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下)
何蔓作出了她的选择——离开,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不久之后,长安的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女人,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留下,然后继续。
“武帝择宫人不中用者斥出之,子夫得见,涕泣请出。上怜之,复幸。及有身,尊宠。”
步入四月,经过这些日子的运作,朝政基本稳定,虽然还要常看看老太太的眼色,刘彻却也很有一些说话的份量。再者,换季本就是各种病症高发的时节,抵抗力差的老弱妇嬬如窦太后便不幸中招,让大家都意识到她迟早是要去了的,太皇太后与皇帝之间,犹如夕阳之于朝日,刘彻的日子越发顺了。刘彻也明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最好不要做出什么惹怒老太太的举动,熬过她死了——现在看来这一天不远了——事情就好办了。
不动朝政,刘彻也闲不下来,决定亲自看一看掖庭令列的“宫人不中用者”。此时的汉宫,远没有后期宫女万人的盛大规模,只是没有万人,也有上千。刘彻是不可能一一看下来的,这与皇帝亲耕、皇后亲蚕是一样的,都是下面的人准备好了,他来走个形式,也算是他“亲自拣视”了。放归宫人,是德政的一种。建元三年春天,黄河决口、大饥、人相食,为了积德祈福,汉宫便决定放些宫女出宫,用迷信的理由来说,宫中怨女太多,积得怨气太重,有伤天和。
韩嫣有幸目睹了未央神话崛起的那最初的一瞬间。
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刘彻坐在当庭,韩嫣陪在一边。掖庭里有名有号的,都排着队从面前走过。汉宫的衣服依据各人的等级,各有不同的纹饰、质地,这放归的宫女,级别都差不多,全是穿着统一的制服,千篇一律,看得人很想打哈欠。
按规矩,每个人到了刘彻面前,行礼,报名,刘彻瞄一眼,然后,挥手让她们下去。景帝崩后,很放了一批宫人出宫,过了景帝的孝期,由阿娇作主,选了一批宫女入宫,这个标准,不提也罢。以前汉宫,都是招机灵漂亮的放粗笨普通的,景帝崩逝后到刘彻登基,汉宫的标准整个反了过来,好的都放走了,差的倒留了下来。这回放归没有出色的好放,便回归了“择不中用者放归”的标准,很有些不但长得没意思,做事也粗笨的被列上了名单。
在以健硕为美的汉代,在一个个见到皇帝直打哆嗦的时候,在被掖庭令挑挑拣拣了许久之后,可以说,绝大多数女人,是很没看头的。《唐伯虎点秋香》里,喊一声“美女”,诸多一起回头的如花型女子,直把秋香姐衬成了天仙。这里,也是一样,有比较才有鉴别。
在一堆看起来粗笨的女人当中,卫子夫就显出来了,何况,她本身长得就不坏。卫子夫不是美艳型的女人,很有些清婉的味道,她要是长得一眼看上去就像狐狸精,那不用阿娇赶人,王太后就先不答应了——没有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身边有这么个人物的。她的身形并不高,显瘦,与周围的人一对比,显出几分袅娜的姿态来。待到卫子夫上来报名的时候,她却突地伏在地上哭了出来:“请陛下放奴婢出宫吧。”
刘彻往前倾了倾身体:“抬起头来。”
梨花一枝带春雨。素颜朝天子。
然后,自然是被留了下来。心想事成了。
卫子夫这一年来,呆在宫里,阿娇倒没刻意为难她,只是,宫中的惯例,是少不了跟红顶白的。就算上头没有明说要整治她,下头见她为皇后所不喜,以阿娇在汉宫的气势,平阳公主被禁足,王太后也是低调行事,刘彻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女人,同样是主子的这三个人也没有一丝为她撑腰的表示,大家自是宁愿待卫子夫差一点,也不愿照顾她的。皇帝宠过一夜,天亮就扔到脑后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还有一些宫人,出于嫉妒,也是排挤她。因此,卫子夫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个得罪了皇后又与皇帝有过一夜暧昧的女人,掖庭令是很想借这个机会把她给打发出宫的,省得哪天皇帝想起她来,把她给召了去,说不定自己会被皇后迁怒。她又不是哪位重臣之女、皇子之母,眼见翻身无望,这个烫手山芋,扔得越早越好、越远越好。
如今,卫子夫这么一哭,掖庭令的脸都绿了。忙上前要拦:“放肆!陛下跟前岂可如此失礼?!还不快退下!昨天不是才跟你说过,今年要放你出去的么?”
