道在一旁打圆场道:“他饿的。”说完,他肚子恰到好处地打了个鼓。
皇帝展眉笑道:“原来如此,是朕疏忽了,来人,赐桌。”
……
为什么要赐桌?明明移座就可以了?如果不方便的话,他还可以自己来。
冯古道边想边看着几个带刀侍卫从门外端了一张茶几进来,放在他和薛灵璧的面前。
外面进来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在皇帝面前的盘子里夹菜。大概夹了三小盘,才送到他们桌上,然后又奉上两碗饭。
冯古道呆呆地看了眼三盘明显是吃剩的菜,又呆呆看向皇帝。其实,这里是能够上菜的茶楼吧。所以,如果肚子饿的话,随时能炒出菜来的吧?他肚子虽然饿,但是这一点点的时间还是能等的,实在不必这么仓促到饥不择食啊。
“不必顾忌朕,吃吧。”皇帝见他看过来,以为他心里拘束,连忙温和道。
……
不知道皇上吃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流口水的习惯。
冯古道颤抖着拿起筷子,缓缓地夹起菜放进薛灵璧的碗里,深情道:“侯爷,你最饿,你先吃。”
薛灵璧此时已经张开眼睛,用眼角瞄了他一眼,默不吭声地端起碗,扒饭。
……
果然是在朝廷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冯古道佩服地眨了眨眼睛,然后闷头开始扒自己碗里的白米饭。
皇帝等他们两人碗里的饭都见底了,缓缓开口道:“皇后这几年对你的婚事很着急啊,黄得当的女儿,刘泰威的女儿……个个都是薛老身前旧部之女啊。”
大概是酒足饭饱人胆大,冯古道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没想到皇后娘娘对我如此关怀。”
“……”
皇帝和薛灵璧都无言地转头看他。
冯古道尴尬地夹起一粒米,往自己的嘴巴送。
薛灵璧道:“多谢皇后娘娘关爱。”
皇帝别有深意地望了冯古道一眼,“连措辞都如此相近啊。”
薛灵璧抿唇,似笑非笑。
“朕若是没记错,冯卿身上这件大氅应该是薛卿的吧。”皇帝道。
冯古道赶紧放下碗,肃容道:“微臣身无长物,是侯爷体贴微臣。”
“好个身无长物。”皇帝道,“你能得薛卿青睐,又怎么会身无长物?”
冯古道有口难言,只好干笑。
薛灵璧道:“臣就是看中他不贪图名利钱财。”
……
他究竟应该把这句话正过来听还是反过来听?
冯古道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皇帝边叹气边点头道:“不错,这世上真正能安于本分,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而宠辱不惊的人的确太少了。”他望着冯古道的眼睛充满暖意。
……
不要求地洞了,给个地缝他也钻了。
冯古道的额头几乎碰到面前的茶几。
“罢了,你们先退下吧。”皇帝微笑道,“皇后那里,有朕。”
薛灵璧嘴上谢恩,心中雪亮。
吕清藤从来都是史贵妃的人。自从皇上和皇后的矛盾恶化,史贵妃就是皇帝拴在后宫的蚂蚱。这次吕清藤之所以会这么着急回京,无非是皇上和史贵妃想要掂量京城谣言的真假以及冯古道的分量。自从吕清藤被他敲山震虎之后,他们的期望便降低到不让他和皇后派系人马联姻即可。
两人谢完恩,正倒退到门边,准备出门。薛灵璧突然脸色一变,整个人如临大敌地转身望着门口。
有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冯古道昨天晚上才刚刚听过。
一个身影终于从廊道转了出来。
黑衣黑发黑剑。
如日出下的悬崖峭壁,冷峻英挺。
薛灵璧面若冷霜,一字一顿道:“袁傲策。”
暧昧有理(四)
身后传出皇帝的声音,“是朕请他来的。”
袁傲策嘴角微扬,目光扫过他掩藏在领子里的纱布,“你应该多休养的。”
薛灵璧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握成拳头。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弦,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冯古道有种退回房间的冲动。
袁傲策缓缓抬起脚步,走廊狭窄,他从薛灵璧身边擦肩的刹那,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肩膀的温度。他在门槛前驻步,别有深意地回头望了冯古道一眼,“听说血屠堂正在谋划一次大刺杀。”
冯古道别过脸,脚步稍稍向薛灵璧移去。
“希望他们成功。这样省去我很多麻烦。”袁傲策说完,昂然进屋。
冯古道见薛灵璧还站在原地迟迟不动,以为他又想起战败之事,便想劝慰两句,但嘴巴刚一张开,那抹身影却走了。
冯古道只好摸摸鼻子,默默将刚才要说的话吞入喉中,扯紧大氅,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雪衣侯府的轿夫见他们出来,立刻抬轿上前。
薛灵璧在门槛前顿住脚步,“冯古道。”
“在。”他屁颠屁颠地绕到他右手边,眼巴巴地望着他。
“让轿夫带着轿子先回去,你陪我走走。”
冯古道微怔,随即领命而去。看着那两顶轿子就这样慢慢地消失在视线里,他经不住转身叹了口气。
“从这里回侯府不过几百步而已。”薛灵璧道。
冯古道道:“能坐轿总比走路好。”说完,他便等着他的嘲弄,谁知等了半日,薛灵璧仍是未发一言,只是皱眉看着他,好似被什么难住了。
“侯爷?”冯古道轻声呼唤。
“嗯?”薛灵璧眨了下眼睛。
“你,”他踌躇着词句,“你是不是在想袁傲策的事?”
