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筠先是一怔,随后脸色突然惨白起来:“大师兄出事了!”
水坑还没从手上整个灰败下去的鸟羽上回过神来,惊道:“二师兄,你说什么,别吓唬人!”
方才还舌灿生花的李筠居然一瞬间有些语无伦次:“这元神之剑……是他留给我的,我感觉得到,联系突然断了……”
空中响起尖锐的爆破声,打断了李筠的话音,李筠悚然一惊,抬头便见韩渊与蒋鹏同时停了手,各自分开,外面那些人布阵已成,看着格外眼熟——居然是个与太阴山下如出一辙的斩魔阵!
九天黑云翻滚,白虎山庄的弟子们没见过这阵仗,纷纷惊疑后退,而后一道巨大的刀影当空落了下来,直指韩渊。韩渊不躲不避,仰头望向云层中的刀光,脸上露出了一个冷笑,随即飞身迎了上去。
“这不对劲!”李筠喉头发干地想道,“卞旭不知道天衍处对韩渊用过斩魔阵吗?他是真老糊涂了么?怎会在这种事上故技重施?”
蒋鹏骤然没了对手,抬头向着那刀光剑影的空中望去,居然不知为什么没有乘胜追击。
只听一声脆响,黑云凝成的斩魔刀对上了魔龙,刀风四溢,离他们二人最近的山顶一瞬间被削平了,风雷涌动,魔龙身上鳞片爆出细碎的火花,绵延而出,像一串刀风下的烟火。
韩渊身在九霄,笑道:“世上能让元神之剑与主人失去联系的地方不止一处,你那大师兄不定钻进了哪个耗子洞,李筠,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李筠长眉一跳,敏锐地从他话音中听出了什么。
“祸害遗千年,这世上谁祸害得过他?”韩渊道,“我看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李筠仰起头,刀光剑影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想问天上翻腾的魔龙,口气这样笃定,究竟只是安慰自己,还是真的从三生秘境中窥见了蛛丝马迹?
那日在十方台外,韩渊在三生秘境中究竟看见了什么?
然而不容他开口,斩魔阵外一圈,玄武堂巨大的旗子迎风而起,猎猎飞扬,阵眼处,以卞旭为首的一行人径直走了过来。
本来疯疯癫癫的噬魂灯蒋鹏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他沉静地站在那里,削瘦的脸被斩魔阵中的刀光映照得时明时灭,他低喃道:“唉,这玄武堂主——这样的心胸,难怪他一把年纪了,天下之‘势’却都不肯落在他头上。”
魔龙肩上架着斩魔阵的长刀,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卞旭。
白虎山庄长老不等他说话,便率先跳出来冲锋陷阵,指着卞旭的鼻子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堂堂玄武堂,带头出尔反尔,我看你还不如那帮一身破衣烂衫的魔头!”
天上的魔龙闻听这敌友不分的攻击,愤怒地喷了个鼻息。
卞旭冷冷地道:“那是你们白虎山庄与他们扶摇派定的誓约,我并没有同意。贵山庄变脸快如翻书,商庄主一得知自己寿数将尽,立刻给诸位找了好大一个靠山,还真是对山庄鞠躬尽瘁……怎么不见你们那大靠山严掌门?”
白虎山庄长老跳脚道:“你简直走火入魔了!”
卞旭面色平静:“我独子身死,自己心境停滞,修为终身不可能更进一步,马上寿数眼看着不过一二十年,这也是堂堂四圣啊……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什么?”
韩渊化成人形双臂抱胸,从空中微微落下一些:“怪我吗?”
白虎长老怒视了魔龙这搅屎棍一眼,继续道:“杀人本该偿命,卞兄,这魔龙千刀万剐不得赎其罪,可是南疆眼下这个乱局还要他收拾,玄武堂自来光风霁月,就算为了苍生福祉……”
“苍生福祉……”卞旭轻轻地笑了起来,“你残杀吾儿的时候,为何不想想玄武堂也是一方之主,为何不提谁的福祉?”
白虎长老一时语塞。
卞旭再不给他机会开口,森然道:“杀了魔龙,我自会料理这些魔修!”
说着,他便谁也不等,横剑闯入斩魔阵中,向韩渊扑了过去,韩渊自然不是吃素的,刚要还手,手背上的血誓印却蓦地一闪,空中黑云警告似的开始翻滚,斩魔阵蠢蠢欲动。
韩渊暗骂一声,自空中翻身而下,白虎山庄众人立刻迎了上去,蒋鹏脸上方才一闪而过的清醒再次荡然无存,好像什么人短暂地附在了他身上,这会又飞走了。蒋鹏怪叫一声,眼里再次只有“北冥”俩字,千万条鬼影随着他一同拦住韩渊去路。
正道与正道、魔道与魔道,极其混乱地战成了一团,也分不清谁是谁。
就在这时,四下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蜂鸣声,斩魔阵周边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稍不注意便被嘈杂掩盖了。可是别人没听见,水坑却听见了,她虽然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毛却本能地炸了起来。
水坑睁大眼睛,正看见韩渊这暴脾气忍无可忍,拼着挨一道天雷反噬,出手一掌将垂垂老矣的卞旭拍了出去。
卞旭被暴怒的大魔一掌拍出了十来丈,当场吐血。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韩渊手上的血誓印居然没有反噬。
这代表……什么?