卫子夫一个哆嗦,吓得哭都忘了,一直在抽噎。
在汉宫的这些日子,卫子夫也在观察周围的人,察颜观色是奴婢生存必备的技能之一,她多少也看出一些门道来,皇帝并不喜欢皇后,宫中也无绝色。卫子夫这时便在思量,无论如何,她都要搏这最后一下的。她不比一般宫人,放出去,还能嫁个好人家。她的出身本就低微,又有了这段经历,不知道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赌一把,赢了,能够有一条光明的出路,哪怕赌输了,也不过是过回原来的生活。她已经没有什么好输的了。
卫子夫赌对了。
刘彻一挥手:“你嚷嚷什么?她,留下吧。”
掖庭令一脸苦相:“皇后怕会不高兴……”
他不提皇后还好,一提,皇帝先不高兴了:“朕说留下就留下!先到宣室伺候吧。”
掖庭令张了张嘴,看看刘彻的脸色,没敢吭声。望向刘彻周围,希望有人能帮着他说句话,眼神里透出的信息很明白:“你们倒是说句话呀!这可是个大活人,她留下了,皇后能不知道么?到时候,大家一块儿跟着倒霉。”
春陀装聋作哑,跟班的宦官都是春陀手下,自没有越过他去说话的。掖庭令的眼睛又落到了韩嫣的身上,病急乱投医。
韩嫣也当没看见。这种状况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刘彻要留下卫子夫,你要韩嫣说呢?
一提阿娇,刘彻下面连挑人的心思都没了,领着人就回了宣室。
到了宣室,韩嫣挑挑眉,与春陀互看一眼,两人带着周围的电灯泡退下了。
出得宣室,韩嫣仰面望天。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卫子夫,说她一点心眼没动,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若真想出宫,不用哭泣请求,老老实实走过场就行了,都已经列入放归行列了,还用哭么?但是,谁都不能说她做错了,放到了她这种情境下,不搏,又能如何?谁也不是生来就该被牺牲践踏的,衣食饱暖的人,是没有资格质疑别人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努力的。只是,既然是自己作出的选择,就要承担这选择带来的后果。从她哭着伏在地上开始,她就已经选择了留在宫中,从此与单纯无辜绝缘了。以后的事情,无论成败,她都已经没有了恩怨对错,只有利益得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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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作出自己选择的女人,在如今看来,似乎都选对了。
既然何蔓选择了离开,韩嫣也只好偃旗息鼓,韩家人暗地里庆祝。韩嫣有时也会抽空去远远地看着何蔓,人家都走了,再巴巴地粘上去,对女人的名声是个大妨碍。只是终究不放心她一个独身女子,便放了一部分注意力在她那里,什么时候她能嫁个对她不错的丈夫,韩嫣才觉得自己能放下心来。
于是,韩嫣有闲暇便会去何蔓常出现的地方看一看。汉时行宵禁,市坊分离,寻常日子是没有夜市的,想买东西只有白天。这日,上林轮到韩嫣休息,上午在石渠应了个卯,再与一干修书的人闲聊了一阵,下午,韩嫣便到长安市里了——何蔓常是隔几日便到市集买些生活用品,韩嫣摸着了规律,便会来瞧瞧。
远远地缀着,看着何蔓带着小丫头进了一家脂粉店,韩嫣方从一边的茶坊的二楼窗户里缩回了脑袋,端起手上的茶盅抿了一口。这家茶坊的生意很好,皆是因为斜对着脂粉店,很有些有几个闲钱的无聊份子跑到楼上单要个座,喝上一壶好茶,配上糕点、小菜,然后瞄着进出对面脂粉店的年轻女子品评一番的。
韩嫣耳听得旁边有人说何蔓主仆:“前面那个女子瞧着不错,那脸那腰……嘿嘿……”
韩嫣狠狠地睕了那人一眼,见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男子,相貌还算端正,只是表情就差了点儿。听到何蔓被人这么说,韩嫣心里很不自在,再打量一下那人的衣着,评估一下这人的家境,离强抢民女的级别还差点,便撂开了不想,复又转过头去看何蔓了。
因为听到男子有些猥琐的话语,韩嫣担心何蔓主仆,虽说光天化日,还是起身下楼尾随而去,一路护送,远远看着人进门才放心折了回来。心里惦记着何蔓,韩嫣对周围的人便少了几分注意,与人擦肩而过,居然差点撞到人家。他随口说了声:“得罪。”便奔着前头去了。
紧接着几日更是多花了些心思去关注何蔓的境况,见她田里也赶种上了新苗,日子过得不错,正在收拾新居、打扮自己,似乎开始准备招赘了。