薛灵璧嘴角一撇,脸上露出不耐道:“你觉得我应该想他?”
“没。我只是觉得胜负乃兵家常事……”他边说边偷看着他的脸色,“何况袁傲策被关在辉煌门八年,日日研习武功,心无旁骛,不像侯爷日理万机。所以他即便胜,也是胜在勤力二字而已。”
“你是在安慰本侯?”薛灵璧似笑非笑。
冯古道尴尬道:“若是我言语不当,还请侯爷见谅。”
薛灵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抬脚朝外走去。
冬已过,春已至,奈何寒意不绝。
冯古道走在后面,看着薛灵璧身上单薄的衣衫,忍不住将大氅又拉了拉。
“冯古道。”薛灵璧低声唤道。
“在。”冯古道加快几步。
“陪本侯去城外走走。”他的脚步一转,突然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
侯爷,你刚刚明明说是几百步,回侯府的。
冯古道停下脚步,用幽怨的目光凝望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够在最后时刻回心转意。
但眼见着薛灵璧的身影都快消失了,奇迹依然没有出现。
冯古道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似是想将自己脑海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抛诸脑后。
“冯古道。”薛灵璧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毫无阻滞地传了过来。
“来了。”冯古道拉紧大氅,小跑着上前。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愈来愈暗。
冯古道看着前面准备收工的城门官,低声道:“侯爷,我们此刻出去,怕是进不来了。”
薛灵璧道:“那便明日一早再回来。”
“但是……”冯古道欲言又止。
“有什么便说。何必吞吞吐吐?”
“侯爷衣衫单薄,我是担心……”他满眼真诚的看着他。
薛灵璧停步,神色稍缓,眼中微含笑意,“你身上这件大氅似乎是我的。”
“……”冯古道终于知道什么是祸从口出。他无言地解下大氅递了过去。
薛灵璧似笑非笑。“你先替我拿着。”
“我可不可以用肩膀拿?”
“随便。”薛灵璧继续朝城外走。
冯古道重新将大氅披上。
薛灵璧走着走着,便离了大道,朝荒郊走去。
“侯爷。”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冯古道终于吃不消地开口道,“你若有心事不妨说出来。电子书,就算我帮不上忙,总还能当个听者。”
“你怎知我有心事?”
……
因为离开茶楼之后,你的脸上就写着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口是心非、心烦意乱十六个字。
冯古道道:“因为侯爷日理万机,忧国忧民,有心事是正常的,没心事才奇怪。”
薛灵璧道:“本侯的确有心事,因为本侯想下一个赌注,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下。”
“赌注?”冯古道耳朵一竖,“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赌注?”
“关于信任的赌注。”
冯古道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曾经有个少年为了见他远在边疆征战沙场的父亲,而一个人偷偷去了边关的军营。”薛灵璧负手望天,神情半是迷茫半是悲伤,“因为他有皇帝的手谕,所以一路进军营畅通无阻。就这样,他偷偷地溜进了父亲的军帐,他原以为他的父亲此刻必定在帐中研究敌情,制订战略……甚至是休息。但是他闯进去的时候,却看到那个扬言要为母亲终身不再娶的父亲正和另一个女子颠鸾倒凤。”
冯古道大气不敢出。
“少年愤怒地上前,恶狠狠地质问他的父亲。他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他一个巴掌,然后让他滚。少年永远都记得那时,他父亲脸上恼羞成怒的模样。也就是那时,他心目中的战神倒塌了。”
冯古道建议道:“如果少年这个词用得太辛苦的话,用我也可以。”
薛灵璧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我一怒之下,离开了军营,住在边关的小镇上。那时候的我虽然余怒未消,心里却隐隐希望父亲会追上来,向我解释之前不过是个误会。”他顿了顿,面色沉重,“可是他一直都没有来。”
“这种事情的确很难解释。”冯古道倒是对这位素未蒙面的大元帅颇是同情。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又正值壮年的男人,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不得不在下半辈子都当个鳏夫,这的确是件令人懊恼又郁闷的事。所以说人若是没有糊涂一世的准备,就千万不要去学潇洒,做糊涂一时的事。
“直到三天后,我收到了父亲的噩耗。”薛灵璧道,“原来父亲当日就追出去寻找我,却在途中遇到魔教明尊……遭遇不幸。”
冯古道道:“你怎么知道是明尊所为?据我所知,明尊很少会出手杀人。这种事通常是暗尊做的。”
“因为父亲的尸体就是明尊送回来的。他亲口承认,是他杀的父亲。不过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当时的亲信。若非我无意中听到他们的交谈,我也不会知道原来我父亲并非他们所说的死于盗寇。也是,我父亲一生英雄,一般的盗寇怎么可能伤他分毫!从那日起,我就决定,总有一天,我要铲平魔教,要杀明尊为我父亲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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