难道就这么一会工夫,卞旭就走火入魔,不再受血誓保护了吗?
韩渊先是一愣,随即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望向卞旭:“你做了什么?”
卞旭缓缓地擦干净嘴角,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密集的皱纹爬上眼角眉梢,好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在他脸上乱划,他眼睛里有血光闪过,身上图腾一样地飘起一圈诡异符咒。
“那是什么东西?”白虎山庄长老喃喃地问道。
韩渊没吭声,握紧了手中的重剑。
下一刻,只见那卞旭突然张开双臂上举,大把花白的头发好像掉落的残花,成片落下,他声音嘶哑如杜鹃啼血,仰天咆哮:“皇天——”
这二字一出,李筠汗毛竖起一片:“他要献祭?”
献祭乃是最阴毒的咒术之一,凡人用献祭之术都能杀人于无形,诅咒之力世代相传,何况昔日四圣之一的卞旭。
此术一成,他的身体发肤、三魂七魄、后辈儿孙、终身基业全会荡然无存。
白虎长老难以理解地吼道:“就为了他那不成器的龟儿子,他要献祭?至于吗!”
不……
修士的寿命足够长,子女亲缘淡薄,只要想要,难道不能再生么?堂堂玄武堂主,会有无数人愿意委身于他。
他是为了当年一世荣光,而今日薄西山的玄武堂。
曾经他卞旭之命出口,谁不景仰,而今却连亲子被杀都无从讨回他想要的公道。
他被活活困在往昔与今朝中,被盛极而衰的败落压死在了里面。
卞旭最痛恨的人,真的是与他有杀子之仇的韩渊吗?
还是韩渊只是他的借口?
此时这些都已经无从考证了。
韩渊当机立断地向卞旭冲了过去,企图在他献祭施法完成之前打断他。
这时,一道黑影凭空冲了出来,那噬魂灯中的蒋鹏冒出来拦住了韩渊的去路,瞬息间,黑龙重剑已经与鬼影接连对撞了三四次。
韩渊的脸色蓦地一变,突然扭头看向蒋鹏:“你不是蒋鹏,你是谁!”
蒋鹏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
“我是谁?”“蒋鹏”笑道,“打死你都猜不出——”
卞旭毫不受他们的影响,做出顶礼膜拜之姿:“后土!”
李筠:“都愣着干什么,拦住他!”
游梁的元神之剑蓦地汇成一簇,冲卞旭冲了过去,水坑握着手中彻底灰了下去的麻雀羽毛,一咬牙,现出彤鹤之身,裹挟着三昧真火,卷向那大群的鬼影替剑光开路。
“蒋鹏”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韩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韩渊一把拦住水坑,精准地捏住了彤鹤的长颈,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抛,下一刻,空中便是一声巨响,一个鬼影突然自爆,周围五六个白虎山庄弟子来不及躲闪,眨眼便被炸得尸首分离。
“蒋鹏”含笑抬头,望向韩渊,做了个“砰”的口型。
韩渊化身魔龙,那原本让人闻风丧胆的魔气仓促的形成了一个保护层,将众人裹在其中。
下一刻,空中的鬼影接连自爆,炸雷似的,这竟比半吊子的斩魔阵中的刀光剑影锋利多了,不过片刻,韩渊竟然难以为继他的魔龙形态,像个断线的风筝一样恢复人形,从空中落了下来。
他的蟠龙袍上鲜血淋漓,这回真成了白虎长老口中的“破衣烂衫”。
韩渊面色阴沉地挥开水坑想扶他一把的手,勉强用重剑撑住自己的身体站直。
蜀中十万大山突然一起躁动不安地震动了起来,那卞旭形似疯狂地升到半空,高声道:“吾之血躯——”
他苍老的皮囊好像一条破口袋一样炸开,整个人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骷髅,露出猩红的肌肉与森森地白骨,像一具被活活剥皮的血尸。
而他仍无知无觉:“元神——”
仅剩血肉的尸体也轰然炸开了,空中一团仿佛修士紫府的光球在微微涌动,卞旭的元神坐在其中,周身裹挟着浓重的血气。
卞旭无法再用喉舌说话,浩荡如钟鸣的怒吼从那悬空裸/露的内府中爆开:“三魂七魄!”