何蔓确是准备招婿的,黄河大水,有些家园被淹的人四处讨生活,长安也来了一些,何蔓有意在这些人里找一个丈夫来招赘,现在正在忙这个事情呢。只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她一个孤身女子,不好大肆宣扬,外人不闻。韩嫣也从她的状态来推断,寻思着再看一段时间,她丈夫要是待她好,自己也不用这样远远盯着了,可以专心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何蔓却不知道周围还有个人在关注着自己,只管做自己心里计划好的事情,一切都还顺利,她暗地里相看了几个单身男子,正准备择一招赘,心里觉得这离了侯府自己的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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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为了子嗣上的事情,很是看了不少大夫。开始,很有些说“一剂就灵”的人,阿娇用了他们的方子不管用,便有人有了另一套说词“要静下心来,慢慢调理”,如今,阿娇窝在椒房殿正调理着呢,因要有个安静的环境,也不大管事了。正好,卫子夫就在宣室当差了。刘彻虽是把她带到了宣室,最初却没有升她的位份,依旧是普通的宫女,只是这个宫女等级虽然不高,却是常能得皇帝眷顾的。
眷顾得多了,身份自是高了,变成了少使,正式入了皇帝后宫序列。虽然升得不高,卫子夫却很是高兴,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个好的开端了。不再是个随便谁都能欺负的小宫女了,还在大汉朝的心脏位置里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室和伺候的宫婢。从伺候别人,到别人伺候自己,这是一个质的转变,而这个转变,都是因一个男人而起。卫子夫愈发尽心伺候刘彻。
刘彻正是春风得意时,往日因着带回这个女人很被折了一回面子,如今又把人给弄到自己身边了,刘彻心理上觉得自己终是扳回了这一局,窦太后又在养病不理政事,阿娇窝在椒房没给他添堵,想想心里都觉得美。
高兴了,便想出去走走,透透气,热闹一下。卫子夫尽力给刘彻解闷,少不得说一些宫外头的见闻,虽然她也只是平阳府养的歌女,经的见的也少,终究比刘彻这样少往市井厮混的人懂得多些。刘彻听她说得有趣,也来了兴致,想想这样的玩闹事,不太好拉上正在做正事的人,便约了两位舅家表兄——田恬、王充,一起去长安市里逛逛。
刘彻是笑着脸出去,冷着脸回来的。
跟在韩嫣后面大半天,又故意从他身边走过,他居然没发现,反倒追着个丑丫头去了!
刘彻约了两位表兄,说是想看长安热闹。两个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三人皆是年轻男子,两位不正经的表兄开始出歪主意了,有着田恬先前伴读差使被撤的教训,这回却是不敢引着刘彻往太放肆的地方去了,两个人带着刘彻逛了半天,终于把他领到了长安挺热闹的一茶楼上。正是韩嫣坐着盯梢何蔓的那座茶楼。
刘彻初见到韩嫣的时候,有些惊讶,他以为韩嫣是不会到这些地方的,没想到居然碰了个正着。再联想着王、田二人对茶楼的介绍,觉得韩嫣居然也会跑过来看女人,心下好笑,心里拿不准是现在上去笑话他两句呢,还是明天早朝散了再吓他一跳——我都知道你昨天干什么啦~
正犹豫间,见韩嫣抬眼瞪人了,被瞪的还不自觉,犹自谈兴正浓,韩嫣的眉毛都皱到一起了。刘彻忽然有了兴致,想看看韩嫣看上什么样的女人了,他也是坐在靠窗的位子的,就便把脑袋一伸,看到何蔓,心里有些纳闷——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人啊。
韩嫣怎么就看上她了呢?会不会是自己看岔了呢?再仔细比划了一下角度,发现韩嫣看的就是她。于是,刘彻便想凑到韩嫣跟前问个究竟。
便在这时,韩嫣起身下楼,与刘彻擦肩而过,速度还不慢,让刘彻伸出去拍他肩膀的手就这么闪到了半空。田恬、王充还在后面看呢,刘彻丢了面子很是尴尬,忙下楼去了。到了街道上,再次证明了韩嫣就是在看何蔓的事实。
刘彻回望王、田二人:“哎,你们说,那个女的——”指指何蔓,“漂亮不漂亮?”明明不是很漂亮的,怎么就有人看上了她?而且皇帝在身边都不顾了,偏要去追着她跑?
两人互看了一眼,吃不准刘彻的意思,一时没有回答。两人引刘彻到这里来,也存着可能让皇帝碰上一个能看得上眼的女人的心思,田家更是觉得能让刘彻充实了后宫,也算是给皇后添堵,出出恶气。他们也是认得韩嫣的,初时觉得刘彻这是在追着韩嫣跑,觉得今天是没戏了,冷不防,刘彻问了这么一句,顿时打起了精神,换了个眼色,准备一会儿就去打听打听这女人的底细。
连着几天,韩嫣都是有空便往宫外跑,刘彻觉得自己被冷落了。着人打听了一下儿,把何蔓与韩嫣的关系打听了个八九分。连着韩嫣有意娶她的事,都闻到了一丝风声。
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见人影!的
娶妻是必然的,这是常识,刘彻当然明白,也琢磨着给韩嫣娶个身份贵重的妻子来加重他的份量。只是他不能接受自己被忽略了,尤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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