这话音落下,献祭已成,空中噬魂灯的虚影蓦地消失,大群的鬼影突然好像劳燕似的四散而飞,卞旭悬在空中的内府剧烈地收缩成了一点,随后爆了。
顾岩雪死时,东海动荡了一天一宿,卞旭生前在四圣中如此默默无闻,死后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动地惊天。
整个蜀地以此处为据点,看不见的冲击以极快的速度向四方涌动而去。
山在崩,鸟兽虫鱼全然没有时间逃窜,山间村落仿佛从人间蒸发一样,成片地没入无边的黑暗里,新鲜的怨魂遍地沸腾,天边把噬魂灯的幻影忽隐忽现,像是迎来了一场盛宴。
人间不见日月,好像只剩下那一盏邪魔丛生的灯,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四方幽魂。
韩渊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他无法否认自己的滥杀,朱雀塔外无数修士死在他手里,韩渊明白,哪怕他此时粉身碎骨,也是罪有因得。
可是修士种因得果,为何此间居住的凡人要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呢?
那些被吸进噬魂灯的面孔一一从他面前闪过,韩渊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细小的点。
童如当年种下的因,终于以这样一种酷烈的方式应了。
原本拦住了韩渊的蒋鹏双臂伸展,露出一个仿佛如愿以偿的笑容,他沐浴在无法言喻的杀戮中,张开双臂,任凭卞旭的禁术从他身上碾压而过。
蒋鹏的身体好像行尸走肉一样分崩离析,露出一个幽灵般的影子,与镇魂灯同在。
水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认出了那幽灵是谁。
下一刻,翻滚的禁术已经向他们碾压了过来,韩渊不顾一切地将水坑往远处一推,随后他重新化为龙身,长啸嘶鸣,身体拉开如百万里绵延的山脊与城墙,在原地转了巨大的一圈,收尾相连,竟企图用血肉之躯硬拦住卞旭留下的禁术。
噬魂灯中唐轸的眼睛与韩渊相遇,唐轸轻轻笑了笑,摇摇头。
而后他伸手做爪,空中一只鬼影组成的利爪落下来,直接□□了魔龙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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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北冥之海里涌动的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更像是清浊分明的一方天地。
船行水面的时候尚且能浮起来;一旦人身在其中;头顶就好像被压了一只挣脱不开的手掌。
大能修士也不是王八精;十天半月也就忍了;真在水里被压上个三年五载,别说血肉之躯,便是金镶玉打的;也该泡发了。
周遭水声静谧如死;似乎是不流动的,只有其中人自不量力地试图挑战北冥之威的时候;会遭到一次泰山压顶的教训。
严争鸣几次三番试图用剑气强行破开头顶的重压,却感觉自己仿佛蚍蜉撼树一样。
一介凡人——哪怕是已经身入剑神域的凡人,在北冥之海面前,他依然是个蝼蚁。
程潜方才与唐轸的针锋相对似乎花光了他的全部心神,这会儿,他眼神里带着一点无处着落的茫然,虽然让干什么干什么,拉他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严争鸣总有种感觉——好像只要自己一松手,程潜就能长久地化在海水里,哪怕被泡成一具浮尸,他也没什么意见。
严争鸣之前被他吓了个半死,也不知那画魂现在干净了没有,万万不敢再刺激他,更不敢指望他能有什么有用的建议,可是周遭太静谧了,他实在忍不住开口打破沉寂,谨慎地逗了程潜一句,说道:“虽然殉情这个事情听起来是显得挺有面子,可我一世英明神武,总不能殉得这么悄无声息啊!“
程潜听了他的话,终于有了点反应,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僵硬地上挑了一下。
严争鸣抓住了他这微小的反应,连忙再接再厉道:“哎,你说如果唐轸就是噬魂灯,那全天下的鬼影岂不是全凭他一个人差遣,他想附在谁身上就附在谁身上,眨眼之间就能千里来去?”
严争鸣本是随口感叹,说到这里,却突然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
他皱了一下眉,没等程潜回答,便兀自道:“我想起来了,所以他当时在十方阵前,一直撺掇着要将韩渊关在扶摇山上,并不是为了卖我面子,而是担心韩渊真的回头是岸,出手收拾南疆魇行人的乱局,是吗?他方才说自己是奔着百万怨魂去的,有乱局才会有死人,他是唯恐天下不乱。”
随着他的话音,程潜散乱的眼神微微凝聚了一些。
严争鸣:“你说他没能从这里得到金莲叶子,下一步会不会去找韩渊他们的麻烦?铜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理我一下不行吗?我看着你心慌!”
程潜微微闭了闭眼,低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好像个冻僵的野兽,想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微末的体温。
程潜生性冷淡,不大愿意与人腻歪,偶尔严争鸣想试试“耳鬓厮磨”,磨不了三句半,他一准就烦了,很少会这样。
严争鸣先是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小心翼翼地放柔了声音,问道:“怎么了?你……是因为唐轸心里不舒服吗?还是画魂的后遗症……”
“不是因为他——师兄,你知道听乾坤吗?”程潜将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三王爷在十方阵前说过一句‘你们都被听乾坤骗了’,就是他说的那个东西……现在在我身上。”
那个耳朵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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